“阿照。”
李连照刚从皇帝正殿走出,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他。
李连照停下转身,看着正从正殿走出的宋王李诫,平静地向他行礼,“王叔。”
宋王满脸笑意,重重地拍了拍李连照的肩膀,“这一个月,辛苦阿照日日来照顾父皇了,父皇病体好转,阿照功不可没。”
李连照淡淡笑道:“王叔过谦了。”
宋王好奇似的打量了李连照片刻,恍然笑道:“阿照,数年未归京都,王叔看你,与之前似乎大不一样了,性格变得安静了许多。”
若在普通人家,这可能就是叔叔对子侄再普通不过的一句关心罢了。然而,皇家是不一样的。李连照早就明了。他的王叔,宋王如今大概是已经对他有所忌惮了。
“我想,我大概是变得像母妃了。”
诸妃性子柔静,温婉端庄,是太子的解语花。京都之中,皇宫内外,无人不知。
宋王一脸慈爱,带着几分语重心长地道:“阿照说的是。也怪王叔不曾去看过你,阿照莫怪。”
李连照继续微笑应和,“王叔公务繁忙,我理解王叔为国操劳之心。”
宋王点点头,甚似欣慰地看着李连照,“我为皇兄分忧,就如同阿照为父分忧一般,皇兄受命监国,阿照代父侍疾,幸而如此,父皇病体才得以好转,阿照,你可知道,父皇刚刚下旨,着令南府、北境王择日进京,父皇要举行大朝会了。”
原来,这就是宋王晚他半刻出来的原因。他的祖父想必很清楚如今京都的风云暗涌,太子监国,宋王不满,两派势力相斗越发激烈,而他的祖父最放不下的原来还是南府与北境,以及南王和北境王。外祖父说,尉临风已经秘密入京,可是直到现在,依旧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他会是这场大朝会的最大变数吗?李连照心中竟然有隐隐的期待。
宋王一直微笑着打量着李连照,他之所以说出这个消息,本就有意试探,没想到他的这个侄子离开京都数年,倒真让他刮目相看了,如此不露形色,与其说像诸妃,倒不如说更像诸士行了,也难怪诸士行早把一切都压在了他身上。他的那位皇兄,恐怕并不知他的枕边人和身边人其实都不怎么看得上他,而早早地就准备好扶持他的儿子了。另外,李连照日日来正殿侍疾,据说从不多说,也不多问,他的父皇对于这个久未归家孙子的态度也是模糊得很。父皇病势刚刚好转,就传旨举行大朝会,父皇心中最为忌惮的显然还是北境与南府。想到这里,宋王在心里默默冷哼了一声,他的父皇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对他的皇兄“很好”。但这一次,他绝不会轻易罢手。
两人各怀心思,最终相伴着离开了正殿。
不久,就有数道圣旨从皇帝正殿陆续发出,分别送往南府,北境,以及重要封疆大吏和戍边重臣手中。
传令官出京城,往南府而去,一行人,历经五日飞奔,不顾严寒,在第五日傍晚到达了清都,亲自将大朝会的圣旨送到了沈珝手上。
而这一日,也正是沈崎之母商氏的五七。
作为人子,沈崎在带着商氏的灵位离开南王府后,到底还是没有将商氏送回商氏一族,而是自己在家里设了灵堂,供了灵位,为商氏和他早逝的长子沈瑛建了小祠堂,并请了法师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渡灵法会,沈崎日日坐于小祠堂之前,为亡母和长子诵经祈福。
在南王府沈氏祠堂前的那场“对峙”发生过后的一个月内,南王府、沈府还有商府都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中。但,偏偏似乎所有人也都知道,因商氏的死引发的骚乱即使是表面上也并没有平息,所有的一切都在暗中缓慢地酝酿着。
傍晚,天空暗沉,雪色凄冷。沈旻同往常一样正向府中的小祠堂走去,冷艳孤光,梅雪清绝,冬日雪后的傍晚有一种静谧幽然的美,然而,眼前所见似乎根本入不了沈旻的眼,而只会让他的心更冷,更愤怒。这一月来,他的父亲日日坐在小祠堂为祖母和兄长祈福,而他也日日必会在同一时刻去往小祠堂,为两位亡者上一柱香。但是,这样的日子也该结束了。每日,当他越来越靠近小祠堂,他胸中积郁的愤怒和仇恨就会疯狂地漫涌上来吞噬他,然后,他必须得费越来越多的力气去慢慢地压下它,一日甚过一日,沈旻觉得他几乎已近疯魔。然而,他仍然还必须平静地走进祠堂,平静地去面对他已逝的兄长和祖母。
这一日,沈旻依旧如此。当他走到小祠堂门前,他挥手斥退了为他提灯引路的下人,紧闭着双眼,再次任翻涌的情绪彻底淹没了他,良久,他才睁开眼,将翻涌的愤怒尽数掩于眼底,于袖中握紧双拳,慢慢走进了小祠堂。
沈旻先走到商氏的灵位前,为商氏敬了香。接着,他才慢慢移到沈瑛的灵位前,目光在沈瑛的灵位上定了片刻,接着,他才缓慢地拜了三拜。他的兄长长他两岁,两年前去世,正是他如今的年岁。
他不是他的兄长,所以,他不会重蹈沈瑛的命运。
沈旻上完香,转身就往外走。
“旻儿。”
但是,这一次,沈崎却叫住了他。这一月来,沈旻日日来此,沈崎不闻不问,这日,第一次叫住了沈旻。
沈旻停下了脚步,没再继续往前,但也没转身,只应道:“父亲,有何事?”
“你去了哪里?”沈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
沈旻冷冷笑了笑,“去了——”
“你去喝酒了!”沈崎猛然打断了沈旻的话,斥道:“你难道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吗?现在是你祖母的孝期!”
沈旻语意木然,脸上笑意渐渐敛去,“我没忘……”而且,我也没忘,兄长最厌恶满身酒气的人。
“那你还不跪下,给你祖母和兄长赔罪!”无论你现在想做什么,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才能让你活得更长。一切,过了孝期……
“是,我听父亲的。”
沈旻转身跪下,没有向前。
沈崎终于转过身看了沈旻一眼,父子俩远远对视着,沈崎脸上的平静与沈旻脸上的木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崎盯着沈旻看了半晌,脸色始终没有丝毫的波动,“你今日就在这里陪我,一起陪你祖母和兄长待一个时辰!”
既然犯了错,怎么能不认罚?
“是,父亲。”
之后,小祠堂里,父子俩再没有任何的对话。
一个时辰后,沈旻断然起身,决绝离去,没有再看沈崎一眼。
沈弦正由下人提灯引路,朝小祠堂走来,她看见沈旻满身怒气地从小祠堂里走了来,连忙朝沈旻走了过去。
“二哥,你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
沈旻突然被沈弦拦下,显得有点不耐烦。
“我来看父亲。”沈弦细细打量了一下沈旻神色,突然鼻子皱了皱,沈弦立刻向后退了几步,不满地道:“二哥,你怎么喝酒了?现在还是祖母的孝期,你怎么能喝酒?”
“我为什么不能喝?”沈旻压抑的愤怒突然被点燃,他步步逼近沈弦,“就因为大哥讨厌满身酒气的人吗?所以,我今日不该去小祠堂?”
“二哥,你说什么呢?”沈弦被沈旻逼得步步后退,此时,她似乎已经有点怵他,迟疑地道:“二哥,这怎么跟大哥有关呢?我说的是祖母新丧,法会还没结束……”
“所以,我就不能去喝酒,是吗?”
沈旻的质问让沈弦越发怵他,她不由又向退了退,“二哥,我没说什么……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担心我被父亲训斥吗?”沈旻嗤笑道:“你私自去找徐昴,难道不怕父亲也训斥你吗?我的好妹妹!”
“二哥!”沈弦神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她大喝道:“你别胡说!”
“是吗?的确是我猜的。”沈旻又开始朝沈弦走近,“但我想,徐昴离开了南府这么久,他终于回来了,你怎么可能不去找他,是不是?我的好妹妹,嗯?”
沈弦被迫再次后退,退了几步后,她心中突然一动,然后迅速地绕开沈旻,气喘吁吁地向小祠堂的方向跑去,直到跑到了小祠堂门前,沈弦才喘着气停了下来,然后转身,看向了沈旻,“二哥,我觉得你说的都是醉话。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我要去见父亲了。”
“记得别告诉父亲你偷偷去见徐昴了。”
沈旻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沈弦似乎仍然有点怵他,转过脸,避开了他的目光,劝道:“二哥,你去看看母亲吧。你有很久没有去看母亲了。”
“我不去!”沈旻见沈弦似乎看都不敢看他,心中莫名升起了一丝畅快,“母亲年年月月心中记挂的只有大哥,我去了,也只会受她冷待,我为什么要去?”
“二哥,你……”沈弦不知该怎么再劝,嗫嚅道:“你误会母亲了。”
“是吗?”
沈旻脸上又露出了一抹嗤笑,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南王府,王太妃纪氏刚刚听完大管事禀告沈崎与沈旻父子争吵的事,书玉就匆匆走进了屋中。纪氏见她脚步急促,眉头当即皱了起来,书玉见状,连忙放缓了脚步,径直走到纪氏身边。纪氏示意大管事退下,书玉立即俯身,凑近了纪氏耳边。
“又往明塘去信了,还是同一个人?”纪氏原来不知,他的孙子竟然还是这么爱写信的人。
书玉了然地笑了笑,道:“是,三小姐,刚刚命人送走。此外——”说着,书玉又凑近了纪氏耳边。
这一次,纪氏听完书玉带来的消息,眉头立刻便深深皱起了。
“他们还在商议?”
“是,自从接了圣旨,南王便招了所有大人进府,如今和徐公子、候长史还有各位大人仍在商议。”
还在商议?
这一封圣旨的目的?
京都那人到底想做什么?
尉临风去往京都又到底做了什么?
纪氏只觉脑中一片混沌,每一条线、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在叫嚣着要告诉她什么,但是,她现在却很难从那些混乱的声音中听出什么来了,她必须得到更多的信息,花费更多的精力,才能去发现那些她想理清的事,纪氏在心底暗暗无声叹了叹,她终是老了,或许——
“书玉,去将南王和徐昴都请来吧。”
那些旧事,她应该告诉沈珝和徐昴了。他们应该明白他们去京都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年老的皇帝,还是一个心机谋略颇深,曾经凭一己之力就几乎毁了北境王府的野心家。
书玉怔了怔,半天才反应过来,“也请徐昴吗?”
“对,将他也叫来。他毕竟也是纪家的子孙。”
书玉闻言,欣慰地笑了笑,“是。”
然后,书玉再次匆匆出了房间。
那一夜,王太妃纪氏到底对沈珝和徐昴说了什么,南王府中无第四人知晓。沈珝和徐昴在纪氏房中待了两个时辰,在那两个时辰中,沈珝和徐昴听到了一段他们从未从任何长辈口中听到过的少年旧事。故事中的他们,一如他们现在的年纪,他们因相遇而相知,因相知而相思,有人渴望士为知己者死,却最终导致兄妹情断。
沈珝和徐昴走出纪氏房间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更兼雪夜深寒,仿佛有一股股寒意不停地直冲人的心底。
沈珝和徐昴都有点沉默,或许他们都没想到,纪氏竟然坦诚地对他们说出了所有的旧事,那些旧事里的愤怒,伤害,不甘,还有怨恨,所有的这些,纪氏都没有回避,而是选择了揭开自己的伤痛,来以此作为对他们前行的警诫。当然,他们更没想到,原来,造成南王府如今局面,竟然还和京都那人有关。李氏皇朝对南王府的忌惮,原来深植于每一个皇家子孙心中。
“嘉郎,我们明日就又得离开南府了呢。”
徐昴话中带着感叹。此去京都,还真是前途未卜了。
“是,或许到了京都,我们也可以见到徐将军。”沈珝真心为徐昴高兴,话语中倒多了一丝平日没有的轻快。至于其他事,他们能做的当然是静观其变。
“父亲?”徐昴期待地笑了笑,“但愿他不会拽着我回边关。嘉郎,你得保证不让他将我拽回边关,南府,我们还没有一起走遍呢。”
走遍南府?
当然好。
沈珝侧身看了看徐昴,点头笑道:“好。”
第二日,沈珝和徐昴启程赶往京都,随行的有南王府长史候安石,及濯锋营副统领陈镝。
纪流光已经收到了沈珝的回信,但是,她却不知道该不该,或者怎么对宁杳杳说。沈珝的回信与她所料不差,关于司空平的事,或许有很多事都不能被说出来。也因此,纪流光非常纠结。她已经在依然阁外徘徊了许久,还是没有做出最终的决定。
湖光凄寒,清晰地映照出了纪流光脸上的神情,犹豫踟蹰,变得都不像平时的她了。纪流光对着湖中自己的影子看了半晌,然后断然转身,走向了依然阁。
不管怎样,宁杳杳都有知道司空平是谁的权利。
纪流光刚走进依然阁,一眼便看到正在檐下修剪梅枝的宁杳杳。披雪拿着新折的梅枝站在宁杳杳身边,宁杳杳将梅枝稍加修剪,然后插入榴红梅瓶中。宁杳杳神情平和,看着倒是一副毫无心事挂碍的样子。
宁杳杳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纪流光,便低下头继续修剪梅枝了,似乎并不想同纪流光说话。
纪流光无声叹了叹,主动道:“宁杳杳,我有司空平的消息了。”
“嗯?”宁杳杳手中的动作停了一瞬。
纪流光又道:“他是京都人。”
既是京都人,濮阳候府世子亲来明塘却只为了见他,那他当然……正如纪流光所料,宁杳杳也几乎不敢再继续深想。
“此外,据说他是家中次子,但是,”纪流光想到沈珝信中的原话,她竟不知沈珝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婚事恐不能自主。”
京都人,大家族,婚事不能自主……仔细想一想,纪流光觉得,司空平或许根本都不是京都普通勋贵。
或许纪流光想到的,宁杳杳也想到了,宁杳杳突然放下了手中修剪的剪刀,急匆匆地走向纪流光,有些激动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纪流光再次无声叹气,“我找人问过了。”
宁杳杳咄咄逼人地看着纪流光,“谁?”
“了解京都的人。”
“还有呢?”
“还有……”纪流光犹疑着。沈珝信中,只告诉了她这些。其他的,她能猜测,宁杳杳自然也能猜测。不,或许宁杳杳早就察觉到了她与司空平之间巨大的差距,毕竟他们因雨被困在同一处驿馆,那时,他们有很多的时间相处。纪流光如梦恍然,突然间不敢再直视宁杳杳的眼睛。
“还有呢?”宁杳杳再次固执地问道。
纪流光只得直言,“没有了。这就是我所打听到的全部。你……”纪流光有点担心地看向宁杳杳,发现宁杳杳眼神空洞,仿佛失魂一般,慢慢地转身,向檐下走去。
“我很好。”宁杳杳气若游丝地喃喃道。
纪流光忽然有点生气,对着宁杳杳的背影大声吼道:“你真的很好吗?”
宁杳杳愤然转身,也对着纪流光远远吼道:“我真的很好,不用你关心!纪流光,你真的很烦,你为什么要查司空平的事?”
纪流光不甘示弱,继续反驳,“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查司空平的事?”
宁杳杳声调越高,“因为你很烦,很自以为是。”
“是啊,我就是自以为是了。你不想听,就忘了吧。”
“你不准再来依然阁,我不想再见你!”
“你以为我来是为了你吗?”
“那最好,就此不见!”
“好啊,就此不见!”
两人声嘶力竭地吼了一通,纪流光心里舒坦了,宁杳杳也发泄完了,两人再不理会对方,一人直接快步跑进了房间,一人则脚步轻快地走出了依然阁。
纪流光就知道,现在,只有她,才能让宁杳杳失控发泄出来。但愿,宁杳杳不会再因司空平的事一直压抑自己了。哎,她还得去向娘亲说一说,免得让娘亲误会她和宁杳杳又闹矛盾了。纪流光皱了皱眉,快速向穆意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