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着一阵寒气,徐昴快速拉开门走进来,然后快速地关上了门。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与屋外数九寒天的严寒风雪完全不同。沈珝正坐在桌旁处理南府事务,神情十分专注认真。
徐昴踱步走到桌旁,恰遇上沈珝抬眼看他,徐昴立即一笑,动作利落地从身后拿出了一封信,“嘉郎,你的信。”
“哪儿的?”沈珝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问道。
徐昴兴致似乎十分高昂,忙答:“明塘的!”
沈珝再次抬眼看向徐昴,徐昴神情未变,笑意深深,接着道:“喏,这是三妹妹给你的信。”
说着,徐昴将信直接往沈珝手上一塞,然后快步走到炭炉旁,摊开双手,烤起火来,不过,目光一直没从沈珝身上移开,当然,还有那封信。徐昴很好奇,三妹妹竟然会给沈珝写信。
沈珝慢慢打开信,或许信中没写很多内容,沈珝很快就看完了,接着,就直接放下了。
徐昴本就好奇,他见嘉郎竟然这么快就将信看完了,就更加好奇了。他觑了觑嘉郎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刚才那封信不过就是南府普通的公务罢了,三妹妹为什么会给嘉郎写信呢?徐昴眼神渴望地盯着被嘉郎放到桌边的那封信,右手不自觉地慢慢朝那封信伸了过去……
“咝——”
就在徐昴的右手刚刚触及到信封边缘的时候,信被另一双手快速抽走了。
徐昴故作伤心地叹了叹气,然而脸上却还是一片笑意,“嘉郎,你怎么就那么快准狠地从我手边将信给抽走了?”
“这是我的信。”沈珝强调道。对于玩性又起的徐昴,相当配合。
“可是我想知道三妹妹到底为什么给你写信,他为什么不给我写。”
“这个问题,你可以去信问她。”沈珝还是十分配合,接着却话音一转,嘴角微微勾起,“不过,子京,你真的没有看过这封信吗?”
“你的信,我为什么看?”徐昴带着几分无赖和傲娇,道:“不是三妹妹写给我的信,我才不会看呢。”
“那你刚才的手……”沈珝故意拖长语调,意味深深地看了徐昴的右手一眼。
徐昴当即将手从炭炉上收回,坦然笑道:“那是手的意识,不是我的意识!”
沈珝看着徐昴,嘴角笑意不由越来越浓。
半晌后。
徐昴将信重新递回给沈珝,沈珝看着上面笔锋有力自成一体的字体,脑中忽然闪过了江岸雨夜纪流光在灯下写字的样子。
“三妹妹想要打听事,为什么找你,不找我?”徐昴似乎十分困惑,“而且,她向你打听司空平的事做什么?真奇怪。”
仿佛是为了回应徐昴,沈珝也淡淡道:“我也觉得奇怪。”
“你也觉得奇怪?”徐昴带着几分不相信,他低头认真想了想,忽然问道:“沈韫已经回到明塘了吧?”
“沈韫不知道司空平的身份。”显然,纪流光并不是从沈韫那儿知道司空平这个人的。沈珝确信。
“可是,还是很奇怪,最奇怪的一点的,三妹妹为什么特意写信问你司空平的事?”徐昴着重强调了“你”,这是徐昴觉得最奇怪的一点,三妹妹通过别人也可能知道司空平,但是,她为什么要向嘉郎打听司空平的事呢?照理,嘉郎只去过仓颉书院一次,与司空平根本没有交集。
“她知道了我是谁。”
这是最有可能说得通的解释了。徐昴想。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
“嘉郎,你准备如何回复三妹妹?”
沈珝迟疑地摇了摇头。
“你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不对,”徐昴忽然别有意味地笑了笑,“你不会是不想回复吧?三妹妹为什么会问你司空平的事呢?她又不是问你的事,你为什么要回复,是不是?”
“那不如,你帮我回复吧?就当作我没收到信?”沈珝也别有意味地看了看徐昴,“反正,她不是问你的事,你可以告诉她,司空平就是平郡王。”
“我才不呢。”
“我最多,就告诉三妹妹司空平是京都人。其他的,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她的。”徐昴重重地叹了叹气,“我三舅舅只有她一个女儿,是不会让她卷入是非中的。”
而来自京都,又背景神秘,三妹妹那么聪慧敏锐的人,断不会再有什么心思了。这是无形之策啊。徐昴有点得意地想。嘉郎心中肯定比他更清楚。
“好,就依你所说。”
沈珝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徐昴的话,也算是默认了他其实心中早有决定。他不会告诉纪流光司空平就是平郡王。
徐昴脸上浮现出了略带得意的笑,忽而笑意一收,带着几分感叹道:“嘉郎,三妹妹竟然知道你是南王了,还特意给你写信,她明明知道我也在南府,她的心思,我还真是看不懂了。”
为什么呢?
明明他也可以告诉三妹妹司空平的消息?
三妹妹明明应该也知道他肯定会看到嘉郎的信,为什么不问作为表哥的他?
思来想去,徐昴觉得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心偏了!
被徐昴暗自腹诽“心偏了”的纪流光此时自然不知道她的一封信竟然引得徐昴猜测了好久,也暗自念叨了好久。她之所以给沈珝去信,自然并不是毫无缘由的。而这个缘由,纪流光也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范岫。
范岫逃婚到明塘,见过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之后,她就在景园住下了。虽然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她来到明塘的缘由,但是在范岫住进景园不久之后,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就已经知道了。不过,二人对谁也没有提起,只当作不知道。范岫原本心有忐忑,既害怕范家来人将她抓回去,又害怕纪家人知道后不再留她,然而,当她在景园住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没有人关心她为什么来明塘,她心里暗暗气了一阵,便安心在景园里住下了。
既然住在景园,纪家三姐妹和范岫免不了经常相对。范岫和纪今夕之间依然话不投机,但范岫好歹知道她现在是寄人篱下,常常与纪今夕反驳几句后,便哼哼唧唧地不再理她了。此外,近来,薛烟非也时常来往纪家,她性子与纪清波类似,只当多了一个有时候或许那么不讨喜的玩伴,常常从中调节气氛,因此,五人之间相处,不说越来越融洽,但是的确越来越和谐了。渐渐地,几人也就明白了,其实范岫就是娇宠过甚的性子。侯门贵女,难免如此。
纪流光没有从辛子美那里得到有关司空平的有用消息,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宁杳杳。因为宁杳杳还是只肯自己一个人待在依然阁,不喜出门。纪流光眼见着娘亲对宁杳杳的事也越发担忧起来,她又怎么能放得下心。
一日,纪流光陪着纪清波在景园闲逛,其时纪今夕和薛氏还在因婚事“冷战”,纪流光和纪清波两人都有点闷闷不乐,偏偏就在这时,她们俩和范岫在暖阁门前偶遇了。三人进了暖阁,纪流光不想说话,纪清波也不怎么想说话,因此都没有理范岫。范岫当然不高兴,随即就冷嘲了几句纪家家教,纪清波懒懒地回应了范岫几句,暖阁内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范岫只得自己生闷气,但她也是压抑不住的性子,只是忍了一会儿,便又发作起来。这次,纪清波连懒懒的回应都没有了。于是,范岫将矛头转向了纪流光,可是纪流光仅用了一句话便让范岫彻底怔住了。
纪流光说:“范岫,你是离家出走来的明塘吧?这都快要过年了,你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
范岫楞了半晌,回过神,立刻愤怒道:“纪流光,你胡说!”
“我才懒得胡说呢。”纪流光本意只想提醒她在纪家作客,没想到范岫根本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范岫脸上仍然是一脸怒气,“那你为什么刚才要那么说?”
纪流光淡淡道:“让你不要再吵我们,你没看我和大姐姐都在想事情吗?”
“你们有什么事情好想的?”范岫不以为然地嗤笑了几声。
纪流光依旧淡淡反驳,“是啊,我们不像你。”
“你——”范岫发现她似乎说不过纪流光,可是她一个人住在景园很无聊,偏偏见得到的纪家人只会让她生气。
“所以,你就不要再吵我们了。”
纪流光说完这句话,本不想再理范岫。
范岫却突然道:“好,我倒想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难不成你还想帮我们?”纪流光露出无语的笑。
“嗯,我本来就不比你们差,只是我们从来不会给自己办什么‘流光会’之类的。”
说起“流光会”,纪流光突然想起了范岫的哥哥的范湛。纪流光于是故意问道:“你是不是一直在担心你哥哥会来明塘带你回去,就像上次那样?”
“纪流光,你怎么说话与纪今夕一样。”原本,范岫本没有那么讨厌纪流光,可是,她现在忽然很讨厌纪流光的眼睛,偏偏就喜欢提她不想提的事,她怎么能被纪流光看穿?
纪清波的注意力也渐渐转移到两人的谈话上,纪流光察觉到纪清波的注视,忙回头对纪清波露出一个微笑,两人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纪流光才将目光重新转回范岫身上。
范岫看见纪流光无视她,有点不高兴地撇撇嘴,“我哥哥现在才不会管我呢。”
纪流光好奇地问:“你和他吵架了?”
范岫一点也没注意到纪流光眼中的兴味,她呛声道:“是吵了,又怎么样?”
纪流光暗道,果然是因为吵架才离家出走啊。
“是不怎么样。”纪流光淡淡点头,“但我想,这快过年了,他应该马上就会来接你回去的。”
“我不回去!我才不要回去!”范岫突然激动大吼。
纪流光和纪清波有点意外范岫的反应,带点迟疑地问道:“范岫,你到底怎么了?”
范岫愤恨地看了两人一眼,“没什么。不用你们关心。我……反正他现在是不会来明塘的,这里没有他想见的人了。”
“你哥哥上次来这里……是为了见谁?”纪流光顺势问道。
范岫皱眉想了想,“就仓颉书院的一个学子,叫……司空平。他上次是来见他的,我偷偷跟了过来。所以,他才不高兴,立刻就让人将我送回京都了。”
司空平?
纪流光没想到从范岫口中得到了意外的答案。
这就是纪流光给沈珝写信的最初缘由。濮阳候府世子特意来明塘见司空平,司空平又怎么会是简单的人?因此,纪流光几乎在思来想去想了一个月后,才决定给沈珝写信。
而这一个月,又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纪今夕已经不再和薛氏“冷战”,也不再纠结与徐昴的婚事,依纪今夕自自己所说,一切都还没发生,也没说定,等她下次再见到徐昴,她定然要让徐昴将她的债还清,然后,他们一拍两散。想通了之后,纪今夕不再闭门不出,而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流连景园了。
再比如,范岫偶然外出,与韩攸再次相遇,两人之间渐渐开始变得微妙起来。范岫开始经常相邀韩攸来景园,纪家三姐妹和薛烟非往往知道韩攸来了之后,便躲在暖阁内不出来,她们不想见韩攸。范岫虽然不满意她们的冷待,但是,她也乐意不将韩攸引到暖阁,反正景园很大,范岫和韩攸有很多地方可以待。对此,纪戈也事事都回禀过了,但是,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并没有再表态。纪戈就想,范岫终究姓范,不姓纪。
如此一月渐过,明塘也已正式入冬了,还下了寒冬的第一场雪。纪今夕玩兴大起,拉着纪流光和纪清波一起堆雪人,耍雪球,凿冰求鱼,对雪饮酒,玩得不亦乐乎。
私底下,将信送出后,纪流光的心情却变得有点矛盾纠结。她并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她觉得好像既期待似乎又不怎么期待沈珝的回信。特别是在信刚刚送出的头几日,纪流光时有发呆的样子,纪今夕和纪清波都有点担忧。
“三妹妹,你是不是想去仓颉书院啊?可是雪掩埋了山路,你明明知道啊。”纪今夕试探着问。
纪流光抬眼看了看纪今夕,平静答:“嗯,我知道。”
“那你就不是想去仓颉书院了?”
“二姐姐,我可没这么说。”
三妹妹看起来很正常,怎么就是觉得有点……漫不经心,不,心不在焉?
纪今夕没有放弃,继续问道:“那你在想什么?在发呆?”
“嗯,在发呆,也在想事情。”
“想什么?”纪今夕好奇。
“想……”纪流光见纪今夕和纪清波突然都好奇地向她看过来,忙在心底无声腹诽了自己几句,是啊,她到底在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信既然已经送出去了,那就得看收信人了。
“想什么?”一旁的薛烟非见纪流光迟迟没有说话,也凑近了纪流光。
纪流光当即一笑,“想今日在景园怎么没见到范岫,她不是每日都要来与二姐姐说上几句的吗?”
薛烟非立刻促狭地笑了笑,“三妹妹,你就不怕她恰好听见?”
“听见了,就听见了。”纪流光讪讪地道:“我又没说什么。”
话音刚落,范岫的声音果不其然地传了进来。
“——我听到了。”
纪流光几人抬头看向暖阁门口,只见范岫今日穿了一件颜色极正的大红薄袄,外面系着白色细毛披风,头上戴了风帽,俨然是一副将要出门的打扮,再看她今日的妆扮,秾丽中带着清新,气质骄矜,明艳大方,几人都有点惊喜地看着范岫。
范岫对几人的反应非常满意,得意地笑了笑,“我今日要出门,才不跟你们一起厮混了。”一副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纪流光话的样子。
“什么叫厮混?”纪今夕有点不满,“要不,你之后就不要跟我们一起玩了。”
“不玩就不玩!”
说着,两人似乎还真较起劲来了。
薛烟非见状,忙笑着打趣,将话岔开,“你如此盛装,这是要去见谁啊?”
“韩攸。”范岫一点迟疑也没有,大大方方地道。
纪今夕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淡淡道:“原来是他。我猜就是他。”
“就是他,怎么了?”
“不怎么。就像三妹妹说的,我又没说什么。”纪今夕似乎觉得有点无聊。她就不明白,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范岫怎么就对韩攸这么恋恋不舍了呢?
范岫和纪今夕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范岫似乎不想再破坏了自己的心情,说了一句:“我走了。”
接着,范岫便急匆匆离开了暖阁,赶着去见韩攸去了。
看着范岫高兴离开的样子,纪清波有点担心,“二妹妹,三妹妹,我们要不与祖母说说?”
“那大姐姐去说?”
纪流光和纪今夕显然都不太想管范岫的事,但是她们也不能忽略了事实,范岫现在还在纪家作客。
纪清波有点无奈地笑笑,故意道:“你们俩都不想陪我去吗?”
纪流光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微笑着摇头道:“大姐姐,我答应了爹爹,今日要回去练字,我先走了。”
说罢,纪流光笑着跑出了暖阁。
纪今夕见纪流光要跑,也忙站了起来,对纪清波道:“大姐姐,你还不去追三妹妹?”
“我不去追!”纪清波忽然伸手抓住也准备跑的纪今夕,笑盈盈地道:“反正还有你在,走吧,就劳烦二妹妹陪我去见见祖母!谁让你似乎最了解范岫了,看你们俩每日说话,我觉得二妹妹你最了解她。二妹妹,舍你其谁。”
“我不过是无聊,和她斗斗嘴……”纪今夕不满嘀咕。
斗嘴,也要斗得起来不是?
纪清波才不管呢,她连忙和薛烟非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扶着纪今夕,说说笑笑地出了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