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纪家三姐妹和众位小姐们在景园开开心心玩乐了一天。傍晚时,纪流光才和纪清波、纪今夕一起送了各位小姐们离开,纪清波准备回纪家,纪流光听说纪安意还在景园,于是准备留下来和爹爹一起回去,纪今夕有些犹豫,纪清波察觉纪今夕一整天都有点魂不守舍,径直拉了纪今夕离开。纪流光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露出了几分淡淡的惆怅。二姐姐今天的确有点奇怪。
想了片刻,纪流光让人领着她去徐昴和沈珝的住处。这是今天让纪流光觉得奇怪的第二件事,她听说,爹爹竟然和沈珝下了一天的棋。是以,谢綝和沈韫来访时,是子京表哥去景园门口接的两人。
纪流光来到扬舲楼,在门口犹豫了片刻,便直接走进了小楼中。徐昴就在一楼厅中,见纪流光走进来,笑着和她打招呼,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纪安意和沈珝就从楼上走了下来,纪流光立刻奔到纪安意身边,挽住他的胳膊,乖巧道:“爹爹,我们一起回家。”
纪安意宠溺地看了纪流光一眼,“专门在等爹爹?”他自然知道纪家三姐妹今天都在景园,因此一点也不意外。
纪流光微笑点头。
纪安意淡淡瞥了一眼沈珝,纪流光也顺着纪安意的目光朝沈珝看了看,两人目光再次不经意对上,纪流光若无其事地移开,沈珝目光不见波澜,就像是一次再平静不过的偶然对视。
接着,纪安意便和纪流光一起离开了扬舲楼。
沈珝和徐昴站在扬舲楼门前,此时,天色已经渐暗,景园早已变得与白日不同,暗色隐藏起了万物的轮廓,让一切变得模糊没有边界,他们看着纪安意和纪流光两人由打着灯笼的下人引路,穿过一道长长的蜿蜒的亮光,向景园的正门走去。
“嘉郎,三舅舅与你,今日几胜几负?”
沈珝侧身看徐昴,徐昴脸上带着好奇的笑。
沈珝没答。
徐昴试探着又问:“难不成……差距很大?不应该啊!”
沈珝终于开了口,答得简洁,“你可以自己去看。”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楼,然后上了二楼。
徐昴看到棋盘上留下的残局,越加困惑,“这局棋没结束,三舅舅就走了?”
“我们听到纪三小姐进楼了。”
“然后,三舅舅就走了?”徐昴还是不太理解。
沈珝显然也同徐昴一样,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在意,只道:“纪山长今日来此,本也不是为了下棋。”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这样,徐昴更加不解。
沈珝顿了顿,“纪山长说,今日,纪老太爷忽然离开了明塘。他并不知道纪老太爷到底去了哪里,要去做什么。”
“外祖父离开了?”徐昴只觉得一层困惑没解,又添了一层困惑。
沈珝想了一会儿,迟疑地道:“我猜纪山长今日来此,只是为了江岸的事。另外,告诉我们,纪老太爷离开了明塘。”
“三舅舅问你江岸的事了?”
“没有。”沈珝肯定地道:“但他必然已经心知。”又或许,他来此,只是觉得南王在江岸没有牵连他的夫人和女儿。
“而外祖父这个时候突然离开了明塘,三舅舅肯定猜到了外祖父去了哪里,但是,他却只是来告诉我们外祖父离开了。这些事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沈珝淡淡摇了摇头。他们对于上一辈,还有上上一辈,了解得还是太少。就像他的祖母和纪老太爷,明明是亲兄妹,然而他们却几十年不曾来往,更从不提对方。那些旧事,于他们来说,隔着太长的时间距离。
沈珝和徐昴都陷入了沉思中。
“十娘子——”
沈韫看见翻窗进来的聂十娘子,立刻激动地从桌旁站了起来。
聂十娘子示意沈韫低声,接着,她回身朝窗外四周查看了一番,小心地关好窗后,才走到沈韫近旁,向沈韫行了一个拱手礼,“郡主,切忌低声。”
沈韫立刻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唇,笑着压低了声音,但声音里仍难掩激动,“十娘子,我今天去看过哥哥了,哥哥没事了,伤好了。我终于能完全放下心了。“
聂十娘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显然也似乎放下了一桩心事,平静地道:“王爷自然吉人自有天相。”
“我觉得,得谢谢纪三小姐。你说,要不是她让医女一直小心翼翼照顾哥哥的伤,哥哥的伤会不会拖得更严重?”前几日,只要一想到可能出现的情况,沈韫就难以放心。好在她今天终于见到哥哥了。
“不会。”聂十娘子实话实说。因为她相信,南王是不会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的。
“好吧。”
虽说如此,但沈韫对纪流光仍然抱有相当的好感。她很感激纪三小姐。
室内静了一会儿。
聂十娘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道:“郡主,今日,你与谢夫子是一起去的景园?”
沈韫正要回答,察觉到聂十娘子话语中的郑重,沈韫突然有所迟疑,她略带不安地看向聂十娘子,踌躇着道:“谢夫子今日与我一起去了景园,但哥哥正和纪山长下棋,我们和徐大哥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景园。”沈韫话说得很慢,也说得很详细,她凝神注意着聂十娘子的表情,但是聂十娘子脸上根本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沈韫有点失望,心中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
聂十娘子果然又道:“郡主似乎与谢夫子交往甚密。”
“我,我们……”沈韫觉得自己耳根突然开始发热,她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郡主,恕我逾越,郡主不宜于与谢夫子走得太近。”聂十娘子的忠告听起来也让人觉得硬邦邦的。
然而,沈韫却依然没有说出任何反驳的话。她和谢夫子,哥哥若是知道了她的心思,会不会也这样说?沈韫心中只有忐忑和不安,她不想反驳。因为,情不知所起,她无法反驳。
聂十娘子见沈韫这个样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沈韫房间。
聂十娘子离开后不久,仓颉书院一角,与沈韫房间遥遥相对,谢綝无声无息地打开窗户,朝沈韫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
扬舲楼内,沈珝和徐昴已经转了话题。
徐昴看着沉默无语的沈珝,他能感觉沈珝身上所散发出的冷厉,有些担心地道:“嘉郎,你在想聂十娘子刚才的话?”
谢綝纵然不简单,但他现在只是一个夫子。徐昴不相信,纪安意不可能不知道谢綝隐藏了很多的事,但现在谢綝依然待在仓颉书院,那就说明,纪安意心中有数。而且,谢綝也心中有数。他懂得怎么隐藏自己。至于他真正的身份来历——
“我在想,”沈珝看着徐昴,一字一句道:“你刚才说的话。”
“其实,沈韫会喜欢谢綝,并非不可理解。”徐昴记得,刚才聂十娘子离开后,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所以,显然,嘉郎还在气恼。谢綝竟然敢喜欢沈韫?
徐昴觉得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过沈珝如此平静却又气恼的样子了,他越发开怀地笑道:“我说的不对吗?”沈韫从小身居南王府,她最熟悉最依赖的人就是如父如兄的嘉郎,而谢綝少年老成,端重自持,又长得清朗俊秀,沈韫与他长久相对,一时相思,日久生情,徐昴觉得简直是佳偶天成,只除了谢綝云遮雾掩的身份。
“你说的对。”
沈珝说得平静,但徐昴还是听出了嘉郎话中那股隐隐咬牙切齿的意味,嘉郎以后恐怕都要将谢綝记恨上了。作为哥哥,还真是不容易。
徐昴暗暗叹了叹,还是敛了神情,重重地拍了拍沈珝的肩膀,郑重问道:“嘉郎,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沈珝毫不犹豫地道:“查谢綝的身份。”
一个书院夫子,为何要刻意隐藏甚至做假自己的身份?沈珝绝不允许这样的人待在沈韫身边,他不希望沈韫面对任何潜藏的危险。
纪老太爷离开明塘后,纪太夫人就将三个儿媳都叫到了南山堂,将她与纪老太爷合计的事对三人说了,叮嘱薛氏为纪方回相看,不要太过张扬,要暗中缓慢地进行,以免给人留下话柄,薛氏见纪家二老终于有了明示,心中得意又高兴,觉得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还是相当看重长房长孙的,忙点头应是。纪太夫人也十分高兴,直言薛氏数年为纪家辛苦了,薛氏感动于心,不仅亲自服侍纪太夫人用了饭,还感激地替纪太夫人捶腿,同李氏宁氏在南山堂陪纪太夫人说了半天的话,直到有管事来相请,请大夫人去商量议事。纪太夫人才打发三人离开,于是,三人和和气气地离开了南山堂。
李氏和宁氏连声向薛氏道喜,薛氏心里高兴,妯娌三人难得又说了一会儿贴心的话,薛氏直说要让宁氏替她参谋参谋,拉着宁氏离开。李氏则和丫鬟一起回二房的沉醉阁。
路上,李氏的丫鬟芦叶忍不住向李氏抱怨,“二夫人,大夫人难道是怕你和她抢吗?二少爷可比大少爷小好几岁呢。”
“说什么呢?”李氏语气肃然,瞪了芦叶一眼。
芦叶立刻低下了头,不敢再说了。
李氏道:“大少爷是长孙,现在纪家着急他的事,我去掺和什么。大嫂觉得三弟妹眼光独到,为人行事不拘礼法,直爽坦诚,所以,让三弟妹帮忙相看。你何时变得这么多嘴多心呢?”
“是,芦叶再也不敢了。”芦叶低头应道。李氏是极少说重话的人,刚才一番话,已经说得有点重了。而且,芦叶也知道,李氏不喜欢挑事的人。
“那走吧。”李氏淡淡地道。
芦叶扶着李氏,两人慢慢朝沉醉阁的方向走去。
她自小受姑祖母庇佑,长在纪家,与纪安忱一起长大,她了解纪安忱,纪安忱也了解她,他们心意相通,又有姑母玉成,一路走来,都是平静安然的,他们也很享受这种自在平静。他们很幸运。但是,他们的女儿,却不一样。她需要为她的女儿找到她心目中的良人,她要考虑的事也有很多。李氏想着,脚步不由急了几分。芦叶察觉到李氏的脚步变得急促,忙也加快了脚步。
宁杳杳自从江岸回来后,似乎就生了病,整日里,神情都是恹恹的,也总是闷在屋里。宁氏有点担心,纪流光也有点担心。
景园聚会第二日,纪流光收拾从江岸带回来的字贴,想到那日宁杳杳对她写的字的点评,犹疑宁杳杳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所以才闷闷不乐。纪流光叫来惜时,让她去向宁杳杳的丫鬟披雪打探一下宁杳杳最近都在做什么,然后,她再决定怎么去开解宁杳杳。
惜时去了不过一刻钟,回来向纪流光禀道:“三小姐,表小姐每日晨时初起床,接着,便到穆意阁给三夫人问安,有时会陪三夫人吃早饭,之后,三夫人一般都会让表小姐回依然阁,披雪说,表小姐每日做什么事都很有规律,几时写字,几时画画,几时做绣活,表小姐从不需要人提醒,就是似乎没什么精神,时不时会发呆,而且发呆的时间长短不定,有时走着走着,表小姐可能就突然停下来了。她也不知道表小姐在想什么。”
纪流光听完,很是困惑不解,问惜时,“你觉得她这是生病了吗?”
惜时摇头。她原本以为表小姐是愁思,可是刚刚她去见了披雪,又觉得表小姐可能不是单纯的病。但是,是什么,她不好说。而且,三夫人日日都会过问表小姐的情况,她也会如实告诉三夫人。她昨日观察三夫人听完后的神色,觉得三夫人似乎猜到了什么,但是,三夫人却并没有说什么。基于这一层,惜时不敢胡乱猜测。
纪流光觉得奇怪,想了想,“算了,我还是亲自去看看她吧。”
纪流光说走就走,惜时只好快速跟上,两人一起去了宁杳杳所住的依然阁。
披雪引着纪流光进了宁杳杳房间,接着,披雪就退了出来,和惜时守在房间门口。惜时还想问问披雪,但披雪却只是低着头,看着宁杳杳房间的方向,惜时只好作罢。
纪流光走进宁杳杳的房间的时候,宁杳杳正躺在窗边的榻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纪流光见宁杳杳脸上果然露着病态,正想开口询问,不料宁杳杳却突然收回目光,转身看向了纪流光。纪流光的话就咽在了喉中。
此后,纪流光和宁杳杳简单说了几句话,依然是惯常地那种“针锋相对”的语气。两人话不投机,宁杳杳说纪流光碍眼,然后直接将纪流光赶了出来。
纪流光离开了依然阁,却没有走远。此时,她正站在依然阁外不远处的一棵柳树旁,想着刚才在宁杳杳房间发生的事。惜时站在纪流光身旁,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随意开口。
“三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的问话声,拉回了纪流光的思绪。
纪流光转身,看见纪方回正脚步轻快地向她的方向走过来,远远看去,纪方回的样子既带着几分得意飞扬,也显得有几分轻浮浮躁。
“大哥,你又来这里做什么?”纪流光揣测着纪方回到底是不是来看宁杳杳的,因此,眼神有几分奇怪。此处距离大房的望守阁,距离纪方回所住的方回阁都有一段距离,纪流光不觉得纪方回在闲逛。
纪方回根本没注意到纪流光眼神里的奇怪,直笑道:“我听说宁家表妹生病了,我来看看她。”
“是吗?那大哥要不要听我一句忠告?”纪流光觉得宁杳杳现在不想被人打扰,她认为纪方回现在去依然阁肯定会碰壁。
“你在这里?”纪方回先是疑惑地看了看纪流光,忽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殷勤地道:“三妹妹,你已经去看过了宁家表妹,是不是?”
纪流光点了点头,“是,所以,我才要给大哥一句忠告。我被表姐给赶出来了,表姐现在应该不想见其他人。大哥还是待会再去。”
“宁家表妹将你赶出来了?”纪方回竟然笑了。
纪流光觉得纪方回的笑有几分幸灾乐祸,故作不满道:“大哥,你不听就算了。”
“三妹妹,我谢谢你。但是,我同你不一样。”
说罢,纪方回笑着走向了依然阁。
纪流光赌气似的站在原地。不久后,纪流光便看到,纪方回垂头丧气地从依然阁内走了出来。
“三妹妹,还没走?”纪方回走到纪流光身边,本打算垂头离开,但看见纪流光还站在原地,只好停了下来。
“我在想事情。”纪流光认真答道。脸上既没有对纪方回的嘲讽,也没有对纪方回不听忠告的埋怨。
“宁家表妹到底怎么呢?”纪方回似乎以为纪流光想的是宁杳杳的事,眼中带着几丝期盼。
虽然纪流光的确在想宁杳杳的事,但她也的确不知道宁杳杳到底怎么了,因此,只是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纪方回烦躁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纪流光看纪方回的眼神更加奇怪,大哥这一前一后的变化难道是因为宁杳杳?大哥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宁杳杳了?
纪流光奇怪地看着纪方回,纪方回低头烦躁地想着事情,惜时在一旁不敢出声。
柳树旁突然变得非常安静。
有丫鬟气喘吁吁地向纪方回跑来,似乎已经寻了纪方回许久,还没跑近,便冲着纪方回远远高声地道:“大少爷,大夫人在找你了。我们找了您好久,您怎么在这儿?”
纪方回终于回神,烦躁地看了纪流光一眼,便径直跟那丫鬟走了。
纪流光回到流光阁,纪今夕已等了她多时,纪今夕向她抱怨了几句,纪流光连连讨饶,两人就在流光阁混着时间,不久,纪清波带着玉雕也来到了流光阁,纪流光看着精巧的玉雕,爱不释手,纪今夕立刻又撒娇恳求让纪清波也得送她这样一件礼物,纪清波微笑应下。三人谈笑玩耍,浑然不知日已暮。
直到惜时匆匆忙忙地走进纪流光房间,一脸急促地说:“三位小姐,大少爷说要娶表小姐,大夫人不同意,现在,大少爷已经在南山堂外跪着了!”
三人闻言,忙互相牵了手,离开流光阁,急匆匆赶往南山堂。
纪流光一边走,一边叹着气想,在江岸的时候,大哥听说娘亲让他送舅舅和宁杳杳南下,大哥那时多么高兴。无论去时还是回来的时候,他们都有许多相处的时间和机会。大哥,是真的喜欢上了宁杳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