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流光回到明塘的第二日,天边刚刚露出朦胧的晨色,纪今夕便悄然无声地窜进了流光阁,其时,纪流光当然还没有睡醒,因她昨日本来就从南山堂回来得晚,正是酣睡好眠的时候,可纪今夕已经忍耐了一晚上,也正是兴奋难耐的时候,两人在床上一通扯啊闹啊,纪今夕终于不负所望地将纪流光闹醒了。
纪流光睁着惺忪的睡眼,忍着被吵醒的怒气,不满地对纪今夕嘟囔,“二姐姐,你到底在干什么?我还没睡好呢。”
纪今夕很兴奋,一点也不见怪,而且,历来,纪今夕对纪流光很包容,她道:“你睡啊。我就是来看看你。三妹妹,咱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你就不想见我吗?”
“想,可这个时候,不想。”谁要在睡觉的时候还要想着别人?纪流光恍恍惚惚地想着。
纪今夕见纪流光似乎真的很是困倦,一时也有点心疼,她利落地将纪流光重新塞进被窝,非常贴心地道:“行了,那你睡吧。不过,你得答应我,睡醒了,就得听我的。”
“真的?”纪流光看着就坐在她床边的纪今夕,不确定地问。
纪今夕举手保证,“当然是真的。难道我就不心疼你路途辛苦吗?我可是最疼你的,三妹妹,你不知道吗?”
纪流光开心一笑,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二姐姐,那我再睡会儿。”
纪流光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纪今夕坐在纪流光床边,时而看看睡着的纪流光,替她整理整理被角,心里暗笑着道一句三妹妹真是个不省心的人;时而低头想想自己的事,眼珠子转个不停,竟也似乎十分地自在安然。
闻声而来的宁氏在房门外看着屋里竟是这样一副情景,抿唇笑了笑,扶了惜时的手,无声离开。这两姐妹,才分开多久,竟这样难舍和依恋。女儿家,在家的日子,真是快活啊。宁氏内心一阵感叹。
惜时想着刚才看到的情景,也笑道:“二小姐,今日恐怕比大夫人都起得早,急冲冲地就跑来了流光阁。”
“是啊,恐怕还没有给大嫂问过安。”宁氏想着当家的薛氏,纪今夕的性子与大嫂实在不同,这个样子,倒有几分像纪家那位唯一的姑奶奶。
“可见,二小姐是真的十分惦记三小姐。”惜时笑道。
“总归,她们都是纪家的女儿。”宁氏带着几分骄傲地道。为人父母,没有哪个人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有人疼,有人爱,还有能够相互扶持一生的姐妹。这种血脉相连的情分是最牢靠的。
惜时连忙笑着奉承,“是,夫人说的是。”
随着主仆俩渐渐走远,流光阁也再度安静了下来。
纪流光这个回笼觉,一觉睡到了巳时初。纪流光睡了好觉,非常满足,利落地起了床,同纪今夕一起去南山堂给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问了安,接着回穆意阁给纪安意和宁氏问了安,然后,两人又分别去向纪安道和薛氏夫妇、纪安忱和李氏夫妇问了安,和纪清波一起吃了早饭,三人这才离开纪府,坐上马车,向景园而去。
马车上,忍耐许久的纪今夕终于开始向纪清波抱怨,“大姐姐,你说说,三妹妹今儿怎么能起这么晚?陈家姐姐和其他人肯定已经到了。我们是东道主,竟然比客人去得还晚。”
纪流光看了纪今夕一眼,也像是抱怨道:“那二姐姐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我还不是心疼你,三妹妹,你辜负了我的好心!”
“我才没呢,明明是二姐姐你最后也睡着了。”
“我叫过你,叫了你好几次!”
“没有,我一次也没听见!”
两人斗嘴斗得不亦乐乎,苦的却是坐在两人中间的纪清波,纪清波只觉两侧耳朵边一直有什么在嗡嗡响着,她苦恼地笑了笑,看看纪今夕,又看看纪流光,然后伸出手同时拉住两人的手,无奈地笑道:“好了,我的两位好妹妹,你们要再这样说下去,我就只能下马车了。”
“大姐姐,吵到你了?”纪今夕有点心虚。
纪清波故意将右耳朝纪今夕的方向凑了凑,“二妹妹,你一大早就去了流光阁,还不是因为流光回来了,你高兴,我说的对不对?”
纪今夕只是瞪着纪流光,不说话。
纪清波于是又道:“还有三妹妹,你分明就是故意和你二姐姐斗嘴的,是不是?你们俩分明都是想让对方开心,偏偏要苦了你们大姐姐……”
“大姐姐……”
纪流光自然只是想和纪今夕逗趣,纪今夕那么早就跑到流光阁,她当然明白是为了什么。二姐姐想她了,看见她终于回来了,所以才那么兴奋。
纪流光看向纪今夕,两人一阵暗暗较量似的“挤眉弄眼”之后,忽然都笑了。一笑释然,恩仇尽泯。然后,两人极有默契地分别挽起纪清波的胳膊,齐声对纪清波撒娇道:“大姐姐,我们错了。”
纪清波故意装作没有看到两人私下的小动作,声音平静地问道:“错在哪儿呢?”
纪流光和纪今夕再次相视笑了笑,纪今夕先道:“错在今天早晨没有喊大姐姐一起去流光阁。”
接着,纪流光也道:“错在忘了大姐姐也在,怎么能抛下大姐姐呢?”
“你们俩,居然联合起来打趣我!”纪清波就知道这两个活泼的妹妹还有后招在等着她。她无奈地瞪向纪流光和和纪今夕,纪今夕和纪流光立刻双双将头埋入她的怀中,讨起娇卖起乖来。
一路风和日丽。
三人来到景园,陈燕姹和其他相约的明塘世家少女们果然都已经来了,纪戈管事见今天天气好,便将她们安排在了景园的一处水榭之上,并安排了专门的丫鬟仆妇在近处守着,并不靠近水榭。三人都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好,谢了纪戈管事,纪戈管事直说客气。三人同纪戈管事一路寒暄,往水榭而去,纪戈管事将三人引到水榭外,便停下了。三人笑着看了看彼此,接着,手牵着手一起进了水榭。
陈燕姹最先看见三人进来,不等三人走近,就笑着打趣道:“纪大小姐,纪二小姐,纪三小姐,你们三位姗姗来迟,该罚,你们认什么罚啊?”
纪今夕与陈燕姹最为熟稔,性格也最为相投,故意笑着反问:“你们想怎么罚啊?”
“当然是该怎么罚,就怎么罚。”陈燕姹笑着调侃,突然却语音一转,“不过,这到底是在景园,你们是主人,我们客随主便。”
“燕姹姐姐,你让我们自己罚自己?”纪流光故作不解。
纪今夕将纪流光拉到自己身旁,劝道:“别听她的。她就是个挑事的。你看她,笑得多得意。”
陈燕姹脸上笑意不减,只是看着两人,继续道:“怎么,你们来晚了?还不认罚啊?”
“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为什么要认?”纪今夕护着纪流光,一脸的理直气壮。
“那如果我说出所以然了呢?今夕,你认不认?”
“你说出来,再说。”
纪今夕你一言我一语,你来我往,水榭中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纪清波只管坐在一旁,看纪今夕和陈燕姹斗嘴,反正这几乎是她们聚会上的常态。有她们两个人在,她们的聚会每次都能十分热闹。
“到时候,你可不能耍赖!”陈燕姹笑嘻嘻地看着纪今夕,好像生怕她会反悔似的。
纪今夕傲娇地道:“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这时,纪流光和纪清波交换了一个两人心领神会的眼神,走到纪今夕和陈燕姹身边,慢条斯理地道:“燕姹姐姐,可是我和大姐姐还没有答应,你也得想办法说服我和大姐姐,不然,我们是主人,既然你们都说了客随主便,我们为什么要罚我们自己?”
纪清波听见纪流光这样说,立刻笑着出声附和,“对,流光说得对。”
“哟,流光妹妹,你终于也出来搅局了?”陈燕姹故意强调了“搅局”两个字,显然意在打趣。
于是,纪流光也以开玩笑的语气回道:“对啊,我和大姐姐怎么也不能任二姐姐让燕姹姐姐你一直欺负?”
“我们可没欺负你二姐姐,我们今天来景园,是为了庆贺你回来的,流光妹妹。”做客人的怎么可能欺负主人?陈燕姹捂着嘴,直盯着纪流光笑,似乎十分好奇纪流光到底会怎么做。
纪流光想了想,大大方方地谢了陈燕姹,之后对着来景园的其他各家小姐们也行了谢礼,然后才道:“既是如此,流光在此谢过各位。”
“你谢她干什么?明明是我请她来的。”纪今夕却又不满了,她才不相信陈燕姹会想出什么惩罚她的好办法来。
“大家看,抢功的来了。”
陈燕姹一阵嚷嚷,众人一阵笑着附和。
水榭之中,喧嚣不断,笑声不断,一片欢腾。
不久,众人依着次序开始自我介绍。因为这次聚会,来的不仅仅只有纪家姐妹旧日的相识,还来了一些新朋友。比如,陈燕姹就带了陈家姑奶奶的婆家侄女史妙云,而纪今夕因为薛氏与王夫人交好的缘故,也给正在王夫人家里做客的赵小姐赵白蘋递了帖子,史妙云嘴巧,赵白蘋娇憨,旧朋新友,娇客云集,水榭之中,也就越发热闹起来。
纪流光蓦然想起昨晚朦朦胧胧中纪太夫人对她说过的话,她开心地拉过纪清波和纪今夕的手,三双手紧紧相握在一起,纪流光道:“大姐姐,二姐姐,我们一定要珍惜现在的时光。祖母说,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很快活,是不是?”
纪清波和纪今夕都开心地点了点头。
谁说不是呢?祖母说得太对了。
只有现在,她们才只是她们,还没有成为某个人的娘子,也不是某家的媳妇。她们一生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而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这个时候,她们也还不太懂得相思,某个能让她们懵懂悸动的影子,也还没有藏进她们心中,她们无忧而快乐,然而,她们也即将要尝到相思的滋味。
纪今夕眼尖地发现纪戈匆匆经过了水榭旁,忙拉了拉纪流光,指给她看,“三妹妹,你看,纪管事匆匆去哪儿呢?”
纪流光不知道纪戈要去哪里,但她知道景园还住着沈珝和徐昴,于是故意问道:“二姐姐,你猜呢?”纪流光其实一直对纪今夕和徐昴之间的事很好奇,可是二姐姐却总是只说她不想看见子京表哥,也不想理子京表哥,怎么也不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纪流光想着她曾经答应过子京表哥的事,那时她虽然是故意诳子京表哥的,可是,她当然也希望子京表哥能和二姐姐和好。因此,纪流光决定,她得帮助他们消除误会。是的,纪流光觉得,纪今夕和徐昴之间应该只是因某些误会而“相看两相厌”,确切地说,应该只是二姐姐不太待见子京表哥。
“我去看看。”
就在纪流光独自琢磨的时候,纪今夕甩下一句话,然后,竟然快速地离开了水榭。
纪流光看着纪今夕离开的背影,觉得非常困惑,二姐姐不可能不知道子京表哥住在景园,她匆匆离开,是不是意味着……纪流光想不通。
此时,景园门口的确来了两位意外的客人。纪戈从水榭旁匆匆经过,也的确是去通知徐昴和沈珝的。因此,当徐昴跟随纪戈来到景园门口,发现纪今夕竟然也在,他的确有点惊讶。
“纪管事,门口的两位,是来找他的?”纪今夕漫不经心地朝徐昴指了指。
纪戈正要回答,徐昴伸手制止了他,然后,他笑着走到纪今夕近旁,“二妹妹对此很好奇,特意来看他们的吗?”
纪今夕见徐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自在地别开脸,呛声道:“谁好奇?我以为他们是来找沈公子的。”
“哦,二妹妹很关注嘉郎吗?”不提沈珝还好,提起沈珝,徐昴显然兴致更高了,话里也多了更多的意味深长。
“我关注他做什么?”纪今夕答得干脆。
“我以为,我以为……”徐昴故意沉吟着,叹了叹气,“二妹妹跟那些仰慕嘉郎的人一样,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然后,看到有人来找他,所以立刻就在意地过来了。”
她怎么可能像那些……算了,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冲动之下就跟着他们来了这里?但是,她又不需要向他解释。
“我走了。”
纪今夕有点烦躁,直接转身就走。
徐昴看着纪今夕离开,不自觉地笑了笑,然后,他的目光就转向了跟随纪戈已经走进了景园的谢綝和沈韫。
“谢夫子,阿韫。”徐昴笑着和两人打招呼。
沈韫笑了笑,有点担心,又有点激动地快步走向徐昴,“徐大哥,好久不见。哥哥他……”
“他很好。嘉郎让我来接你们。”徐昴说着,突然看了谢綝一眼,“只是我和他都有点意外,谢夫子的到来。”
沈韫有点抱歉地看了看谢綝,忙向徐昴解释道:“徐大哥,谢夫子是陪我来的。”
“哦,是吗?那你们一起跟我来吧。”徐昴极有主人风度地退让到一边,看着谢綝和沈韫。
谢綝依旧是徐昴初次所见的那副模样,少年老成,淡漠自持,他礼貌却又疏离地回应道:“谢谢。”
接着,徐昴便领着谢綝和沈韫,离开了景园门口。
三人离开后,并未走远的纪今夕突然从柳树后走了出来,她盯着纷飞的柳絮看了一会儿,然后向纪戈招了招手,纪戈立刻走到纪今夕身边,见纪今夕似有话要问,忙道:“二小姐,想知道什么?”
纪今夕目光落在徐昴身边的纤瘦身影上,“这位沈小姐,与沈公子是什么关系?”
纪戈摇头。纪老太爷吩咐,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南王的身份。今天来的这位小姐既然也姓沈,那想必是有关系的。所以,他也不能说。
“你也不知道吗?这难道不奇怪吗?祖父怎么会让沈公子住在景园?难道是因为……”纪今夕似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纪戈揣度着,接道:“表少爷?”
“是因为他吗?”
纪今夕知道,这个问题,或许只有去问祖父,才有答案。但是,她该怎么去问呢?
纪今夕有点失落地回到水榭。陈燕姹立刻走到纪今夕身边,仿佛向她求证般,激动难耐地看着纪今夕,“景园的客人是谢綝吗?谢夫子来了景园,是不是?”
“是啊。”纪今夕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同时求助似的看向纪清波和纪流光。
纪清波只笑不语。
纪流光却道:“二姐姐不明白?那你刚才那么急匆匆地离开是为了什么?”
“我为了……”纪今夕也觉得自己今天有点奇怪,而且她自己也不明白,明明她刚刚在水榭的时候很开心,为什么见了徐昴之后,心中似乎就只有烦躁了呢?难道是因为她有很久没见徐昴呢?
纪流光见纪今夕依旧一脸莫名,甚至有点呆怔的样子,笑了笑,继续道:“刚才,谢夫子经过水榭的时候,燕姹姐姐一下子就红了脸。燕姹姐姐还想去跟谢夫子说话。二姐姐还不明白吗?”
“陈燕姹,你喜欢谢夫子!”正是脑中突然闪过的这句话,将魂游天外的纪今夕彻底拉了回来,纪今夕一脸得意地看着陈燕姹,心中有某种快感油然而生。
“纪今夕,你——”
陈燕姹倒也不是完全因为羞囧,只是,她内心最隐秘的心事就这样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声说了出来,她有点……无措,只能干瞪着纪今夕,半天说不出话来。
“燕姹姐姐,你别怪二姐姐。”纪流光忽然觑了纪今夕一眼,笑着道:“你没看到,二姐姐刚才回来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吗?”
“对啊,今夕,你刚才去哪儿呢?见了谁?”陈燕姹忽然别有意味地看了纪今夕一眼,脸上笑意再次绽开。
“三妹妹,你怎么能这样?我哪有失魂落魄?”纪今夕有点恼地看了看纪流光,“我……我以后再也不疼你了。”
陈燕姹立刻将纪流光拉到她身旁,道:“你不疼,我们疼!”
说说笑笑间,水榭里的气氛又变得活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