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流光、纪清波和纪今夕三人匆匆走进南山堂,就见纪方回笔直地跪在畅和轩外,薛氏和李氏站在畅和轩门前,薛氏一脸气恼地看着纪方回,似乎既着急,又有那么一点心疼,而李氏则安静地站在薛氏身旁,目光在薛氏和纪方回之间来回转动,眼含担忧。畅和轩内,灯火通明,屋内屋外,所有人都压抑着声响,一片肃然。
纪清波和纪今夕看见薛氏和李氏站在畅和轩前,急忙朝两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纪流光落在两人身后,发现宁氏似乎不在畅和轩,脚步就慢了下来,她停在纪方回身边,有点担心地看着纪方回,“大哥,你……?”
纪方回抬头看见纪流光,勉强挤出了一点笑,“三妹妹,你来了。”
纪流光低嗯了一声,忽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担忧地看着纪方回。
纪方回淡淡笑了笑,接着,便收回了目光,不再与纪流光对视。
纪流光于是抬头看向畅和轩,发现纪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眉舞正从屋内走出来,她看见纪流光用眼神询问她,立刻冲纪流光摇了摇头,纪流光顿时确定,宁氏的确不在畅和轩。
眉舞走出畅和轩,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特别是纪方回,眼光最是热切,眉舞就笑了笑,对众人道:“大夫人,二夫人,还有三位小姐,都请放心。太夫人让我来请大少爷进去说话。”
纪方回一听,喜形于色,立刻跪行着前进了几步,极是期盼地问道:“祖母同意了吗?”
薛氏目色顿时更沉了。她正欲说话,被李氏突然拉住,李氏目光瞥向身后的畅和轩,薛氏立时会意,虽没开口,但面上气恼未减。
眉舞却仍旧只是笑,“大少爷,随我进来吧。”
纪方回迅速站了起来,正准备跟随眉舞进去,突然却又转过身,看向了纪流光,笑着道:“三妹妹,我先去见祖母,明日,我会再去看她的。”
因为先前的事,纪方回似乎认为他和纪流光应该有一种特别的默契,纪流光能够明白她的话,他想让宁杳杳安心。
“大哥……”
纪流光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纪方回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看薛氏,跟随眉舞径直走进了畅和轩。
纪流光怔立在原地,看着纪方回走进了畅和轩的一片光亮之中。纪流光想起宁氏,她猜想宁氏现在可能在依然阁,忽然察觉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纪流光抬头,便看见薛氏正愤恨地盯着她,纪流光迅速朝薛氏和李氏行了一礼,然后跑出了南山堂。这件事,她不能插手,得由娘亲解决。娘亲肯定明白,却不在南山堂,纪流光担心宁杳杳出了事,绊住了宁氏。所以,她要去依然阁。
畅和轩内,只有纪太夫和纪方回两人。纪方回跪在纪太夫人面前,恳求地看着纪太夫人。
纪太夫人只是笑了笑,示意纪方回起来,两人坐着说话。
纪方回立刻站起,走到一旁椅子坐下,看着纪太夫人。
纪太夫人笑得温浅,开口却是一派郑重,“长佑,你求我,为什么不求你母亲?”
“母亲不允。”纪方回老实道。
“她为什么不允?”
“她……”纪方回当然还不知道薛氏为什么不允。薛氏告诉他,会为他相看,他就告诉了母亲,他想娶宁杳杳,因为他喜欢她,母亲断然拒绝,然后,他和母亲就吵起来了。
“你不知道?”纪方回只说了一个字,纪太夫人却已经明白过来。他们母子之间各有盘算,却又各自看不上对方的盘算。薛氏没有看中宁杳杳,而长佑坚持要娶。
“我不知道。”纪方回不得不承认。
纪太夫人还是没有表态,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想娶宁家表妹?因为你喜欢她?”
“是。”这一次,纪方回答得很快。
纪太夫人点了点头,却不再提宁杳杳,接着又换了一个问题,“长佑,你是纪家长孙,你之前有没有想过,你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纪方回犹疑地看向纪太夫人,“祖母,我觉得您是最好的宗妇,祖父一直很敬重您。”
纪太夫人听到这样的夸赞,当然高兴,笑着看了看纪方回,话里带了几分轻松,“不是你母亲那样的吗?”
“母亲也是。只是……”
“只是,你们之间,现在有分歧。”说到这儿,纪太夫人停了停,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道:“而且,孙儿啊,你心中没底。你有很多事,都没想清楚。不仅仅只是你的婚事。”
所以,这件事,或许应该暂时放一放。不能急,也不应该急。
纪太夫人叹着气想道。
纪方回沉默地走出了畅和轩,他看见薛氏和李氏以及两位妹妹都还等在门外,想了想,还是走到薛氏旁,向薛氏行了一礼,然后才道:“母亲,请回吧。今日,是儿子一时冲动,惊扰了母亲和二婶,还有两位妹妹。”
薛氏不说话。
李氏微笑着向纪方回摇了摇头。
这时,眉舞又走了出来,见门外气氛有点僵滞,忙笑了笑,道:“大少爷和两位小姐,先回吧。太夫人还想和大夫人和二夫人说说话。”
薛氏不动,李氏和眉舞使了一个眼色,眉舞走到薛氏身旁,李氏和眉舞两人当即就搀着薛氏进了屋。
纪清波和纪今夕随后也给纪方回行了告别礼,两人牵着手离开了南山堂。
最后,纪方回才一个人慢慢走出南山堂。纪方回没料到,堂外,纪安道正在等着他。纪方回看见父亲站在长廊下,正蹙眉想着什么。纪安道发现纪方回从南山堂走了出来,立刻快步走向纪方回。
纪方回有点不敢面对纪安道,声音有点涩,“父亲……”
纪安道却只是淡淡笑了笑,然后重重地拍了拍纪方回的肩膀,语得心长地道:“长佑,与为父谈谈吧。无论你想谈什么。”
纪流光听说,那一晚,大伯父与大哥谈了很久。而且,那一晚,祖母似乎与大伯母也说了很多的话。然后,大哥跪南山堂的事情就这样消弥了。
纪流光觉得母亲一定私下找过大伯母,并且和大伯母说过什么,母亲安抚了大伯母,因为大伯母和母亲之间并没有生分,大伯母之后见到她也没有再用愤恨的眼神看过她。纪流光曾几次旁敲侧击问母亲,母亲只说,不要再提起,对谁都不好。而且,那一晚,母亲并不是故意没去南山堂,是因为宁杳杳真的病了,甚至有点来势汹汹,母亲在依然阁守了宁杳杳一晚上。
纪流光认为,是祖母和母亲,还有大伯父联手让事情平息了下来。当然,这一点,纪流光后来才明白。
事情过后第二日,纪流光依例去南山堂给纪太夫人问安,纪太夫人心情如常,而且特别有精神,纪流光陪着纪太夫人到花园散步,纪太夫人问起宁杳杳的病,纪流乐如实说了。纪太夫人笑着叹气,“她是个可怜的孩子,你母亲昨晚看顾她,受累了。”
纪流光立即意识到,祖母似乎并不介意提起大哥和宁杳杳的事。
纪太夫人见纪流光怔怔地发着呆,不客气地笑了笑,捏了捏纪流光挽着她胳膊的手,道:“三丫头,祖母有那么小气吗?祖母看得清,昨日的事,有错的只有你大哥一个人。”
“大哥……错了吗?”纪流光有点迟疑地问。
纪太夫人道:“他当然错了。他与你们到底是不一样的,他是男子,将来必须撑起纪家。所以,有些事,他不能随便做。”
“那祖母原谅大哥了吗?”纪流光觉得有点似懂非懂。
“他知错,就是成长了。所以,没有所谓原不原谅的事。你大哥,昨日最多就是烦了我一会儿,我大气,不会跟他计较的,你放心。”纪太夫人想了想,接着又道:“不过,祖母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看昨日的事。”
“我觉得大哥……冲动了。”
“哦,继续说。”
纪太夫人仿佛十分有耐心。
纪流光道:“表姐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大哥事先根本没同表姐说过,也没同娘亲说过。”
“是,他没考虑到这些事。这些事,会影响到你表姐的名声。”纪太夫人欣慰地笑了笑,“三丫头,这就是我与你说的不同之一。你大哥可能之前只考虑到了你大伯母不同意,所以,他没有跟你大伯母提起。昨日,你大哥是害怕你大伯母快速否定杳杳,所以,他不管不顾地就跑到南山堂跪下了,想从我这里求得肯定的答复。可是,事情不是这样就可以解决的,也没有那么简单。”
“那祖母昨日对大哥说了什么?”纪流光承认,她有点好奇。
纪太夫人见纪流光好奇地望向她,故意道:“我就说,长佑啊,你心中没底,你既担心你母亲不同意,也担心宁家小姐不同意,你凭什么认为祖母就会同意呢?你看看你做的糊涂事。幸而你祖父现在不在家,否则谁也拦不住他打你骂你。”
纪流光听出纪太夫人话中的调侃,也故意笑道:“祖母也拦不住吗?”
祖孙俩相视笑了笑。
纪流光扶着纪太夫人继续散步,纪太夫人疼爱地握住纪流光的手,继续说:“其实,昨天发生的事,对你大哥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坏事。从前,你大哥糊涂混账,得过且过,经此一事,他应该要想想一些事了。”想想他以后该走什么样的路,想想他以后要怎样撑起纪家,以及想想他父亲、二叔和三叔的选择,还有,他能为将来的妻子挣得什么,他又能给予将来的妻子什么。长佑,这些都是你要想清楚的事。
“祖母指的应该不仅仅是大哥的婚事吧?”纪流光觉得祖母的话,其意不仅仅指的是大哥的婚事。
纪太夫人道:“那你觉得还有什么事?”
纪流光道:“反正祖母心中如明镜。”
祖孙俩人一边说着,一边走着。
纪太夫人忽然想起了纪流光从江岸回来第一晚时的样子,遂又道:“三丫头,其实无论是什么时候,遇到一个人,喜欢一个人都是一种幸运。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捉摸不透的。”
“所以,祖母不怪大哥喜欢表姐?”
“我当然不怪。”纪太夫似觉得有点好笑,“这是少年情思,有什么可责怪的?”少年懵懂,大多即便不害相思,也都是情愿相思的。这是人之性情,也是人之情性。纪太夫人早就深深明白这一点。
“果然,祖母心中有一面大大的明镜!”纪流光故意夸张地笑道。祖母不怪宁杳杳,那么,宁杳杳在纪家的日子自然会依旧如常。不用母亲刻意周旋,宁杳杳也不用多思。这样再好不过了。纪流光也终于放下心来。
因为纪方回的事,纪今夕一连好几天都乖乖陪着薛氏,跟在薛氏身边理事,纪清波也帮着李氏在整理纪安忱的石刻资料,而宁氏也在照顾生病的宁杳杳,纪流光不好去打扰她们。纪流光一下子变得闲了下来。这日,纪流光想了想,然后,一个人去了景园。
纪流光去了景园,却没见到徐昴,只见到了沈珝。
纪流光看沈珝,还是觉得,无论怎么看,她都看沈珝不自在,因此,并不打算与他说话。
沈珝却道:“纪三小姐,子京有事,恐怕很晚才会回景园。”
此时,纪流光与沈珝正在那日她们聚会的水榭之上。微风吹来,粼波荡起,水榭中,非常凉爽。
纪流光原本打算离开,听到沈珝的话,突然停下了脚步,慢悠悠转身,在沈珝对面坐下,淡笑着问道:“子京表哥有什么事?”纪流光觉得徐昴可能是为了沈珝的事,所以,沈珝不会回答。
不料,沈珝竟没犹豫,答得迅速直接,“私事。”
纪流光淡淡笑了笑,接着问:“沈公子不方便讲?”
“不方便。”这一次,沈珝还是没有让纪流光失望。
纪流光看着沈珝,暗示着道:“那我想,我与沈公子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沈珝却道:“有。”还是惜字如金,简洁果断。
“沈公子想说什么?”
“你有事,来找子京,他不在,我可以代答。”
水榭内,一时静默。
纪流光看着沈珝,实在不明白沈珝到底在想什么,想做什么。眼前的人,明明还是沈珝,还是淡漠疏离的样子,眼里透着高傲,清冷。他应该依旧对她不屑一顾,此时,却定定地盯着她看,子京表哥当真对他这么重要吗?子京表哥与他是好友,她又不是。
“我没有什么事。”纪流光平淡回道。
沈珝坚持,“你可以慢慢想。”
“好,那就请沈公子告诉我子京表哥现在去做什么了。”纪流光觉得心底的那股闷气又冒了出来。她倒想知道沈珝追着她问,他能答什么。
“纪三小姐问这个问题,是担心子京?”沈珝显然话里有话。
纪流光道:“沈公子想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纪流光显露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沈珝幽幽看了纪流光半晌,“如果纪三小姐真想知道,我也不是不可以告知。”
两人目光再次撞到一起,纪流光不再躲避,“沈公子,请说。”
沈珝目光平静,“子京去了仓颉书院,我请他代我去看沈韫。另外,他说,他听闻谢夫子擅术数,想去同他讨教一番。”
“沈公子为何不自己去?”纪流光继续问。
沈珝坦承不讳,“她最近有些生我的气。”
纪流光蹙眉,“你们,有矛盾?”在纪流光印象中,沈韫是个温柔大方的人。更何况还是仓颉书院的女夫子,她相信他爹爹的眼光。
“正是。”
又聊到了一个尴尬的话题,又卡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沈珝在等着纪流光继续,但偏偏纪流光不想再继续了。
却听沈珝接着道:“沈韫喜欢上了谢綝,我不同意。她忧思难消,病了。如果我去看望她,还是不会同意,会加重她的病情,她的身体恐怕更加承受不了。”
“你……”纪流光确实没想到沈珝竟然真的会说出来,而且还说得这么详细,她感觉心头的闷气似乎稍稍沉了沉,“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子京。”沈珝见纪流光似乎不太明白,补道:“如果是他,他会告诉你。”
“你的事,子京表哥不会随意告诉任何人的。”纪流光看得清,徐昴与沈珝之间的关系十分牢靠,可以说是生死之交。她想起沈韫,也补道:“你妹妹的事,他更不会说。”
“我知道。”沈珝突然浅浅笑了笑,“所以,无所谓。”
什么无所谓?
纪流光觉得莫名。
沈珝却又道:“如果纪三小姐真的没有什么问我,那现在可以走了。”
“沈公子,这里是景园。”纪流光强调。她是纪家人,他沈珝凭什么对她下逐客令?纪流光心头的闷气再一次地冒了上来。
“我知道。”沈珝的回答还是那三个字。理所当然,毫不见怪。
纪流光不想再与沈珝说话,但也没动。
沈珝见状,淡淡瞥了纪流光一眼,道:“纪三小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纪流光怔楞着想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了沈珝,“你说,沈夫子忧思难消,所以病了?”
“纪三小姐想知道沈韫的病症?”沈珝听出了纪流光话中意。
纪流光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沈珝说出了沈韫的病症,纪流光若有所思听着。
“不过,聂十娘子说,这也可能不是病,只是少年情思,难解入骨,罢了。”
在回纪家的路上,纪流光脑中还在回荡着沈珝所说的那八个字——少年情思,难解入骨。
纪流光想起宁杳杳的病症,顿时恍然。
只是,宁杳杳是因为喜欢上了大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