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十五年夏
琅琊王府内冲出一股邪得不能再邪的剑气,所到之处让人不禁抱住了双臂,再三回头确认是否有不干净的东西。
可这股剑气的最中心,却站着两个干净明亮的人,琅琊王萧若风和如今刚满十五岁的莫千寻。
“好,不错。”萧若风收了剑,他看着眼前脸上蒙着薄汗的少女,“如此距离逍遥天境也只是一步之遥了。”
莫千寻将手里的剑插回剑鞘里,顿时那股邪气荡然无存,“可距离剑仙还远得很。”
“急什么,路还长呢。”萧若风失笑,摸了摸她的头。
可女孩却说:“不长了,姑父,如今我已经十五了,只有十年了。”
头上的手一顿,莫千寻立刻缩了缩头道:“抱歉,姑父。”
如今的她已经明白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道理。就算她真的不在乎,可身边至亲之人总是在听到她这样说时神色黯淡。
故而这几年她已经很少提及此事,只是方才提起境界,还是心急了。
萧若风叹息,不知道是在安慰谁,“会有办法的。”
“是是是,风华难测清歌雅,就连风华公子都这么说了,那肯定就会有办法。”莫千寻笑嘻嘻道。
萧若风一愣,这个名字倒是许久未曾听人提起了,“又来打趣你姑父。”
“姑父,你的师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早有听闻学堂李先生的传说,可传说终究是传说,传的神乎其神的,真有这么厉害?
萧若风思索片刻,“是个……不着调的人。”
“啊?”莫千寻吃惊,传闻中的李先生宛然是一副仙人模样,怎么会是个不着调的人呢?
可萧若风却沉思了起来,若是师父还在世,说不定千寻这件事,就有解了。
倏然,一根盘龙棍不知从何而来,以惊人的速度朝着二人袭来。
莫千寻侧身一抓,棍子稳稳落在掌心,按下机关,收缩成三掌长。
“看来是等不及了。”萧若风摇头,“去吧,让凌尘今日早些回来,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莫千寻点头,“好。”
推开门,一左一右站着一红一白两座门神。
“可算来了。”萧凌尘先说。
“拿来。”萧楚河也开口了,还摊开了手。
莫千寻随手把盘龙棍丢给他,看着门口停着的马车,“她也来了?”
“自然要来,今日可是一年一度的花灯会,她爹也该放人了。“萧楚河说。
莫千寻勾唇一笑,把两人丢在了身后,冲进了马车,大喊:”若依!“
夏日花灯,四人所经之处皆是目光流连忘返,只可惜世人是敢看不敢动。
一位是琅琊王世子,白衣翩翩,面若暖玉;另一位是永安王,红衣潇洒,惊为天人;一位是皇子,一位是世子,天之骄子也不过如此了,又岂是凡人所能觊觎?
还有一位面若桃花,身姿窈窕,举手投足间如画中仙女。只可惜这位他们更加不敢觊觎了,她的爹可是叶啸鹰,人屠!
就只剩下了这最后一位,一双凤眸,一身蓝衣,竟是比叶啸鹰之女还美上几分。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莫千寻将收来的花一人一朵分给了身边三人,嘴上还说,“这朵白的给表哥,衬你衣服,这朵红的给你,萧楚河,衬你衣服。”
叶若依在一旁听得直笑,只不过下一秒手里就被塞进了一束花,五颜六色都有,她有些犹豫,“这些……衬我衣服?”她今日穿了件嫩绿的裙衫。
“不衬。”墨寻认真道,“衬你人。”
“嘁。”萧楚河在一旁冷哼。
“嗯?嫌不够啊,等等啊……”莫千寻伸长了脖子,就等下个送花的世家公子。
可刚有人递出花,腕上就出现一只手将她拽了一圈,萧楚河目视前方,“走啦!不是还要放花灯?”
被落在身后的萧凌尘和叶若依对视一笑,跟了上去。
花灯是要放的,但不是她要放的。莫千寻蹲在若依边上,看着她郑重其事地在花灯上写下愿望,然后伸出一手缓缓运力将她的花灯送到了最远端。
叶若依眉眼微笑,“你就没有愿望?”
“有啊。”莫千寻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突然感受到一股凉意,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披在了叶若依的肩上。
叶若依也不阻拦,听她继续说,“我的愿望我都会自己实现的。”
“成剑仙?”叶若依声音中带着笑。
“还有去那江湖!”
“那萧楚河呢?”
莫千寻扣扣子的速度丝毫不减,“他怎么了?”
“不喜欢他?”
莫千寻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喜欢。”
叶若依对上她的目光,坦诚又直白,“天启城谁不喜欢他?永安王萧楚河。”
“那……”叶若依被打断,
“那又怎么样呢?”莫千寻坦然一笑,“若依,我以为天底下,你是最理解我的。”
“好~”叶若依牵起她的手,终是正色道,“不会后悔?”
“……”莫千寻思索了片刻,朝着不远处的碉楼小筑看去,“会的吧,但是……没关系,如今这样就很好了。走吧,他们俩怕不是已经把秋露白喝完了。”
*
“没想到你也在城中。”墨寻看着院中正在煮茶的女子,红山朱颜,熟悉的味道。
见绿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迷惑的表情,墨寻这才意识到她应该是认不出自己的才对,立刻低下头,急忙道:“抱歉,认错人了。”
说完,便朝着院门口的方向走去。
“千寻!”
墨寻诧异地回头,这个名字也是很久没听到了,她是怎么……
“前些日子我见过楚河了,他变得不一样了。”叶若依走上前去,上下打量着她,“你也……不一样了。”
墨寻憋着嘴,“若依!”说着冲上去抱住了绿衣女子。
叶若依失笑,“这倒是没改。”
“说说吧,怎么来这了。”叶若依拉着她坐下,给她斟上一杯红山朱颜。
墨寻咬牙切齿地说:“昨天和人吵架了,不想看见他的臭脸,就到处转转。”
“……?”
见叶若依一脸状况之外,墨寻这才意识到,她问的是怎么到雪月城了,不是怎么到她的院子里来了。
“哦……”墨寻又说,“被百晓生坑了。”
“楚河怎么惹你生气了?”叶若依却又兜了个圈子回来。
墨寻嘴里含着茶,“我也没说是萧瑟啊。”
“千寻……”叶若依有些无奈。
叶若依从小身子不好,他们几个就算再怎么胡闹,对她的时候总是带着小心的,久而久之便成了她说什么是什么。
只是她却不把这种优势用在别处,次次用在攻心上。
墨寻放下茶杯,坦白道:“他激我。”
她站起来,背对着叶落依,看着围墙外的那蓝天白云,有些愤愤不平,“都说了不想说了,他非要逼我。”
“他自小纵横天启城,脑袋里想的比谁都要多,想要的都是势在必得,本以为四年过去,他变了,可看起来,还是没变。”叶若依说。
“不还是那个臭脾气。”墨寻嘟囔着。
叶若依也走到她身边,“那你又是为什么不想告诉他?”
墨寻抱着胸靠到了柱子上,垂下了头,闷声道:“怕他打我。”
叶若依一惊,平时不亚于萧瑟的脑子也没转过来,最后只能冒出一句,“他现在不是武功尽失了吗?”
“这件事,就算他武功尽失,怕是也要提着棍子追我的。”
“究竟是什么事?”叶落依皱起了眉毛。
叶若依是个美女,是个温柔的美女,可此时的压迫感只让墨寻想逃,她连撤三步,嘴上扯谎:“啊,那个,师兄找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
“莫千寻!”
墨寻直直定住了脚步,也不敢回头,只能缩着脖子装鹌鹑。
天启城里她谁都不怕,就怕生气的叶若依。
要是……气死了怎么办……
墨寻向来是个坦然直白的人,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能让她规避至此的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一个念头在叶若依的脑中闪过,她急急上前拉住了墨寻的手腕。
墨寻下意识就想要挣脱,可已经来不及了。
“莫千寻!”叶若依双眼通红,“你怎么把自己的身体弄成这样!?”
“我我,我……哎,你别打我,诶不是,你打吧,你别生气!我那时就是急了,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吗,诶诶诶,不是,不是,有办法,有办法!”
叶若依喘着粗气,扶着胸口,“真有办法?”
墨寻又退一步,望天。
见叶若依没了声响,她担忧地看过去,美人刚刚发过火,脸色红润倒不是发病的样子,只是脸上流下的泪,让她心一紧。
“别哭了,哎呀……我还没死呢!”她一急。
又换来叶若依的一拳。
墨寻不动神色地接下,“都说不说了……”
“你还有理了?”
“反正也没什么办法,不说,你不就不生气了吗,我也不用挨打。”墨寻扶着她坐下,正色道,“不过说真的,别说出去。”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向他坦白?”
“过段……时候……吧。啊!别打!”
片刻后,青衣的女子坐在桌边喘着气,黑衣的女子乖巧地跪在她身边帮她擦汗。
“消消气,消消气。”墨寻一副狗腿样。
叶若依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下。”
墨寻老实坐下。
“说说吧,怎么回事?”
墨寻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道,“保密?”
听她还想隐瞒,叶若依就来气,抄起手边的绢帕就朝她丢了过去。墨寻迅速抬起手,稳稳地接在手里。
“你这也没武功尽失啊?”叶若依好奇道,可刚刚分明感受不到她脉象中的内力。
墨寻摆摆手,“只不过是留些身法,内力是使不出来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事,墨寻还有些生气,“你还记得我爹给我留下的那本残册吗?”
“那……不全的剑招?”
“是,就是那该死的剑招,让我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可有办法?”叶若依焦急地问。
墨寻摇摇头,“辛百草看过了,他说救不了,但给我下了禁制,只要我不动用内力,便能平平安安度过这几年。”
“那如果你用了武功呢?”
墨寻支着下巴,望天:“那应该……活不长了吧。”
忽然她望着的那个天上闪过两个身影,一青一黄,在前的那个青衣公子脚下步伐千变万化,手却懒散地交叉抱在胸前,在后的那名少女手持一根长枪,气势汹汹似乎要将人串起来烤着吃。
墨寻叹了口气,“哎。”
“又来了。”叶若依也好笑道,“他们每日这样追来追去,倒是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事。”
墨寻兀自倒了杯红山朱颜,这样好的茶可不是日日能喝到的。
“他在天启是怎样的天之骄子,连皇帝都不忍心骂一声打一下,结果来了个小姑娘,成天追着他比试,势必要赢过我们的北离第一天才。”叶若依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年纪小不懂事罢了,你看我现在多安分。“墨寻头也不抬。
“从前我问过你一次,如今我再问一次,不会后悔吗?”
墨寻看着空中的两道身影,正色道:“从前我答过你,如今我再答一次,但这次答案是不悔。”
“为何不悔?”叶若依急切地问。
当年琅琊王一案之后,萧楚河没了踪迹,就连千寻也随之消失了,她本以为萧楚河带着千寻跑了。可待父亲将她从府里放出来,满城都在传,琅琊王之侄将想要截法场的永安王囚在了王府中,并亲传圣旨,将永安王贬出了天启。城中议论纷纷,说她罔顾人伦,忘恩负义。
可叶若依知道,千寻从小在王府长大,与琅琊王早就情同父女,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其中必定是有隐情。她能明白的事情,楚河不可能不明白。
只是雪月城再见,叶若依却觉得两人之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隔阂。
为何不悔?墨寻问自己,其实她也不知道,或许是觉得如果结局已经注定,那何必再大费周章?
她张口就来:“都命不久矣了——啊!别打!”
叶若依一拳砸在了她的脑袋上,墨寻缩着脖子躲开了。
这时天边传来一道急喝:“拦住他!”
墨寻猛地看过去,两道身影正朝着她们冲过来,而司空千落要抓的那个人却不偏不倚地正朝她飞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打定了主意自己不会帮千落?
墨寻还在愣神之际,萧瑟已经运着踏云步来到了她的身前,双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一个闪身滑到了她的身后。随之而来的是一柄枪,一柄极快的枪,直冲她的咽喉!
“闪开!”司空千落惊慌出声。
“我也想啊!”墨寻大喊,可身后有一双手将她按在了原地。
司空千落想要停下来,可平时萧瑟总是逃得飞快,哪有她追上的份,刚刚她的一跃用尽了全力,根本止不住身。
“小心!”叶若依急忙起身,冲二人跑去。
眼看枪尖离自己越来越近,墨寻暗道,好啊,又想试探我是吧。接着猛地朝后一跺脚,听到身后人闷吭一声,随后自己的腰带被人拽住,以极快的速度朝后避了过去。
踏云步确实是天下第一的轻功,可要是一个瘸子施展也就不怎么样了,两人摔得东倒西歪。
墨寻起身一把将人推开,就听萧瑟铁青个脸半弯着腰,“你踩我做什么?”
“你拉我做什么?”墨寻反问。
他直起身子,眼眸中是意味不明,却没有说话。
“切。”
叶若依和司空千落走过来,两人齐声问道:“没事吧?”
墨寻摆摆手,看了一眼叶若依,这一眼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保密。她拉住司空千落,“走,我们找大师兄去。”
走出院外的司空千落还有些后怕,问道:“他刚刚做什么拉住你?”
“他脑子有病。”墨寻恶狠狠道。
院中,萧瑟看着走出去的两人,转身向叶若依看过去。
可谁知道平日里温柔的女子此刻却板着一张脸,道:“天色晚了,我要歇息了。”
于是萧瑟只能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