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桥不难,难的是心无杂念,至纯向善。
木桥经年风雨,走上去声响不小,若是听见身后盛叔放杀猪一声尖嚎,必然是被伸上来抓他脚踝的手给吓着了。
这些不过是河中生魂的虚影,顶多拉扯拉扯,不至于真的把人给拉下去。
昭然眼神瞧了眼前方,示意大胆先走,落在后方听盛叔放的鬼叫,不害怕也会聋。
闻启则仗着自己是昭然师兄的身份,处处维护着她,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温馨提示些细节。
昭然听得不耐烦,正要打断他。
“这个生魂你在哪儿买的?”闻启问,“为什么一直跟着你?”
“他被埋在小重山上,”昭然看了他一眼,“怪可怜的,家又不在那儿。”
“这些年……啊!”闻启声音放低,还没说出口,脚腕间就感到一阵凉意,最后一个字直接劈了,拖着昭然往前跳了半步。
昭然脑袋虽然没反应过来,但出手极快,掏出一张符咒就往那边丢去,那手已经重新沉入河底。
“你……还挺厉害。”闻启心有余悸地笑了笑,“别说,冷不丁被抓住,有点瘆人。”
昭然虚了虚眼睛看他,“师兄,你说的那些,我都学过,而且才学的,记得比你牢,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如果刚才没看花眼,那手根本没来得及碰到闻启,而是在他脚边忽然像是遇见压制或者说更强的力量而不断抽搐。
就被闻启一惊一乍给跳开了。
小鬼遇上阎王,山贼遇上山大王,遇强则弱,就像是被吓得走不动道。
可是,昭然若有所思地瞥了眼闻启。
刚才明明是这家伙一脚把那只可怜的还在颤抖的手骨给一脚踢开的。
“这些年啊,”闻启无视她的表情,接着说,“委屈你了。会怪我没及时赶回来吗?”
昭然歪头望着他,“你不是赶到了嘛,就是一切都结束了。”
昭然顿了顿,“但,我还是很开心,闭眼前能看见你,哥。”
过了桥是一面巨大的石壁,矗立在几人面前,他们依次把手里的灯笼架在桥的两侧后,石壁门开了。
背着光,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
大胆走在最前面,看清楚他的样子后,一道闪电般直接退回桥上,站到盛叔放背后。
盛叔放惊吓得满头大汗之余不忘嘲讽他一句:“出息。”
门口那人倒是满面笑脸,貌似十分渴望表示友好。
就是基础不太行。
因为他长了一副山羊的脸,下巴锥尖尖的,上头挂着稀疏一撮毛。
一笑起来,满嘴漏风,牙齿零落焦黄。更像个被秃鹫吃干抹净的死羊头。
“来祈福入轮回的吧?”他笑着说,声音尖锐但好在声儿小。
羊头往旁边轻轻一让,做了个请的姿势,凤澜便面无表情地进去了。
里头灯火通明,横平竖直的架子在墙上隔成了许多个小方块。
每个方块里都有一朵小雏菊含苞待放。
凤澜将手中的胎灵在其中空格处放好,那胎灵离开之前似乎在她掌心又挣扎了番。
金光劈下,在它消失的最后一刻,昭然像是听见了一声小孩的呼喊。
“妈妈。”
回荡消失在空远的石壁间。
回去后,岸边的巫月像是养足了精力,还想再战八百回合。盛叔放双腿一闪,斗牛一般,将寿服在她面前展开晃了晃,女孩立马被抽干了一样,软软跪在原地。
昭然叹了口气,将衣服给她套上,“她跟你说下辈子再见……还有,她已经能自己洗头剪短发了,下辈子不会让你再操这么多心,放心去吧。”
刨坟小队业务熟练地埋了这个姑娘,就在胎灵的坟边。
几个人回去的时候,没人想说话,但脸上就差写着各怀鬼胎四个字。
林茨被单独丢在学堂里,正失神地守着空桌椅,看见他们,一时间有些无语凝噎。
盛叔放看见空空如也的学堂,欣喜地正要开口,被凤澜一只手给挡回去,“胆子太小了,不行。”
“啊?”盛叔放还想辩解,“可是我……”
回想了下,可是他确实被吓得昏死过去好几回,他将话头咽了回去。
凤澜转头看昭然,“去找你玄英师父吧,刀在她那儿。”
她此时面色更加疲惫,昭然还想安慰两句,凤澜提高声音道:“不想走的,明天继续摆摊!”
一群人跟被追杀似的,卷土而逃。
“可恶啊,被人看扁了。”
盛叔放出门后,气不过,就和他们兵分两路,扁扁地走了。
他打算重新拾起自己万贯家财,当个逍遥散人。乾坤容他懒,他说要去独自闯荡,独自经历,来证明自己。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他临行前还是被凤澜拦住狠狠敲诈一把,要了笔天价保护费。凤澜转身又是一副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的的悠哉模样。
昭然就知道他迟早会为自己之前口无遮拦付出代价……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哥,”一行人马不停蹄被赶出来后,昭然往回望了下门庭冷落的学堂,手里拿着凤澜临行前给的一个莲花头饰,“师父她真的没事吗?”
“没事儿的,你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咱师父强着呢,总要向前看的,她缓过这一阵儿就好了。”
“那,”昭然有些犹豫道,“你一个北庭王,在这儿晃荡,要干什么?”
她怕这句话一说出口,闻启就走了,更怕互相装傻,沉浸在短暂的虚妄里,最后不得不分离的时候更加难过。
但闻启却没事人一样,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特别他身边还有个存在感很强的臭脸林茨。
“北庭王又怎么样,这儿也没人认识我,我跟你一起去找那把刀。”闻启转头对林茨招招手,“你要不先回北庭吧,替我坐镇,有事了再找我。”
林茨看着他:……
到底谁是管事的?
林茨翻了个白眼,掉头就走。
“嘿,不服管教。”闻启笑着转过头来,“不过我感觉那刀有些奇怪啊,是你的吗?”
“不是,”昭然摇摇头,有些捡了大便宜的兴奋,“我捡的,贼好使,锋利又不笨重,肯定贵。”
“……,”闻启又神秘兮兮凑近昭然耳朵边,向周围瞧了瞧,小声问,“那个大胆,还跟着咱吗?”
“啊,”昭然面色复杂地看向他,“就在你脸边,转个头就能亲上他。”
“好。”闻启咽回剩下“总算清净了”“只剩我们两个了真好”“那只胆小鬼去哪儿了”一系列十分不礼貌的话。
因为一下子咽回去太多,打了个饱嗝。
大胆叹了口气,丧家犬一样跟在两人身后。
他其实很想说:我们都要学会放手。
“你看得见他?”
却不料昭然忽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大胆也吃了一口气没吐出来,停在原地。
昭然继续道:“我只说他在你脸侧,而你想都没想,就向右后转,而不是左转继续朝前走……闻二启,发生什么事了?”
她联想到闻启在鬼坊的异样,不由地皱紧眉头。
闻启有些无奈,背对着昭然站着,没动。然后忽然朝大胆挑了挑眉,一脸坏笑。
这……这明显就是能看见!
大胆:……做鬼也能被人耍,他这辈子真是够了。
“想不到啊。”闻启伸了个懒腰,两手绕在脑后,“民间就有谣传你驱策百鬼,我还以为夸张之说,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嗐,那不是之前没事干经常去坟边坐着找小鬼们聊天,传出来的嘛。”昭然有些惊讶,“传到北庭了?”
“那到没有,”闻启笑着弹了她一个脑瓜崩,“这边倒是传得轰轰烈烈。”
昭然忽然想起下山前,花姨说给她留了一招。就是把她造谣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让人不敢靠近是吧……
“所以,你为什么能看见这些玩意儿?”
她很敏捷地撤回话题。
大胆礼貌地戳了戳她肩膀,“我还在这儿呢。能不能换个词,这些鬼,这些魂,这些死人,我都能理解……”
这些玩意儿……有点不尊重人了哈。
“还不都是因为你。”闻启却不甚在意地说,“回回往我眼皮上抹血的时候,恨不得戳瞎我,血渗进去就看见了呗?”
“还能这样?”
“不然你以为呢?”闻启听见旁边热闹的呼喊声,拉着昭然往旁边钻,“诶,那边在干什么好多人啊!”
昭然没深究,因为又看见了之前所谓的比武比赛。还真够风靡的。昭然拉着闻启以免走丢,注意力也跟着转移,“诶哥,你知道这些比武吗?”
“知道,”闻启从她腰间袋子里自然地掏出一把瓜子,这还是他刚掏钱补充的干粮。
他知道昭然这点习惯,她就是小时候饿怕了,进闻家后,也随身带着零嘴,像个活动的甜点铺子。
闻启一边嗑一边说:“比精准,比柔韧,看谁先把自己搞死。不允许修道了,杜氏搞的什么蛾子。”
“那你为什么还没放弃?”
闻启停住脚步,看向她,“世间人一会儿信这,一会儿信那,我跟不上变化,索性就不变了。”
他的眼睛很亮,昭然在里面看见了自己,怔然片刻,闻启笑着走开了,继续说:“更何况你不也学了吗?我就在这条路上等你喽。”
对他而言,认准一条路,便是眼前唯一的选择,一直走到黑,他也不会后悔。就像当初选择去北庭,还有义无反顾地在围剿小重山那天,跑回来。
昭然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递给闻启。
“什么东西?”
“自己不会看啊?”昭然斜了他一眼,“符上面的字我都写好了,你可抓紧时间学学认字吧,这样子,说出去,我都嫌丢脸。”
“我不嫌。”闻启笑着塞进自己兜里,揽过昭然,“我俩,一个人丢脸就行了,我不嫌丢脸。在战场上靠真刀真枪,学这些绣花枕头,没一点用。”
昭然啧了一声,正要往前走,忽然感觉手在颤抖,她皱了皱眉,转头又问:“你又怎么了?”
“你们俩打情骂俏能不能先考虑一下我的生死。”大胆眼看着越来越虚,“给可怜的鬼找把伞吧,这该死的太阳,照得我要魂飞魄散了。”
“去那边。”闻启和昭然有些惭愧,两人的手叠在一起,搭成凉棚,替他勉强挡住点太阳,带着大胆往树林边的阴影里走。
这边没什么人,安静得多。
但阴影处往来的,就多不是人了。
昭然逮住一个满脸愁容的生魂,感觉像是当地人,打算问问哪里有卖伞的。
只喂了声,那生魂一脸愁容凝固在脸上,在昭然面前晃了晃手。
“我看得见你。”昭然笑嘻嘻道。
“我也!”闻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加入。
那生魂脸上一阵青黄白绿交替,忽然捂着□□和胸口,失了魂一样飞奔而去。
昭然盯着他身后一溜烟:“我说的是看得见他,不是能看穿看透他的衣服吧?”
闻启点头:“可能是没见过世面,换一个。”
正当两人准备换个目标,头顶的树叶唰唰地响了两声。
然后,一具男尸倒吊着落在两人面前。十五六岁的身体,面色苍白,嘴里发出恶臭,眼睛微睁,似在打量他们。
绳子弹性不错,昭然和闻启的眼神还跟着他弹了两弹。
“唉!”两人同时一声叹息。
昭然伸手一张符贴在那尸体正中心,挡住有些不忍直视的苍白面孔。
闻启一伸手,丢出去一片树叶,竟锋利如刃,将吊着尸体的绳子给齐齐截断。
“嚯,身手不错。”昭然赞道。
闻启笑着挑了挑眉。
两人行云流水,彼此默契的动作,不到一瞬间便配合着完成。
闻启还顺带把大胆快掉到地上的下巴给抬了回去。
“见笑了,兄弟。”
而他由于过于惊吓,嗓子像丢在了路上,一点声音发不出来。
半晌才有嘤嘤的细声,幽幽从他喉底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