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你,”还没等凤澜开口,巫月忽然道,“在这小家伙的坟边,你经常去祭拜它,我能看出来,你……你是它母亲!”
这句话的冲击力不是一般大。
在众人眼中,凤澜一直是天赋型人才,精通音律,狂放不羁。她是昭然三个师父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正因为年纪轻轻,取得如此成就,才令人艳羡。
但没人想过师父成为师父之前,上小重山之前,作为凤澜姑娘,是怎么样的光景。
怀中的衣服停止挣扎,软绵绵地摊在凤澜手臂上,她像是远途而来的旅客,手持一件外衫,披一身风雪,满脸疲倦。
“师……父。”昭然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平日里意气风发的人,此时身上笼罩着难以遮掩的悲戚。
“她是我修道前,未出世的孩子……”凤澜慢慢说,走过来将手里的寿衣还给巫月。
在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醉心道法的寻常姑娘,家境普通,人却很能干。
像每一个情爱话本里的俗套故事,这位普通甚至有些窘迫的姑娘结识了一位才子。
男子家中不说富贵,比起她而言,却体面得多。
但他与那些田连阡陌的富者相比,仍不过是一个穷秀才罢了。
这位秀才依旧享有苦逼读书人的一般前程……
就是寒门没有前程。
但他却心系家国大事,在北庭饥荒,夷狄入侵,流民愈胜那几年,在街上逢人就问对锦官城大开城门的看法。
人人都当他是入仕无门,得了疯病。自家柴米油盐都没买齐备,小蝼蚁哪有命关心大社稷。
“诶,读书人,五枚铜板买一颗菜,顺带陪你聊。”
这是凤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在路边摆摊买菜,百无聊赖看着他一脸焦急地关心根本影响不到自己的灾情,心中觉得有趣。
再后来,两人经常蹲在一起卖菜,有人嘲笑他,凤澜抄起菜筐就能撵出去。
郎情妾意,顺理成章,这倒是少了些话本里凶神恶煞的长辈和鬼里鬼气媒婆桥段。
但转折就发生在两人未婚先孕,男人家发现这件事的当天死了一名小厮,同日,江城数百人毫无预兆咽了气。
巫师指着凤澜的肚子说里头怀的是妖孽,灭掉才能还一方安宁。
“有病吧。”昭然不住说道,“随便将罪责推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
她看了眼师父矫健的身子,“推到一个女子身上,无非是想掩盖过去什么,对吧,闻二启?”
她转过头去,闻启抿着唇,上前一步,伸手揽住昭然的胳膊,轻拍了拍她。
等待凤澜继续讲。
即使当时的凤澜还未得道,但骨子里的傲气绝不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在发现秀才靠不住时,她自己躲回了家中。
既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但母亲当时端了碗白粥给她,里头还加了肉沫,说是暖胃的。
但凤澜希望自始至终都未曾喝下那白粥……
想到送粥之人竟是凤澜母亲,昭然还想说什么,话涌到舌尖,又被她吞了回去。
从对胎灵的恐惧到凤澜的苦楚,从街上游魂肆虐的担忧到太阳河的悲剧。她能看见的永远是从自己出发的视角,就算现在,也不能完全窥探事情原本的真相。
昭然不禁后背一凉,往闻启身边靠了靠,那她想去寻找的真相,会是事实吗。
闻启注意到她的冷颤,另一只手也扶着她,轻缓地拍着。
“我把她埋在城郭的小山上,”凤澜哂笑一声,“我也没放过她,不想让她离开我。”
“可这样她不会得到安息,”闻启看着她,轻声道,“师父,放下吧,让她轮回到个好去处。”
此时,河面浮起点点橙黄色的光,照亮整条河流,如同一条灯带。给灰白的鬼坊带来一束温热。
照亮行色匆匆的路人。
昭然对河里这玩意儿再熟悉不过。
凤澜趁她还傻的时候,让她曾经没日没夜做的,就是这个袖子灯。
“别动!”盛叔放看见光就欢喜,特别是这么明亮的光,飞蛾扑火一样跑到河边。全然没听到昭然的警告,就要提起一盏来。
满河的柚子灯和彩船都是有主的,是世间人为怀念故人放出的信,不可轻易拦截。
“愿有来处可回,有去处可往。”
此时盛叔放不仅拿起一盏仔细端详,还欠揍地念了句,“这个字,有些不忍直视。”
他翻过一面,拧着眉努力识别,“昭……然?”
盛叔放猛地扭头看过来。
昭然也愣住了。
“这都是你做的,”凤澜眼中一条灯路蜿蜒而上,“上回去小重山拿来的,这里的魂收不到柚子灯,你也没指名道姓,正好合适。”
昭然看着往来惊喜的游魂,拾起一盏橘黄色提灯,就要拿回家去。忽地想起那些个日日夜夜,竟也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你数什么呢?”大胆走到盛叔放旁边,盛公子不露痕迹远离他一步。
“五十九,六十……哎你打断我干嘛!”盛叔放眯着眼睛从头开始,“我数数昭然吃了多少个柚子,倒是真多啊!”
……
说话间,凤澜怀里的胎灵又撞了撞,凤澜叹出一口气,“昭然,能送她一盏吗?”
盛叔放生怕那家伙又来找他投胎,几乎是瞬移到凤澜面前,隔八百米远弯腰控背递给她,“给。”
“前面有胎灵转世祈福的庙,”凤澜接过袖子灯,道了句谢谢,“要一起吗?”
盛叔放本来是想拒绝的,脑补了下满庙宇都是血肉模糊的团子。
他怕以后彻底吃不下饺子了。
但留下他一人在这鬼坊,不如让他死。
“隔壁是什么声音?”盛叔放小跑两步跟上众人,回头间,巫月还站在门口和他们告别,他勉强回了个笑容。
河中浮现彩船和柚子灯的时候,他就隐约听见了鬼哭狼嚎的声音,忽远忽近,幽咽呜咽。
“是枉死城。”凤澜说,“与这鬼坊同理。但凶鬼不入轮回,因为太过险恶,无法随意走动,关在枉死城等三年之期届满,魂飞魄散。”
她侧头垂眸瞥了眼河中光亮,“这些灯火激起他们心中的不满,才会嚎叫。”
“那你绿得这么惨……”盛叔放嘴碎地用下巴指了指大胆,大胆一个回眸,他便偃旗息鼓。
胆子是练不起来的,本性难移啊。
“说明我这点绿,去了那什么枉死城,就是百绿丛中一点花。”大胆不知道在自豪些什么,“我还算个好鬼。”
闻启和昭然并肩殿后,他伸手将昭然额头的碎发捋到耳边。“刚才就看你不太对劲,怎么了?”
“太阳河水患……我当时其实可以去帮忙的。”昭然面露惆怅,没想隐瞒什么,“但当时围剿小重山的人快到山脚了,锦官城又面临破城危机,杜氏说能守住锦官城,就放小重山一条路。”
“我就没去太阳河那边……”昭然低下声音,“没想到死伤这么严重。”
“单单洪水,不至于整个小镇都没了,”闻启轻捏了捏她鼻尖,说,“上游小山多,总应该有逃出去的人,不可能无人生还。”
“你的意思是……”昭然猛地抬头。
这个可能性她不是没有想过,但因为深陷内疚,没有深究。
“嗯。”闻启点点头,揽着她的手搓了搓她胳膊,“这么久不见,我妹还挺有责任心的,不亏是闻家的孩子。”
“我姓昭,皇后养了我那么多年,我现在是女帝,你懂吗?”昭然挣开他,戳了戳闻启胳膊,“你个小北庭王。”
“对了,老闻也回来了吗?”昭然挑了挑眉,“要不是之前傻了一阵子,我早找你们去了,北庭的烤羊排真那么好吃……”
“哥?”昭然见闻启不语,心中猛地一缩,像被人捏紧了,喘不过气来,她笑笑,“老闻……回来了吧?”
闻启摇头,伸手拉起她的一只手,拇指在她掌心摩挲了阵,让自己声音尽量平稳,“昭然,老闻他永远留在北庭了。”
昭然顿时别过头去,努力把眼泪眨回去,深吸了两口气才笑着说:“哥,还有我呢,我一直都是闻家的人。”
闻启嗤的一声,笑了。
昭然一直知道北庭的日子不会舒心,但闻启和闻耀灵毕竟是两个人,还能相互安慰,她一直这样想。
却没想到如今只剩下她和闻启了……
“哥,有我呢。”昭然轻声说。
“嗯,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了。”
说着前方到了河滩尽头,无路可走,凤澜对盛叔放说:“把水边那盏灯笼拿起来。”
“这是什么做的?”盛叔放在师父面前百依百顺,弯腰就去拿,“在水里还不会灭。”
“人皮。”凤澜轻声说。
盛叔放呆滞了三秒,直接用想把自己碰灯笼的胳膊甩出去的架势抽搐。
他抽着抽着就仰倒在河滩上。
灯笼轻落在他脚边,盛叔放跟被雷劈了一样又弹了下,将那灯笼一脚往河中心踢去。
但灯笼却没有沉。
其下缓缓出现一座木质桥梁,深褐色纹路,一直通往漆黑的河对岸。
大胆看见他这幅样子,有些尴尬。想到自己平时就是这么被围观,像个傻鸡一样在地上弹跳,抽搐。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快没了。
“噢哟,死了?”闻启看见,不由地笑道,“下回过桥的人,就拿有德兄的皮做的灯笼了,好心善的人呐。”
“没没没!”听见他这话,盛叔放顶着一口气,喝醉了一样,踉跄几步站起,一只手还指着天。
他尽力将五官撑开,眼睛瞪圆,“没死,不会废物利用!”
“那走吧。”凤澜全程没有一丝表情,弯腰捡起那灯笼,刚踏上桥,桥面就发出嘎吱一声响。
在空旷的河边荡开,格外阴森。
她回头,灯火从下巴往上照出难以言说的角度,慢慢说:“过桥的时候,一人拿一盏,看清脚下,别着急……”
明明是善意的提醒,却怎么听怎么瘆人呢。
盛叔放抬头刚好与她打了个照面,左右脚一绊,又趴那儿了。
他看着闻启和昭然牵着手从自己面前经过时,福至心灵,一下子身手敏捷地窜天而起,一个手刀断开两人紧握的手。
“好朋友,小叔子,我们一起走。”他嘿嘿一笑,一手牵着闻启,另一手就要去拉昭然。
闻启膝盖在他膝弯一抵,盛叔放立马“咚”的一声,跪在桥头,仰天长嚎了一嗓子。“小叔!”
闻启略过他,走到昭然旁边,“想牵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