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也南一字一句显得冷漠薄情。他的唇紧绷成一条僵直的线。
但李浮莲了解樊也南,她虽说少有关注樊也南那些压制着的心思,但她清楚,此刻的樊也南分明是怯懦的。
他在害怕着什么,他在乞求着什么。
李浮莲站在樊博科身后,稍微探出些脑袋,她的视线平静地落在樊也南的脸上,樊也南也看着她。
“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樊也南说。
李浮莲嚅嗫了下嘴唇,最终扯了扯樊博科的衣角,低声道:“不要吵,我们拿了钱就走呢。”
樊博科转过头去斥责她,说:“什么时候轮到你当家作主了?而且他那话是什么意思,那是他对他的亲生父母该说的话吗,早在他离了家那天我就说过,这个死人根本就没有人情味,说不准某一天他发达了就会远走高飞,我们彻底抓不住他了,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可怜他吗。”
李浮莲摇摇头,说:“你又开始了。”
那话听得樊也南一阵发笑,他冷眼旁观着,默默地看着这场他从小看到大的闹剧。
樊博科扭头便对上樊也南的视线,他冷哼一声,微眯着眼睛,他细细地打量着樊也南那张脸,说道:“我看新闻了,你傍大款了?那个姓江的,还有之前你签约的公司的老板,所以你好些年前一个月只打过来一千块钱,其实就是在打发我们对吧,你心里早就没了家,你早就想逃出去,和我们断绝关系了是不是?”
眼看着樊博科越扯越远,樊也南陡然开口应道:“是谁想逃出去,是我吗?”
樊博科被噎住,他梗着脖子,“不然呢?还能是我吗?”
樊也南不说话。
过了数秒,他淡淡别开眼,说:“谁知道。”
樊博科心底堵着团火气。樊也南小的时候,他就不太乐意理会那个孩子,至于具体原因?好像也没什么,樊也南出生的时候,他也不过才二十岁出头,说是成了家,但家也就是个概念上的小房子,要说有多少温情,好像也没有,而那时候的樊也南不谙世事,最初哭闹,他嫌烦扰,后来樊也南渐渐变得孤僻沉默,安静极了,他却反倒厌恶起了樊也南那一言不发的模样。
况且樊也南常常盯着别人家孩子的玩具看,樊也南看的隐晦,只偶尔佯装不介意地小心扫上两眼,但次次都被他逮着正着,樊博科也因此更觉得这孩子简直就是个直戳他心窝子的存在。
他看别人玩具的那眼神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给不起他那些玩具吗?假如樊也南开口来要那玩具,说不准他心情一好便给了呢?可樊也南沉默着委曲求全的那副模样是在干什么?打他的脸面吗?
而此刻。
樊博科就站在这儿。
樊也南的容貌和小时候只能勉强辨认出来一分相似,或许是现在生活好了些,樊也南的脸颊上有了点儿肉,不至于像以前那般瘦瘦小小得有些脱相。
樊博科说:“樊也南,你是个不孝顺的孩子。”
李浮莲抓着他,还未开口。
樊也南先应下:“我知道。”
樊博科简直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让他怄气,他咬着牙关,视线扫过,最终落在那平安符上,咒道:“你求了平安符就会平安吗?未必吧,这寺庙里的平安符都是花点儿钱就能买过来的,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它拿什么来庇佑你呢,不过自欺欺人。”
他用恶毒的语气来说:“死人就是死人。”
“嗯。”樊也南万分平静:“回去吧,不要再来。”
樊博科说:“我不回!”
樊也南说:“我给你们的钱够你们花的。”
樊博科说:“赔偿的钱也理应到我们手里,有人打电话来说的。”
“……..”
“如果我直接死了,你们能拿到更多钱。”樊也南伸出手,递到樊博科面前,他指着那手腕上的青色脉搏,说:“如果这里不再跳动了,死人会值更多钱。”
樊博科瞪着他,咬着牙,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去回答这句。
………..
“那个主谋是松砚哥对家公司找来的。”顿了顿,江百黎又补充道:“你的父母也是他们打了电话才过来的。”
樊也南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一只手拿着那个平安符,反复摩挲着看,另一只手牵着江百黎的手指。
江百黎的视线落到平安符上,他说:“你直接把他放到一旁去就好了,樊也南。”
“在哪求的平安符?”樊也南问。
“……..极乐寺。”江百黎补充道:“我还上了香。”
樊也南良久没说话。
反倒是江百黎抓着他的手,他牵着樊也南的一只手指,端端正正地摁在自己额心的红痣上,说:“小时候很多人说我像小观音,因为这颗痣,我希望你平安,樊也南。”
“小观音保佑你。”江百黎笑着,弯弯眼睛。
樊也南盯着他良久。
“江百黎,亲亲我。”樊也南说。
江百黎顺着他的话,俯身去亲他的唇角。
亲罢,在他刚要直起身子时,樊也南却伸出手臂去揽他的脖颈后侧,手掌阻拦着他的动作,另一只手撑着床,用力,忍着痛,稍稍起身,在江百黎额心的那颗痣上轻柔地亲了一下。
“我这算亵渎吗?”樊也南松开他,因着疼痛,他脸上苍白两分,唇上血色褪去,而江百黎那颗痣愈发的红,就仿佛樊也南成了一根树,而枝桠的生命统统被他自愿舍弃,全都奉献给了树那端站着的人儿。
“不算。”江百黎摇摇头,轻拧着眉头,他摁着樊也南的肩膀,沉默两秒,说:“很疼吧,肯定很疼。”
顿了顿,江百黎双手捧起樊也南的一只手,用自己的脸贴上去,他嚅嗫嘴唇,声音格外得轻,仿佛他只希望樊也南和自己听到这话,这话千万别叫那天外的神佛听了去。
“你也划我一刀吧,我们一起疼着,以后我们都留下一道丑陋的伤疤,以后给你画画的时候,我不去看你的疤,我将我的疤画到画上面去,画里的你别再疼。”江百黎抬着眸子,眸底澄澈,你一望便能探到底,他直勾勾地盯着樊也南,说:“不要告诉我姐,她又该说胡话了,樊也南。”
说着,他站直身子,便要向自己衣服侧兜里去摸。樊也南却一把抓住他的手。
江百黎看向樊也南。
“江百黎,别再说这些话。”樊也南的声音压着,很低很低。
“为什么不能说呢?”江百黎偏着头问。
“我不愿听。”樊也南的喉结迟缓而温吞地滑动了下,他说不清自己咽下去的是什么,是诧然,是错愕,或是酸涩。他分辨不清。
“我们说别的吧。”樊也南说。
“好。”江百黎乖巧地应声。
但樊也南仍旧不放心,他伸手去摸江百黎到侧兜,从里面摸出个短刀,他看着那刀。
他记得那人挥着刀的时候,很快,他只大致扫了一眼,在救护车上,意识消弭之前,他看清那匕首的大致模样。和他手里拿着的这把短刀大差不差。
“你从哪来的刀?”樊也南问。
“买的。”江百黎说。
说完,江百黎像是读懂樊也南话里藏着的意思,便自行解释道:“我记住那刀的模样,我把它画下来了,我拿着画去挨个店对照着买的。”
是了。
樊也南阖了阖眼。
在救护车上。
他记得。
江百黎始终抓着他的手,视线直勾勾呆愣愣地盯着他的伤口处,后来他甚至伸手去挡着江百黎的那视线,而江百黎也乖顺地任由他挡着,但最后,他彻底没了力气,昏迷过去,或许,在他意识消散之后,江百黎仍旧是那样盯着伤口,盯着那把刀。
“相同的刀,或许我们的疼痛也是相同的了。”江百黎笑着说:“我是这样想的。”
“不一样的。”樊也南摇摇头,他嚅嗫嘴唇,说:“你不要这样,我心疼。”
“我也在心疼。”江百黎轻声说。
“………..”
“在手术台上疼吗?”江百黎陡然开口问。
“我不知道,我没意识。”樊也南撒着谎,他在手术台上人没醒,但迷迷糊糊地总是有种半梦半醒的错觉,他似乎被围困在了一个个小小的幻象中,有痛的感觉吗?会有的,但是没关系。
“哦。”江百黎又问:“你恨我吗,樊也南。”
“恨我让你遭受这些吗,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这些事怕是都沾不到你身上来,那些照片不会被塞克爆出来,那些人也不会捋着线,以我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造成伤害。”江百黎的语气平淡,没什么起伏,仿佛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压根儿便不在乎樊也南的回答究竟是些什么。
樊也南只将问题抛过去:“江百黎,你想让我恨你吗?”
“不想。”江百黎如实说道。
樊也南满意地笑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你不爱我,我会恨你的。”
所以。
请你不要不爱我。
江百黎说:“好。”
江百黎凑近去亲樊也南的侧脸,说:“我讨厌你的父亲,他说你是死人。”
“你要好好的活着。”江百黎说:“我不知道你死了后我还能否爱你。”
他对未来总是难以提前进行猜测,所以他总会以疑问来概括不明确的未来,尽管这个问题在旁人听来稍显残酷。
“你该说哪怕我死了你也会爱我。”樊也南笑着说。
“我爱的是现在的你,不是假想中未来的你。”江百黎只说。
“好。”樊也南应许。
“你要活着。”江百黎再次说。
“我会的。”樊也南说。
“……..”
“刚才,你的父亲来找我了,他说了很多莫名的话,他很怕拿不到赔偿款,他不关心你,他太过讨厌。”江百黎在心里给樊博科画了个红色的叉。
“我知道。”樊也南说。
“……..不要去看他,不要去细听他的话了。”樊也南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永远无法飘落的树叶,孤独地悬浮在半空中:“也不要通过他的话…..去拼凑我的不堪,我想让你多看看现在这个…..鲜活了一点儿的我。”
不知为何,江百黎的心脏抽痛了一下,那疼痛太过突然,他甚至没反应过来究竟是为何,只是,樊也南那话让他咀嚼着反复回味。
哦。
因为他已经拼凑出樊也南的大半不堪了。
他在难过。
樊也南的心底,那道疤痕已经消弭不了。
他想摸摸。
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