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也南一时错愕,烟已经被打火机上窜起的火苗点燃,白烟袅袅,迷蒙了眉眼。
樊也南眼底蓦地被那烟熏到,刺激出了些眼泪含在眼里,他不自觉地闭上眼去缓那刺激感。
“樊也南?”
“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樊也南。”
那头属于江百黎的声音还在继续。
樊也南倏地没忍住笑了一声,那泪就顺着他的眼角流出来些,半落不落地挂在眼尾处。
樊也南伸出大拇指蹭了下眼尾,才出声,说:“江百黎,你有些太不谙世事了,怎么连这种话都问得出来,我说那话,当然是让你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我的住处,不能称作是你的家。”
江百黎正站在大街中央。
听见此话,江百黎哦了一声,而后问:“那如果以后我们熟悉了,你的住处,是不是就是我的家了?”
樊也南咬着烟,不重不轻,他抬眼扫视了下这栋房子。
空旷、孤寂。
就是个住的地方而已。
樊也南收回视线,嘴上应:“是,以后就是你的家了,现在,回家吧,江姐该担心了。”
江百黎嘴唇的弧度压了压,问:“你和我姐说了吗?”
“说什么?说你出来找我?”樊也南否认:“没,没跟江姐说,但是她知道了就会担心的。”
樊也南以为江百黎是个怕姐姐的乖孩子。
江百黎却说:“不会的,我姐才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担心,另外,你为什么要一直提我姐呢?你和她算是朋友吗?”
樊也南想了想,江姐签他,在他心里,顶多算是知遇之恩,毕竟他们平常也没什么交流,但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不是朋友,是上下级关系而已”,这听起来太过不留情面。
所以,樊也南还是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谁成想,江百黎的声音直接上扬了两个调,说:“那你能把照片发给我姐吗?”
顿了顿,江百黎怕樊也南忘记了他的要求,又添了句:“要那种像烧红了脸的照片,当然,如果你有其他那些比较充满艺术感…..嗯,就是那种充满色彩碰撞,或是生命本身姿态的照片,也可以一起发过来…..我不会看的,你发给我姐就好。”
江百黎那句“我不会看的”一点儿说服力也没有,他似是也这样觉得,所以那句他说得速度极快,几乎是一带而过。
“照片发给江姐?”樊也南不可置信般又重复了一遍,而后轻笑了一声,心底认定他这辈子都没听过比这更荒谬的话。
先不说这照片有多羞耻。
就说江百黎那让他把照片发给江姐的要求。
说不准照片刚发过去,那头江姐就已经给他递过来个法院传单。
罪名就是职场骚//扰。
樊也南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和江百黎这么个难缠的人来交流。
“这也不行。”樊也南只能这样说。
“为什么?樊也南。”江百黎不理解,明明是樊也南制定了规则,说好了只能将照片发送给朋友,樊也南和他姐不就是朋友吗?那为什么不可以呢?
樊也南把烟掐灭,扔到一旁的烟灰缸里,无可奈何般叹了口气,他说:“江姐是女生,我是男生,异性之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闹出了传言可就不好了,而且,江姐是我的上司,发…..那种照片,不应该。”
樊也南后悔当年上高中时没多埋头苦读几个夜晚,不然也不至于现在想在脑袋里捞出来个合适的词来劝江百黎都屡屡失败。
江百黎面前有一辆出租车驶来,恰巧停在他的不远处,放下乘客。江百黎盯着那车,他可以现在过去,打车回家,也可以跟手机那头的樊也南知会一声,便从他姐那里要来樊也南的住址,直接去樊也南那里。
他姐可能不会给他地址,但他姐是世界上最好贿赂的人。他只要主动提出来要给他姐的新乐队画两幅画,并且在画展上提一嘴“灵感来源于white crayon乐队”,他姐分分钟便会变一副面孔。
可樊也南太过于墨守成规。
他们应该慢慢熟悉。
嗯。
那就回家。
思绪回笼,江百黎没选择拦下那车,他看着出租车从他面前驶过。
慢慢走回去吧。
他很久没在外面悠闲地走过了。
看看沿路的风景,说不准还能涌现出来些许如光的灵感。
江百黎一时间决定了许多,但他却忘记了开口回应电话那头的樊也南。
樊也南听着良久的沉默,他叹息了一口气。
刚演出完,快要发工资了。
算了,他还没摸清楚江姐究竟是不是一个会以私事来抵公理的人,也没办法在做什么多余的事来抵抗了。
而且,江百黎看着也没什么坏心思,就是说话…..有些没分寸,还是亲自去把他送回家吧,看着他进家门,自己才能真正放下悬着的心。
“樊也南。”
“江百黎。”
江百黎和樊也南的声音同时响起。
“怎么了?”樊也南问,他的声音寡淡,等着听江百黎又要抛出来什么匪夷所思的话。
江百黎只是打算跟樊也南说声再见作为道别,但听着樊也南叫他名字,江百黎便说:“没什么,你先说吧,樊也南。”
樊也南也不揪着他那句话接着追问。
因为没必要。
谁也不知道江百黎下一句说出来的会不会是什么需要他“献身”的寻找灵感的新思路。
樊也南只想让这事早些了结。
樊也南说:“你地址发给我,我去找你。”
江百黎错愕了两秒,问:“你来干什么?樊也南。”
樊也南随手拿起一顶黑色棒球帽扣到头上,带了个口罩,他便往外面走边说:“送你回家。”
江百黎本来有些激动起来的心情又落下。
江百黎还以为樊也南要改口,让他亲自给他照照片呢。
江百黎哦了一声,显得落寞失望。
樊也南听他这音调,就知道他脑袋里面肯定想了些对于樊也南来说是难以启齿的事。
樊也南最后嘱咐了一句:“地址发给我,然后站在原地等我,我马上就到,最迟十分钟,你别走远了。”
说完,樊也南等着听见江百黎应下,他才挂断电话,呼了口气,把帽檐压得更低,叫了一辆出租车。
—
江百黎站在原地好半晌,太阳照得他头顶发热发烫,他也没有走到一处阴凉下躲着。
在整个大街上,匆忙而过的人群或因热蹙眉,或撑伞遮荫,只有江百黎不躲不避,却仍旧弯着眼看街角处。
樊也南下车的时候,一眼便看见江百黎。
“江百黎。”
樊也南走近时,他拍了下江百黎的肩膀,声音低低地叫他名字。
江百黎转头看他。
“樊也南,要送我回家吗?”江百黎盯着樊也南的帽檐,又问了一遍。
樊也南嗯了一声。
江百黎伸出手,伸到樊也南面前,说:“那要牵手吗?”
樊也南:“牵手?”
樊也南没摸清楚江百黎的说话思路,怎么谈着谈着,话题就变换到牵手上面去了,这有什么关联吗。
江百黎的脑回路,像是个樊也南怎么走也走不明白的迷宫,樊也南站在迷宫的入口,便望而生畏。
江百黎点点头,说:“送别人回家,不是要牵手的吗?”
他歪着头看樊也南,接着说:“我小时候,我哥和我姐送我回家的时候,就会牵着我的手。”
江百黎笑笑。
樊也南真是头脑发昏,他一把扯下口罩,随手塞进兜里,深吸了两口气,才觉得头晕眼暗的感觉淡下去一些,开口说:“可是你现在长大了,小时候当然可以牵手,因为那时候你稚嫩懵懂,连路都认不清。”
江百黎垂眸,摇摇头,说:“不是啊,前几天,我出门的时候,我哥和我姐还要一左一右地牵着我的手。”
“江百黎。”樊也南一字一顿地叫江百黎的名字,他算是看出来了江百黎的小心思。
江姐前些日子一直在外地出差,根本就没回来过,更别谈亲自牵着江百黎的手、送他回家了。
江百黎却正盯着樊也南看,毫不心虚地问:“怎么了?樊也南。”
“别骗我。”樊也南说:“快点回家,不要再在这种事情上面纠结了。”
樊也南把自己的棒球帽摘下来,扣到江百黎头上,又把自己全身上下的兜摸了个遍,才摸出个还没开封的全新口罩,给江百黎递过去。
大有一副“现在,立刻自己把自己裹严实了,别再开口”的架势。
江百黎下意识地接过口罩,没明白樊也南的意思,嘴上仍然在说:“樊也南,我没有骗你,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呢?”
江百黎表情认真。
樊也南想,如果站在江百黎面前的是个不谙世事的傻子,估计真就会被江百黎给骗过去。
樊也南说:“你姐,江念郁,前些日子一直在出差,她的工作时间安排表格,我们主唱不经意间看见过,所以我很清楚你姐根本没有空闲回来亲自送你回家,而且上次江姐提了一嘴,说你有几个月没出门了,一直在画画,所以,江百黎,我知道你在骗我,现在,停止谎言,做个乖孩子。”
樊也南低头,重新拿回递给江百黎的口罩,打算亲自给江百黎戴上,隔绝江百黎那些说出来只让他心颤心慌的话。
江百黎也不躲,便直勾勾地盯着樊也南,看着他为自己戴上口罩,才温吞地说:“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是我哥牵着我送我回的家。”
“你哥?”
樊也南甚至开始怀疑江百黎到底有没有哥哥,这话又是不是他编撰出来的。
江百黎看出来樊也南的怀疑,笑了笑,说:“你应该认识我哥,他叫江酖贺。”
樊也南直起腰身的动作一顿。
江酖贺。
著名导演。
其执导的电影直接捧出来了四大影帝。
江酖贺的名字谁人不知。
“江酖贺?”樊也南重复了一遍。
“嗯。”江百黎应声,而后笑笑,笑得时候,樊也南能看清他弯着的眼睛。
樊也南的喉结滑动了下,这次,他一改常态,直接说:“牵手吧,我送你回家。”
如果只是个江姐,他把江百黎惹毛了,说不准还能开脱一下,但如果再添上个江酖贺…..
樊也南认了,人总是要向资本家低头。
樊也南主动去拉住江百黎的手。
牵上去时,樊也南还自觉调整力道,让江百黎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温度,又不至于被他的手攥得发痛。
江百黎没反应过来,等他了然樊也南在做什么时,他的肩膀和樊也南肩膀之间的距离已经缩小到毫厘。
“怎么突然可以牵手了呢?樊也南。”江百黎不解,但他回握住樊也南的手。
江百黎有些不会牵手,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牵过他的手,父母没有,他哥和他姐也没有。
所以,他说得什么他哥牵手送他回家那些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全是用来骗樊也南的。他哥可不是个喜欢亲近的人,才不会主动凑到他身边来。
江百黎只是记得百度上面说的——肢体接触可以增加熟悉感,所以才那样说,他自己也不是个很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的人。
因为大部分人身上都是臭的脏的,江百黎能感受得到,那会让他在画画时常常回想起那些糟糕的感觉,会让他的画也看起来很臭很脏,所以他不喜欢。
可樊也南能让他有灵感,而且,樊也南身上虽然有淡淡的烟草味,但他姐和他哥都抽烟,他早就习惯了那种味道,并不排斥。
牵着樊也南,对于江百黎还说,不算难捱。
甚至有些…….新奇?
“樊也南。”江百黎侧头看樊也南,视线被帽檐遮挡大半,他恰好能看见樊也南的喉结处。
“怎么了,热了?”樊也南实在不想听见江百黎在说些什么奇怪的话,便自己装作明白江百黎的意思,心领神会般说:“一会儿路过超市,想让我给你买两个冰激凌是吧,巧克力味的还是牛奶味的?又或者都是别的味道的?”
江百黎紧盯着樊也南喉结的滚动,掌心处与樊也南触碰的温度也在此刻显得模糊起来。
喉结……在滚动。
凸起的骨头带着说话的节奏。
再往上看。
是翕动着吐诉出字句的嘴唇。
樊也南不像在说话。
而像是在成为一件艺术品。
一抹烧不完的色彩精细勾勒而成的艺术品。
江百黎的嘴唇有些干涩。
江百黎甚至没听清樊也南究竟说了些什么,嘴唇里吐诉出了什么字词,他只知晓樊也南的舌尖比嘴唇的颜色要浅上许多。
舌尖的颜色是朱红加钛白的淡红。
嘴唇的颜色是玫红加钛白的粉红。
樊也南像一罐颜料,此刻,江百黎想打开他。
江百黎牵着樊也南的手更用力了些,樊也南有所察觉,却刻意忽视。
樊也南说着,便把江百黎往超市的方向领。
江百黎却停在原地,弄得樊也南也停下脚步。
樊也南真是捉摸不透江百黎的心思,问:“又怎么了?”
江百黎语出惊人,说:“樊也南,你的舌头,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的舌头,都要好看。”
江百黎说得时候语速很慢,更显认真。
樊也南呛了一下。
“什么?”樊也南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百黎干脆摘下口罩,指着自己的嘴说:“樊也南,看我的口型,不要错过我的每一个字。”
“樊也南。”
“你的舌头。”
“很好看。”
“停。”
听到这,樊也南知晓自己方才没听错,连忙喊停。
酡红攀上樊也南的耳朵。
…….这都是些什么话。
他看过很多人的舌头吗。
他不是个纯情的大画家吗。
他之前那些话不是因为追求艺术才说得出口吗。
现在呢。
他怎么能陡然说出这种…..虎狼之词。
………
樊也南叫停,江百黎当真就乖乖停下。
樊也南缓和了两秒,揉了下太阳穴,想收回江百黎牵着的那只手,却发现江百黎愈发用力,甚至用大拇食指摩擦了下他的手背。
下一秒。
樊也南听见江百黎说——
“樊也南。”
“你的手背,也很好看,但是比你的舌头要逊色一点。”江百黎说得认真,还做了比较。
江百黎的视线还在樊也南身上扫荡。
最终,落在了樊也南的脖颈处。
江百黎开口。
“樊也南。”
“你的脖………唔。”
樊也南再也忍不住,直接抽出手,捂住江百黎的嘴。
“江百黎,别说了。”
樊也南庆幸自己此时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否则,他听见这些话,说不准已经羞得抬不起头。
还好此刻,他能捂住江百黎的嘴。
江百黎也不挣扎,只是看着樊也南,任由其动作。
“江百黎,现在,我立马送你回家,咱们叫个出租车,我送你到家之后我就离开,在这期间内,咱们谁也别开口……你知道的,我很累,我需要休息,所以不想要开口说话,而朋友是不会违抗我的意愿的,对吗?”
樊也南的话一连串砸下来,他才缓缓松开口,心里祈祷江百黎就此打住。
江百黎却说:“那你不说话,我说给你听,不就好了吗?樊也南。”
樊也南连忙说:“作为朋友,我不想让你累着,所以,你也不要说话。”
江百黎:“我不累——”
樊也南:“你累。”
江百黎:“哦。”
江百黎:“我们是朋友了,那照片——”
樊也南:“我们现在只是百分之一的朋友,还没到百分之百的真诚朋友,还需要培养熟悉感,还不能发照片。”
百分之一的朋友?
江百黎觉得这个词很新鲜。
江百黎侧头看了一眼樊也南。
嗯。
如果以后他来了灵感能给樊也南画一幅画的话,就叫这个名字吧。
很好听。
这是他们成为朋友的起点。
上了出租车后,两人一直保持沉默。
江百黎蓦地伸出手,碰了碰樊也南的手背,等着樊也南看过来时,江百黎笑了一下,看着干净无辜,仿佛只是不小心碰着的。
但等着樊也南要收回视线时,江百黎又碰了下樊也南的手背。
樊也南看他,开口:“又怎么——”
樊也南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因为江百黎捂住了他的嘴。
“累。”
顾忌着樊也南的那些话,江百黎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但樊也南一瞬便懂了江百黎的意思,知晓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樊也南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禁失笑。
这时候他看起来反而像个小孩子。
还挺好的。
嗯,只要他不开口就好。
下一秒。
樊也南的手背又被碰了一下。
樊也南明白江百黎是什么意思了。
樊也南垂眼看去,就见江百黎已经张开手心,摊放在他的手背上。
这是等着他去牵呢。
呼。
算了。
就当是牵个小孩来哄着玩了。
只要他不开口说那些奇怪的话就行。
樊也南牵了上去。
江百黎满足地笑了一下。
他摸到颜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