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棠持着节杖,望向身侧绣衣道:“女官们都在何地?还请诸位带我前去。”
“回温均输,王均输家中亲长今日辰时三刻抵达城中,乃其家中赋闲的一位叔父,带有家仆数十,两人此时应在扶桑馆中;而裘盐官辰时二刻便至盐亭各处巡查,其胞弟与阿母竟忽然现身她眼前,因家中密事遂至扶桑馆;不过赵铁官并未受人所制,能游走各处,自巳时进入县衙后,便没再当值了。”
绣衣回得利落,前侧人却脚步急停,猛然回首。
温棠眉心狂跳不止,她早对几人背后势力有所猜疑,这段话透出的意思却实在太过惊骇。
扶桑馆多招待官员商人,王贤叔父虽赋闲在家,名气却不输朝臣,来到城中邀其在此处相见情有可原;可裘明淑生母早逝,来人必是其父续弦,不该住在此地。更遑论两人今日当值,哪怕家中亲长相见,也不该私自离去,定会留人遣报,时机也过于凑巧。
由此可见,二人家中与盐商有所牵连……
而赵檀暗中前往县衙,绣衣使者的话不能再明晰,此人与尚书省官员相识。
温棠捋清神思,目光落在远处甬道的游人上。
“窖藏税款定然在尔等监察之内,可有人意图从中作梗?盐亭可有匠人私逃?”
“回温均输,宅邸中奴仆有盐商的人,今日午时有意暗中调度税款离去,那时我等与尚书省官员在城门起了争执,眼皮子底下税款不好出城,此时应还在城中。而盐亭的匠人们暂无人离去,裘盐官在离去前特地嘱托了守门军士,匠人们没她的准许不可私离。不过今日正值上巳节,夜幕已至,匠人们需与亲人相会,裘盐官再不归去,恐会闹事。”
温棠的手因用力泛白,半晌才缓缓点头道:“我知晓了。”
绣衣使者知晓背后权臣的身份,所以并未刻意阻拦事端。不过如今持节杖的人是她,为了盐渎县的百姓,合该继续查下去。
事要一件件去办,人也要一个个去见。
“着十人去寻税款下落,两人寻赵檀行踪,见到后言明是我寻她即可。另,我等宅邸的奴仆怕是都为吕唤安插之人,先让官差押走他们,着人仔细搜查宅邸。其余的随我来吧。”
……
夜晚的扶桑馆人声嘈杂,女乐坐于楼阁里轻拨古琴,庭中两三商人吃酒享乐,温棠领绣衣使者自后门而入,先去寻了裘明淑。
裘氏一家所在的客堂稍许偏僻,一行人刚至门外,便听里头争执四起,正撞见候命的家仆欲离,未等家仆进去通报,此人便被绣衣使者悄无声息地拖走了。
温棠伫立门前,顺着缝隙正能见到母女二人对峙的模样,以及那泪流满面的孩童。
裘家家主续弦年三十六,生有二女一子,在建邺城中倒是极少听闻此人事宜,寻常宴会难见其身影。未曾听闻裘家后宅不宁,世人便逐渐遗忘了裘明淑生母的音容,只以为裘郎之妻贤淑端庄。
偏偏她所见到的,是一张狰狞的面庞。
徐氏的手桎梏在孩童的肩上,寸步不让地质问道:“我与你相谈的话都喂到狗肚子里了?未到明日,你想去哪儿?”
她话音刚落,客堂里便传出一阵家仆的劝解。
“还请夫人息怒……”
裘明淑的脸上第一次显露不安,她的眼眸四处打量,直至瞥见幼弟的泪水,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我如今乃是一地盐官,需掌管各处盐亭的匠人,今日上巳佳节,我必要归去。还望阿母准允。”
“准允?”
徐氏不顾手下孩童怮哭,指向暗处哂笑道:“今日有我在这儿,你便不能离去!你幼妹的亲事即将定下,若因你有失,怕是你跪三天三夜,受鞭笞之刑也难辞其咎!”
裘家家主以姻亲攀附门第,在建邺城中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因此刘谨权虽为裘明淑曾外祖,却因不齿裘氏一族的做法,数年来不曾与其相认。
徐氏能在紧要时机阻止裘明淑离去,除却裘家与盐商们有染,怕是口中的“亲事”与税款背后权臣脱不开干系。
温棠静默地望着这一幕,从未想过裘家会如此癫狂。
朝臣与盐税有染,是能诛夷三族的死罪,背后权臣能不能脱身是次要,底下的人是最易替其先死的。裘家这一步棋,分明是赌上了全家性命。
“你说什么?”
裘明淑并不知晓这些,她颤动的眼睛一滞,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阿母,你私自带他们来寻我,便已是错了。定下的亲事必要退了,我这就要走!”
“放肆!”徐氏阻了她离去的路,面色狰狞地道,“你可知这样的姻亲世间难寻!你寻死觅活地当了女官,竟这般自私,妄图毁坏你幼妹亲事,简直天理难容!你今日倘若敢踏出一步,日后便永远难进家门,更别提见你的幼弟!”
“阿父为了攀附权势竟拿全家性命做赌,难道你们都看不出吗?太可笑了……”
裘明淑不齿地摇头退步,刚欲闯出,胳膊便被幼女的手扯住。
“阿姊坏,不要我嫁人,不许走!”
裘明淑脚步蓦地停驻,闻言像受了刺激般瞳孔紧缩,未等徐氏有所反应,她便反制住了幼女的手腕。
“阿母要她嫁?要她嫁?你们疯了不成?疯了不成!”她说到此处,紧盯着幼女惊恐的面庞,只感一阵荒唐,身形恍惚。
“裘家适龄婚配的女郎除了我,只有叔父家的小妹……我原以为是她,从未想过是你的亲生骨肉……幼妹还这样小,你和阿父就急着要定下她的亲事?”
裘明淑浑身震颤,脸上悲怒难掩,等着她的却不是徐氏的辩解,而是一个用尽力气的巴掌。
“混账!”
徐氏像一头受惊的猛兽,语调里皆为嘲讽,“家中之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你费尽心思成为女官,差点毁了差使,你以为回到建邺,你还能如何?”
“我能如何?我能如何……哈哈哈。”
裘明淑捂着通红的脸颊,悲切地喊道:“裘家人丁兴旺,二十年来有女三十七人,早夭者五人,婚配者十五人,早早被你们送到那些男子后宅里的有十人。可算下来,无论出没出家门的,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五人!”
“权势地位,当真那样重要?要用我们姊妹的性命去换!乱世平定二十四载,南都的臣子们再荒唐,也无人敢食人取乐了。你告诉我,她们都是怎样死的?说啊!无非是被男子们凌虐,被正妻处刑!”
“我不盼着叔父他们能心存怜悯,放过我那些堂亲姊妹,别人的事我管不到,也无暇去管。我的阿母早亡,自你进门后,生下二女一子,我只盼你能不同,没想到你竟也能送着亲生骨肉去死!”
裘明握住了徐氏妄图落下的手,“阿母,你也是女子,难道你不觉得,裘家女郎不该如此下场吗?”
“你这逆子,还不放开我!”
徐氏气急,闪躲的眼神避开亲生幼女的目光,未等眼前人再言,左右家仆已经桎梏住了她。
“都是谁教你说的!她们死了,自是命不好,与旁的有甚关系!我怎会害自己的骨肉……”徐氏四下搜寻,直至家仆递上一根软鞭,才猛然转换语气,“倒是你不懂恩德,如果你阿父用你们姊妹性命换取地位,不应早早将你许配给他人?怎会留着你成了女官,还敢在我面前造次!”
裘明淑失望地摇头,哀切的眼里泪水直落,挣扎着周身桎梏。
“放了我,我今日定要回去当值。”
徐氏好似知晓鞭子落下去,眼前人也不会感到痛楚,便将视线转至幼童身上。
“别做梦了。你身为女官,今日言行冲撞亲长,我不好打你,那便由你的胞弟来承受……”
“日后再有此举,必如今日!”
“阿姊!”
裘明淑目眦欲裂,偏偏无法挣脱家仆,崩溃地朝她喊道:“你这个毒妇!毒妇!你不要伤他,不要……”
“且慢!”鞭子欲落的顷刻,一道玄色直冲而入,持节杖拦下了徐氏高举的手。
温棠自知不该参与其中,怕是今日过后,裘明淑与其胞弟在家中将举步维艰,处处受制。可那样的鞭刑落下,不过四岁的幼童怎能承受,怕是性命有忧……
“她就算不为女官,也是我的长姊,她的生母与我的阿母流着同样的血!你今日伤她姐弟,便是鞭笞于我!”
裘明淑神情一滞,见到来人,一瞬间只觉得命运在摆布她。
这样的情景曾在她幼时生母离世后,无数次浮现脑海……可惜那时温时书已经北上,难以与刘玉芙互传音讯,以至于她曾逃出内宅,去往刘家寻求庇护。直至刘谨权绝情闭门,她不得已收起那点期许,倔强地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打,只为能护幼弟长大。
后来女官制推行,她得知温棠南下,几次三番地针锋相对,不过是求死前的些许不忿。明明是姊妹,偏偏温棠的一生顺遂,怎能叫她不生怨怼?哪怕刘玉芙曾记得昔日情意,她的生母也不会早早死了。
温棠总要遇到点磋磨,哪怕微乎其微……
她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在中书舍人宅邸之时,夜里病重她时常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不过是颗棋子,连与温棠交好都不被应允,不如顺了心意。要是能因公死了,身为朝中第一批女官,朝堂总会记着她,那些人总会记着,善待她的幼弟吧。
偏偏今日救下她幼弟的人,却是温棠。
温棠的言语震耳慑人,客堂里的人或许并不认得她,却依稀能从那副样貌,以及话语中辨别。
徐氏愣了一愣,忙急辨道:“妾教训不孝子女,这是家事,还不需温女官来管……”
“不是你的家事!我再说一遍,她是我的长姊。”温棠持节杖的手愈发用力,后侧待命的绣衣使者已猜到她的心思,在一众惊愕的目光中走出。
“长姊来到盐渎县为盐官,是陛下亲指,而今你阻她当值,可知这是违抗皇命!”
一句“皇命”,惊得客堂里家仆忙俯身跪地,时下见了绣衣使者,更是浑身震颤,先前桎梏裘明淑的几人,恨不能将手砍去,以求得一命。
徐氏看清温棠手中节杖后,口齿间的话语尽数吞没,换上了副谄媚的笑容。
“妾并不知啊……妾这就放她离去,会好好照看她的幼弟。”
“不必了。”温棠望着她的面庞,只感胃里翻涌。
她闭了闭眼,说出一句令人震惊难掩的话语,“将裘盐官的弟妹都带到女官宅邸,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探见。”
徐氏此时顾不得身份地位,忙拉扯住她的手腕,“温女官这是何意?今日上巳佳节,妾心疼明淑,特带其弟妹相见,言语中有了争执,才欲行鞭刑……妾乃这些孩童的阿母,怎能让他们与妾分离!此事就算闹到建邺去,温女官也不能这般行事!”
温棠望着手腕,只道:“还望夫人知晓,女官赴任连家仆都不准许携带,更遑论亲长相见?汝数次抗旨不尊,按律法需压入诏狱审问,明日我自会将实情禀报直指。你已是戴罪之身,幼子幼女总是无错的,我将他们带走,是出于怜爱,有何不可?”
“妾没有!”徐氏脸颊涨红,还欲辩解,未等张口绣衣使者便强行带离。
幼女为她亲自教养,性情胆小,难以辨别是非,见阿母被人拖拽哭喊,只觉得在场的人都心肠歹毒,甚至怪罪起了裘明淑。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还我阿母,我要阿母……”
裘明淑瘫坐在地,视线没看向任何人,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我该向你道一句多谢。”
谢她不计前嫌,谢她危急之时前来相助,尽管有用的仍是她内心不齿的权势地位。
她想着,吐出了令自身形秽的请求。
“还望温均输日后手下留情,就当裘家不曾与盐商有染。”
她可以承受鞭笞,承受任何刑罚,却始终不能逃离“裘”字,今日徐氏被安罪名,税款一案再查下去,怕是裘家顷刻间土崩瓦解,哪怕她心中再怨恨,她的幼弟又怎能独活。
温棠没有立即回话,只是转身望向那张面庞,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裘明淑何其自傲的人,竟能显露出这般神情……她很想告诉她,待回到建邺,她会恳求刘谨权,为他们姐弟二人寻到安身之处,不再受裘家牵制。
可这般话语,却不能吐露半分,她也不知该如何诉说。
同为血亲,她只需相求的事,却是裘明淑无法达到的。
温棠在某一瞬,质疑着看似关怀她的曾外祖父到底是怎样的人,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人心复杂,不是非黑即白的,刘谨权即为清流之首,与攀附权贵的裘家自是难以相处。她的阿母,也时常关怀长姊的事宜,可惜那时她尚且年幼,不知为何阿母竟全然不知对方处境。只是无人注意到,裘家以姻亲攀附门第,背后竟有这般铺满女郎血肉的故事。许些年来,裘家姐弟究竟遭受了多少冷眼,受了多少磋磨才有今日……
而这些事,只有监察百官的绣衣使者知晓,所以卫桓才会言裘明淑存了死志。
温棠不敢细想,鼻间猛然袭来一股酸楚,她强压着,对地上的人伸出手。
“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女官们处处受制,连她都不能例外,她的阿姊无论立场如何,仍惦念着盐亭的事,几次三番意欲离去……如今她只庆幸着,听闻裘明淑离去的那刻,没有去怪罪她。
裘明淑怎会不明她的用意?
她没有言辞激烈地提及往事,更没诉说心中的怨怼,只是将手搭在她的掌心。
“是吗?自遇见你以后,我总觉着人是有法子活下去的。”
或许要承她幼时最为期盼,如今最不愿受的福荫。但眼前人,虽为诸侯之女,却与她以为的不同。温棠的存在,是大魏百姓的福泽,她又何尝不是民呢……
此时两手相握,她便要随着温棠的抉择了,南都局势下,这是一条万难的路。身为一颗棋子,背叛身居高位的人,或许回到朝堂,就有人要清算她,不过一线生机罢了。
偏偏掌心传来的暖意直抵四肢百骸,裘明淑一时只笑。
她早存死志,倘若她病故而亡,倒真如卫桓所言,亲者痛,仇者快。如今跟随温棠有什么好迟疑的?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日后她的死也是为了万千生民,虽九死而无悔啊……
至少身为裘氏女郎,摆脱了被男人摆布的命运。
温棠紧握她的手,敛起神思转而询问绣衣,“王均输在何处?”
绣衣使者俯身,只道:“王均输已在门外等候了。”
客堂里两人视线交接,皆目露惊愕。
温棠知晓其叔父前来,怕是有意敲打王贤,更为阻碍税款一案。
时下得知王贤在外,连忙拉着人向外奔去。
王贤笑意盈盈,姿态和雅谦逊,只她身后的夹道里,一中年男子领数位家仆怒目斥责。
“巧言令色!难堪大用!竟敢以刀剑相逼亲长,尔合该以家规处置!”那人说完,见四处绣衣欲至,连忙拂袖离去。
温棠闻言脚步急停,恍然发觉王贤手持环首刀,脖颈间竟有鲜血渗出。
“王均输,可曾有碍……”
王贤拭去脖颈鲜血,轻道:“无碍,并未伤及紧要。失态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你且放心,宅邸中奴仆我早察觉有异,税款早在吕唤差人染指前,我唤人移到他处,那几位奴仆是县衙属官遣派,自是知晓轻重,不敢阴奉阳违。”
她说着,情怯地笑了笑。
“中书舍人幼女之事,只有你为她说了话。那晚我言心中有愧,并非刻意欺骗于你,以求得你信任。我自知早晚会遇见掣肘之情,所以暗中步步为营,将家中亲长一并算计,只为心中不再生愧。”
温棠张了张口,没去质疑她话中真伪。
税款一案背后权臣大抵并非尚书省师生二人,否则其叔父不会轻易离去。不过那些奴仆的出身连绣衣使者都瞒了过去,王贤实乃城府至深之人,未曾刻意谋害她们,甚至以死相逼家中亲长,足以表明其志。
王贤见到过被拖拽离去的徐氏,她没有去询问裘明淑难以启齿的境遇,只是凝望两人紧握的双手,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爱怜地抚平了裘明淑散乱的碎发。
“自被推举为女官的那天起,我们就没什么不同,该去寻赵檀了。”
裘明淑浑身震颤,张口的一瞬泪水直流,她慌乱地别过脸去,用极尽颤抖的声调应了声“好”。
温棠喉中生涩,视线落在三人紧握的手上时,没由来地感到一阵不忿。
鞠躬尽瘁、忠义两全……世上太多太多的褒词,都只是用来给男人歌功颂德的。千百年来,世道从不公于女郎们……所以自她们被推举为女官的那天起,从未有人有过退路。
她们都是棋子,大多人日后得到的名声——不过是“无为”二字,哪怕有人功绩深厚,能被世人赞誉,也不过是因为上头的男人要她做事,愿意施舍她名声。
遇到男人们不愿的事了,譬如王贤、裘明淑她们几人今日之境遇,连“忠义”这条道路,都是不被应允的。
她们违抗了命运,可是如同她们的女官,能有几何?敢于违抗的背后,也有太多难以忽视的缘由,甚至有男人们的相助……
温棠想到此处,心中蓦地滋生了一个念头。
它并不输于忠君爱民。
乱世时,百姓最大的诉求不过是活着,而后天下平定,或许大多奴仆百姓的诉求仍是如此。不能忽视的是,世家女郎的诉求竟与百姓无异,那寻常女子呢?
女官二字拆分,为官者合该忠君爱民,而为女者,总要为她们争得什么。
不,不止是她……
温棠抬眸与其余两人对望,握着节杖的那只手颤动不止。
“陛下不愿再自称为‘孤’,王朝肃清,达百姓所愿,才是陛下心之所向。”这是她道出的天子心愿,也曾是她的心愿。
真有那一日,朝中掌权的人,必有女官们一席之地。
她想,
她想……
从她们伊始,女人们碑文上写的,不再是女、妻、母。
而是名起,功绩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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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蔽芾甘棠(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