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棠与老奴从后门行至甬道上,抬首凝望漂浮在天河上的明灯,缓缓停歇了步伐。
“吴伯……今日上巳佳节,三年了,未能让你们兄弟相见,是我不好。”
老奴摇头轻叹道:“女郎勿要这样说,奴能不能与兄长相见并不重要。奴日夜盼着你与郎主安好,这便是奴的心愿了。”
温棠“嗯”了声,思绪顺着他的话语回转,竟不能自控地回想起他怀抱带来的暖意,沉吟片刻后,问出了缠绕心间的疑问。
“他与我朝堂上针锋相对,怎会遣吴伯相送?此时一别,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明知晓我不再受盐商们围困,怕是税款一案费尽心血,也要将背后之人彻查到底。”
“女郎啊……”
老奴讪讪地望向她,亢自咽下心间百转千回的实言,“郎主是张常侍的得意门生,他做什么想什么,都是尚书省官员众心所向的。他愿意让奴送你这一程,便是表明日后不会阻碍你此事。”
温棠低头自嘲地笑笑,“所以税款丢失背后的权臣不是他,那他何必苦心积虑地陷我于绝境中?”
陷她于绝境,献她予生路,都是他一人所为。
他牧闻是否太毫不讲理了?
老奴窥见了她眼中的雾霭,一时只感万分难过。
亲眼目睹相爱之人离心背驰,却不能替其中一方辩解,得到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闷。
老奴想了良久,才慢慢开口道:“女郎是否想过回到北都?”
“回到北都?”
温棠岂会不明,牧闻有意逼离她,可是因为朝局变动含冤枉死的那些人,有谁能替其申冤呢?又有谁,能让天子不再深觉辜负呢?
“吴伯,我生于公卿之家,自幼习得的品性,便是为国为民甘愿身赴,那也是我该尽之责。我不会离去,除非我变得癫狂不识人,亦或是……死在南都。”
“女郎啊!怎能说出这般不吉的言语!”老奴吓得连忙止了她后头话音,“奴以为,女郎必然福运绵延,加以时日定能登上青云阶。”
温棠露出略有苦意的笑,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吴伯啊,我该走了。”她往前迈步躲了老奴的搀扶,一如周岁那年蹒跚学步,坚定地从未回过头。
盐渎县一月的税款丢失,朝中上下看似无比重视,遣派了数位权臣主审,实则不过是各方势力的角斗。无人在意那些含冤枉死的无辜之人,更无人在意城中的百姓。
吕唤一介商贾,竟能冒性命之险受困于她,意图暗中染指税款一案,该是多么胆大妄为。
倘若王贤监察的银钱再次丢失,裘明淑属下的匠人们趁乱逃跑,此案直到最后……丢失的税款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从生丝稻米上得来;五十七所盐亭的匠人怕是要被诛夷三族。
届时血浸春江,天怒人怨。
她不能、不愿见到这样景象。
闹市里游人如织,光华璀璨,温棠走至高桥上回望明灯三千,衣袂翩翩振动下,她缓缓呼出了口气。
“王均输、阿姊,赵檀……你们究竟在何处?”一人逃出牢笼尚不能扭转局势,朝堂上权臣争斗,余下的臣子做了哑巴,盐渎县百姓兴亡的命脉只能系于她们几人身上。
……
温棠寻到绣衣使者时,金右正审问着突然归来的李碗。
他面色灰白,眼底发青,显然彻夜未眠,倒是怀里的幼童正睡得酣甜,嘴角还沾染着细碎的糕点,奶声梦呓着。
绣衣使者们明知二人自县衙里逃出,只是见到其身上并无半点伤痕,疑心顿起,阻了他们归家的事。
“牧尚书着你们去后院见家仆,未施鞭刑吗?他们审问了你何事?”
李碗跪在地上抚摸着怀中幼童一声未吭,直至窥见那道身影,才开口急唤道:“温均输!”
温棠急切的脚步猛顿,心如鼓雷,原本意欲找寻金右的眼直落两人瘦小的身上,从下至上不敢略过丝毫,生怕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庞。
她提袍直奔,惶惶半蹲,声音极尽震颤,“你没受刑罚,太好了!你们是怎样逃出的?还是绣衣们前去相救了?”
“温均输……小人并非出逃,也并非被人相救。”李碗见她担忧,恨不能将那晚的情况尽数讲出,偏偏老奴的再三告诫,不许他言明真正的缘由。
“牧尚书只是觉得小人所知事宜,旁处匠人那里皆能审问,所以就放了我们。”
温棠缓缓呼出口气,只觉那日告诫他们不许提及私拿精盐一事起了作用,旋即起身望向旁侧的金右。
“王均输几人怕是中了吕唤的计谋,如今已寻不到她们。丢失的税款,她在离去前可曾清点完毕,交予你们?”
金右眉峰紧蹙,望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人,“并未。一月税款数额巨大,直指曾点明要我等押送回宫,不好着县衙属官帮忙清点。先前是由绣衣们相助,后由奴仆们归拢,直至巳时王均输还在。而后突然传出城门将关的消息,我等与尚书省官员发生了争执。”
“争执?”温棠听他娓娓道来,逐渐稳住心神,与他一同前往内室无人之处。
绣衣使者与尚书省官员发生争执不足为奇,奇怪的是牧闻竟下令关闭城门,也就是阻了绣衣们回宫一事。最为紧要的,还是女官们的动向,金右身为副使,不至于将所有绣衣调动至县衙,必然会暗中监察所有人。
然而金右听闻她提及,面上竟无半分触动,似乎并不惧怕税款丢失。
她因牧闻所助,从吕唤宅邸脱身,认为税款一案背后权臣与尚书省无关,究竟是牧闻的计谋,还是实情……温棠竟在这一刻犹豫万分。
没先去寻女官们的下落,而是来寻绣衣使者,其实她心里已有了试探之意。
不是尚书省师生二人,便只能是林党,亦或是卫桓……
温棠凝望金右的眼睛,“还望副使出手相助,下官必要寻到她们几人,确保税款还在。如若有失,盐渎县今后,怕是久无宁日了。”
金右伫立在原处,脸上头一次显露出疏离,他没有回应这句话,甚至周遭暗处隐隐可见数道人影。
温棠目光四寻,忽地哑了嗓子,不再将期望寄予绣衣身上。
“既如此,下官不再叨扰了。”
她转身的霎时,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蓦地叫住了她。
“他牧闻究竟对你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竟能教你对我生了疑?以至于你再三言语试探……你可知,你是我的门生!”
卫桓怒意骇人,缓步走至她身侧,望着她惊愕的脸,紧咬后牙将举起的手收回。
“你该庆幸,你的阿父位至四公,受千秋万代的敬仰。倘若你是他们,今日便要你剥皮尽忠。”
温棠双眸震颤,张了张口,千百句意欲辩解的言语鲠在喉中。
卫桓那张宛如鬼魅般的面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为明显的疤痕,叠在前些日子落的伤上。血肉初生之象,令人倍感震撼。
“直指……如果是你,我合该庆幸。”
卫桓火气陡升,偏偏见她双眸含泪,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你有什么好庆幸的!”
“直指是众人中,唯一心存百姓之人。”温棠话音稍顿,轻道,“哪怕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哪怕私吞税款是重罪,老师也绝不会让百姓拿命填补这样莫须有的空缺。”
卫桓没由来地哑了气焰,持着节杖的手愈发用力,“我就当你在找补,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倘若背后掌权的人是直指,我该如何。”温棠说。
眼前人随之一愣,他甚至不用去问,她心中的言语便已呼之欲出。
温棠或许疑过他,却从不疑他的自苦是否为了万千百姓,以至于再三试探唯剩失落,未曾与金右针锋相对。甚至从吕唤的计谋里脱身后,满心满意只想寻求绣衣们的相助。
卫桓垂眸与她对望,以狠毒著称的他,竟在此刻软了心肠,后悔先前不容辩解的质问。
温棠的视线落在他疲惫的眼底,“直指想必日夜兼程,才能在他赴任的日子里赶回。学生不敢忘直指的教诲,税款一案从不曾有懈怠,只是今日——”
“还请直指相助。”
她说着,躬身后退行礼道:“女官们不能损在此地。王贤虽出身琅琊王氏,家中亲长与张党交好,可她绝非视权势为性命之人;裘明淑为我表亲长姐,我虽并不了解她,却知她难以忍受暗地里的受贿专权;赵檀更是性情刚烈直爽。于朝堂,于大魏百姓,她们都是难得之人……”
卫桓静默地听着,忽地很想问问她,怎不为自身恳求一句。
难道女官制推行,朝中上下备受瞩目的人不正是她吗?无论天子何后,最想见的人也是她。
可念头刚起,便被他打消了。
天子将期望倾注,以至于下旨让他收为门生。令谁都不曾设想的是,尚书省师生二人的狠戾,将她送至绝境。税款一案起伏不停,背后权臣势力错综复杂,她初入官场被几经迫害,已至退无可退的地步,无论此案了结后是何种归宿,她要做的,唯有为孤君留下能信任的臣子,竭尽所能地为百姓谋求最后一丝生机。
南都朝局复杂,出身再显贵,也只能保她性命无忧。
她官职低微,身边能信任的人,唯他。
卫桓心脉膨胀,在她抬眸的那刻,竟将手中节杖递了过去。
“金右留在我身侧,今日之事无论何种结果,我都不会过问。”
“直指!”金右大惊,连四下隐匿的绣衣们都变得躁动不安。
绣衣直指,持节杖玉令而调动绣衣使者,卫桓此举,何止是将她当成自己的门生……金右竟不敢细思下去,眼神落在卫桓衣领处被人鞭笞的伤痕,直至后头传来幼童醒来的呼喊,他倏地明白了什么。
乱世之时,他们与李碗等孩童无异,倘若那时卫桓遇到的人并非何后,而是如温棠这般的人呢?那便不会受宫刑之辱,日夜被人鞭笞凌虐取乐……他们也能有尊严的活着。
在何后眼里,绣衣们连奴仆都不是,更遑论是人。
卫桓虽贵为绣衣直指,许些年来受到的责辱刑罚,也只有他们知晓。温棠是除却绣衣们,唯一敬他信他,将他的自苦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人。
温棠惊愕地接下节杖,神情却渐渐被坚毅之色取代。
卫桓能这样说,便是道明了背后权臣并非是他,绣衣们或许知道那人是谁,却给了她查明问罪的机会。
“学生多谢老师信任。”
直至那道纤瘦的身影远去,金右才敢开口,“直指,若日后太后问起,该如何应对……”
卫桓有些不适空置的手,只道:“你们不必开口。中书监既走了这步棋,实则是为阻止太后培养势力,想要我等都依附于他。帮了她,也是在帮太后。”
金右点头,却始终不明了其中交集。
税款一案如果真揪出了林涛,届时女官们尚未成气候,得利的人还是张党,何后倒是两头得罪。他想到此处却没有追问下去,他自知无论如何卫桓都不会做出坑害何后的事,或许此案回到朝中另有定论。
卫桓知晓他在想些什么,却没有去解释。
林涛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哪怕所有证据都直指此人,也不能使其落入诏狱。许多要地的地方官员皆为林党的门生,近些年胡人不安分,边关强敌扰乱,陆慎年分身乏术,少不了林党的人去镇压。
外忧内乱至少平息一处,此人才能倒台,张启与其斗了二十四载,都未能伤其根基,更遑论区区税款。太多的事堆积起来,便显得罪责微不足道了。女官们能找到窖藏银钱,摆明林涛给自己留了退路,能将税款补齐,届时林涛有太多借口能脱罪。
他递她节杖,不过是为了——
送她青云阶,盼她以心安。
大魏的百姓、天子,不可或缺王贤等心存志向的女官,最不能缺少的人,便是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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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蔽芾甘棠(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