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一刻,奉旨查案的尚书省官员们前往盐亭各处提审了匠人,匠人们皆是百姓出身,前几日聚众闹事后,已深感恐慌,再经由尚书省一手走过,几乎人人自危,将连日来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全招了。
其中不乏盐亭掌事隐瞒李碗年龄,着孩童为匠人一事,以及他与女官们暗中私交。
县衙后堂里,尚书右司扶袍而入,手中拿着几张刚得到的口供,瞥见主位上的人时,连忙堆起几分笑意。
“牧尚书,下官已在绣衣那头拿来了盐亭各处管事们的口供,还请过目。”
老奴伸手接过,又着其他仆从递上茶点,将口供递到案几上的那刻,尚书右司轻抬眉眼,再开了口。
“不知牧尚书可曾听闻城中那些花子的事?有一孩童为其首,盐渎县犯事之前,这孩童就在盐亭做工领钱,从上到下都瞒着。下官以为,寻常人家的孩童哪来这么大面子,恐是其中尚藏玄机。卫直指那头倒是没审此人,我们要不要叫来堂中审问?”
尚书右司这话说得巧妙,意在审查李碗,实则想将此事换成罪名扣在绣衣头上,绣衣直指为卫桓,卫桓身后是太后,而太后如今正与林党一派交好。
牧闻垂低着眼,轻道:“绣衣和那群女官们在此地待了月余都没动那群孩童,无论他们身上藏着什么秘密,都不能急。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觉着卫桓没审他们是留给我们抓把柄的?”
尚书右司动作一顿,明了他言下之意,尚书省的人有些操之过急了。
末了,他冷哼数声才道:“你我都知晓,盐渎县税款一事是大案,背后操纵的人必然手眼通天。此人并非常侍,也并非我等,除了他卫桓贼喊捉贼,还能有谁?”
张启、牧闻师生二人在朝中一唱一和,将女官们牵扯进此案时,连尚书省的人都为之惊叹。惊叹的不仅是牧闻不顾兄妹之情,而是盐渎县能出这样的大案!
盐渎县属广陵郡,从广陵郡守下到上任均输官,无一与**二党的人有瓜葛,皆为科举上来的官员。朝堂中波谲云诡,以师生相称,便是一派的人了,各地郡守若不是开国有功,都为**二党举荐的官员。
广陵属官后方无盘根错节的势力,这些人哪怕长了十颗胆也不敢直接私吞税款。
思来想去,只能是卫桓的人。
尚书右司眼睛一转,提醒道:“温女官可是拜了卫桓为师,此行正是将师生二人一网打尽的好时机。牧尚书觉着呢?”
牧闻闻言哂笑,厉声而问:“敢问右司,卫桓此人的疑心,与你比如何?”
“牧尚书,这……”尚书右司声音一哑,竟有些不敢看他。
他的确存心提及温棠,但牧闻的话倒是点醒了他。
卫桓的风评堪比前朝的十常侍,别说不信刚收的门生了,朝中上下心知肚明,此人不忠君不爱国,眼里仅有何后以及底下的那群宦官。
无论此案背后的人是不是他,温棠初来乍到,又是温丞相独女,与卫桓简直天差地别,恐是这“门生”收的,也并非本意。
哪能将如此辛密的事告知温棠?怕不是在那群女官眼里,上任均输官背后掌权的人,正是张党。
牧闻面容上闪过些许不耐,透出的官威让人心惊胆战。
“你是尚书省属下官员,该听我的号令。那群女官和卫桓之间,我自有定夺。”
尚书右司心头蓦地一震,忙俯身行礼,“是下官逾越了。”
牧闻将那些口供搁在案上,沉声道:“盐亭各处掌事的招供,是每月匠人们都能从盐亭领回精盐一事。盐亭上月产出的精盐数目与之前差距甚大,恐上任均输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卫桓查到这样的事密不上奏,看似更是坐实了罪名。但监察精盐产出的人是现任均输官温棠……”
尚书右司不解其意,“牧尚书的意思是?”
“我将她推到这般境地,她必然恨我入骨,定要在此案争上一争。”
牧闻话音稍顿,搁在案下的手悄然紧攥,“如若税款丢失幕后之人真为卫桓,他便要竭力阻止这群女官查案。可女官们不能全身而退,太后想要培养势力的事便成了泡影。”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卫桓收温棠为门生的事,他们还是知晓的。
所以使温棠入局,并非是想一网打尽师生二人。而是迫使何后一派做抉择,究竟是守旧还是革新。此案牵扯深广,一着不慎,卫桓就算再有能耐,也难辞其咎。
无论怎么算,何后都应保下卫桓,绝非倚仗尚不成气候的女官们。
女官,该是各方弃子才对,就当是送天子、太后用来消遣的。
但时下看来,并非如此,何后走了一步大胆的棋。
卫桓作为主审官,案子未曾了结便私下回宫,摆明了是想要这群女官将天捅破。
那私吞税款者,就不会是卫桓。
尚书省师生二人被摆了一道,有人意图借刀杀人。
尚书右司并非愚钝之人,心思急转间,浑身被冷汗浸透。
“这……难不成是林党的人?”
“我也不知,所以老师才在朝中力争,让我等共同审查此案。”牧闻答道。
依照卫桓的性子,此案背后之人若真是他,用不了一个月,便会以诡秘的姿态结案,甚至丢失的税款也会如数奉还,让朝中上下的人捉不到一丝把柄。
张启等得久了,自然就看出了蹊跷。
牧闻起身负手,遂道:“要事无巨细地在信中写了,着人快马加鞭送回建邺。我去见见那群孩童。”
尚书右司此时哪敢再拦,只觉自身那点心思根本转不过来,连忙应声提笔。
县衙的回廊两侧垂幔,每逢风过,其上银铃阵阵作响,待拂过几抹水气,老奴及时拿上仆从递来的伞,紧随其后。
牧闻持手于腰间,头上仅一枚竹簪束发,虽身着玄衣,倒是脱去官袍后,凭添了几分玉色。
老奴一面为他引路,一面道:“那群孩童每逢这个时辰,都会在盐亭夹道处的汤饼摊,郎主此时去了正好遇见。倒是县令吊死的事,郎主意欲着谁处理?”
牧闻音色冷冷,“我们不插手此事,明日着人去女官那头提卷宗即可。”
税款丢失一案,捅到朝堂再审,无论如何获罪之人都不会出自张党。若女官们应了赴宴一事,怕是难以跳脱那些商人的布局,尚书省再顺水推舟,将此罪扣在她们身上即可。
这也是张启派他来的目的。
牧闻没去解释,老奴心中也明了。
主仆二人静默地朝后门走去,门外守着的仆从们连忙行礼,甬道里风声阵阵,未等他们抬步迈出,视线里便多了一行身着红袍的女官。
赵檀浑身尽是血迹,神情疲惫不堪,拖拽着旁侧两人。
温棠面容惨白跟随其后,受伤的手臂传来阵阵疼痛,此时她却顾不上自身不适,紧握着县令于田留下的那封信。
她们曾见过中书舍人一家获罪,甚至她曾埋过那些碎肉,手刃过一人,都比不过今日之见闻。于田一家老小在睡梦中被人砍杀,作案之人似有意遮掩,行刀轻几下重几下,甚至有不少人挣扎过,意图拖着残躯求救过。
偌大的宅邸中,皆为血肉残肢。
她们再次赶到时,那疯癫痴傻的奴仆竟猛然有了神智,跪拜在她们面前,只求为主人一家申冤。
“郎主虽为人吝啬无耻,上曾贿赂过郡守,下曾打骂过奴仆,却罪不致此,也曾在荒年中施粥救过小人一命。还望诸位女官能还他一个清白!”
奴仆的话,字字泣血,教人难以忘怀。
位卑无耻之人,也曾有过善念,于田当然罪不致此,他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
因税款丢失死去的人,也不止他一家。
几人沉默地走着,裘明淑俯身欲呕的霎时,赵檀再忍不住开口。
“张启、牧闻师生二人究竟要如何!到底要死多少人他们才满意?今朝税款丢失,精盐产出骤减,案子了结后,还不知有多少人要锒铛入狱,诛夷九族……届时盐渎县税收只能一少再少,从盐税上凑不出,便要从桑田上凑,苦的还是百姓。”
“十几万百姓啊,去年腊月雪灾,今朝暮春大雨连连,桑田早就毁了根基,待到梅雨时节,此地必有洪灾……只盼大堤坚固,上天垂怜百姓,让他们有粮有桑交税,不至于活不下去要卖田卖人。”
她们虽出身有别,在盐渎县待了月余,也逐渐明了地方官府税收是如何运行的。说来说去,到最后都绕不开百姓。
赵檀这番话说完,旁侧几人皆垂眸叹息。
盐渎县税款丢失,确为无妄之灾,不过是用来栽赃陷害所设的局罢了。设局之人不顾官员性命,更不顾百姓安危,只为排除异己。
此事无论怎样看,都只能是尚书省那师徒二人所为。
赵檀心中有怨气,回首指着那封信怒道:“难道此案真就此了结吗?朝中的官员们只需一个顶罪的,便不顾下头百姓生死,他牧闻合该以镬烹之刑处置……”
话音未落,赵檀只见眼前人停在原地。
风吹动着温棠面庞碎发,吹动她颤动的睫羽,她极尽哀伤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似能从中寻到几分怨怼。
牧闻一袭玄衣,看不真切面容上的情绪,只是在众人视线投来后,他敛起神思静默地朝前迈步,一如既往地冷静自持。
温棠怔仲地撇过眼,不再将目光停留,攥着信纸的手愈发用力震颤。
在某一刻,她仿佛忽然明白了卫桓的用意。
秘而不宣,并非是要顺着时局了结此案,而是给背后那人一个机会。无论背后官员是谁,定罪与否于朝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交出来上任均输掌握的精盐工序,盐渎县便还是盐渎县,多余的税收从今以后只能进到国库里。以前的罪要不要追查,是另一回事。
如若此人不掌握这个机会……
或许南都所有官员都不能彻查此案,唯独只她不会有性命之忧,能将此事捅破了天。
温棠偏低着头,与那人擦肩而过后,轻道:“回去吧……待上巳节过后,此案我会事无巨细地上奏给陛下,并带那时而痴傻的仆从回建邺。”
王贤心思敏锐,话音未落便握住了她的手,温棠不由得抬眸对望,却在其面上窥见了一抹沉静。
“温女官,我被举荐为官后,家中父兄曾告诫我一句话,官场中讲得是‘和光同尘’,我初时虽不齿,可自中书舍人之祸后,也逐渐感到无奈。时局如此,焉能不同尘?”
她话音震颤,两人不过一拳之距,面庞上分毫的情绪都不曾隐藏。
“你与我们不同,不受家族牵制,日后必能有所成,切记不要被人影响。无论何事都要慢些,再慢些……”
温棠身子一僵,沉默良久,怔仲地回握她已有几分粗糙的手。
出身琅琊王氏的女郎,自幼聪慧异常,富有才女之名,却能身处世俗事事亲为,青葱玉指不复从前,又不顾自身立场,再三告诫于她……
王贤所言,句句剖心。
见到牧闻后,她的确有些急躁,生怕此案突生变故,有罪之人鸿飞冥冥,无罪之人妻离子散。
王贤话中的“和光同尘”,却使她再三思量。
此词出自《道德经》,原文为“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后人据此提炼出“和光同尘”这个词语。
原文意思却是“消磨它的锋锐,消除它的纷扰,调和它的光辉,混同于尘垢。”
温棠呼出口气,将王贤的话谨记于心。
她的确需要慢些。
卫桓的用意,或许真有她揣测的那些,归根结底却绕不开一个“等”字。
无论税款丢失背后的官员是谁,此人在朝中势力都盘根错节,非一事能毁其根基。所以要消磨其锋锐,调和其光辉,所需时日甚久。
她所需要做的,是守住此案有关的人证物证,待日后观机而动。死去的县令于田,一家老小总有一日可昭雪平冤,只要审查此案的官员还在朝中。
眼下物证在她们手中,而人证……
温棠思索至此,眼皮直跳,猛地转身望向主仆二人离去的方位。
“他们是要去见那些孩童?”
……
晚风愈发催急,主仆二人走至汤饼摊时,小贩已欲收拾,遥遥见到远处人影不由得一怔,视线落在那群抢夺汤饼的孩童身上。
“都快些吃,今儿个我要早回,别磨蹭。”
孩童们囫囵吞咽,被烫得龇牙咧嘴,直至眼前光亮被挡,才发觉汤饼摊上多了两人。
李碗在盐亭见过几位身着玄衣的官员,听闻县令一家畏罪自戕后,他虽不懂其中辛密,却难免变得异常谨慎。盐渎县就算盐商们再富,除却来查案的官员们,他也未曾见过如此矜贵的人。
他忙夺下孩童手中的碗,厉声呵道:“家去了,今日风急,怕是有雨,待会儿要被淋了。”
年龄稍大些的孩童眼神交接,没反驳他,已转身抬步。只有那年岁最小的幼童一扭身,躲了李碗意欲桎梏的手,嬉笑着跑到老奴身前,竟俯身跪下了。
他一面磕头,一面举着双手讨道:“贵人真是气度不凡,小人想求点吃食,能沾染上贵人的福气,小人愿意天天为贵人祈福。”
李碗脑门突突地跳,视线刚落到那身玄衣上,便惊得连忙收回,不忘斥责幼童。
“胡闹!不得讨饭惊扰贵人,赶紧磕头认错,和我归家。”
幼童本就没吃饱,挣扎哭喊着不肯离去,情急之下竟想抓住眼前人的衣摆。
“不要,我不归家!”
李碗眼疾手快,猛地将幼童罩在身下,此时也顾不得会不会压伤他,“还不快住手!”
老奴惊得连忙挡在前头,连后方的小贩都倒吸了口气,众人的视线不由得落在同一处。
牧闻伫立原地未动,玄袍下摆留了道醒目的污秽,低颌时眉峰紧皱,下意识透出的不快使得众人浑身发冷,机灵些的孩童早瘫跪在地,未等他开口,暗地里藏着的绣衣使者与尚书省官员们已有躁动。
刀剑寒光浮现,脚步声震震。
孩童们与小贩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突如其来的威压使得他们胆颤不已,连幼童都不再哭喊。
牧闻面上肌肉颤动,抬首时神情愈发不耐,“吴伯,让暗里的人回去。”
老奴俯身点头,后退数步忙走向两侧漆黑的房屋,轻声开口道:“还请诸位回吧,牧尚书来此并非查案,明日便是上巳节,惊扰到此处百姓,也是麻烦。”
孩童们本就在城中乞讨为生,惯于探听各处动静,他们虽不知眼前人是何身份,如今突然得知常来的地方暗中藏有数人,吓得连跑的力气都没了,生怕又牵扯到盐亭上头。
毕竟他们那时差点死于绣衣使者刀下,能活到今日全仗女官们相救。
这点道理他们还是明晰的。
牧闻轻掸玄衣,刚欲抬步往前,李碗便扶着幼童连忙磕头。
“贵人饶了他吧,他年幼少事,还请贵人开恩……”
说完,他眸光氤氲,悄无声息地四处打量着。
牧闻知晓他在寻谁,平声道:“你在寻她为你做主?”
李碗大骇,忙开口解释,“小人不敢。”
“不敢?我还未说此人是谁,你就忙不迭地承认了,怎敢说心里没盼着她来?”牧闻有些失笑,全然不知这样的话让底下的人更生惧意。
李碗浑身发寒,心思急转,与年龄最大的孩童对视。
“小人只是在寻家人而已……”
“家人?你家中只有卧病在床的祖母,盐亭里唯一护着你的掌事已死,何来家人?”牧闻毫不在意地说。
听旁人提及伤心之事,李碗呼吸一滞,却并不敢搭话。
牧闻扶袍而坐,凤眼直落李碗身上,“你还算懂事,知晓今日冲撞了旁人,不往恩人身上扯。我不会杀你,但那幼童,我要带走。”
“贵人!”李碗满头是汗,未等再开口求饶,怀里幼童却惊得怮哭不止,幼童仿佛知晓自己犯了大错,生扯着他残破的衣衫不放。
“阿兄,阿兄我不走……我再也不敢了。”
牧闻不为所动,只拿出一块银币对小贩道:“给他们一人煮一碗汤饼吧。”
小贩本想为幼童求情,见到银币其上图案,吓得双手震颤,便知此事再无回旋余地。
大魏所用钱币皆为五铢钱,金银当然珍贵,非百姓所有。龙马龟印银币,只有天子与公卿才能使用。眼前人必然地位斐然,甚至要超过卫桓。
“贵人……贵人折煞小人了,小人这就去。”小贩并不敢收下银币,忙起身往炉火处走去。
小贩能察觉到孩童们投来的视线,却并不敢与之对视。
已至三月,酉时天光被阴云所遮,晦暗无比。雨滴砸落的瞬时,老奴紧赶慢赶,将伞撑在了牧闻头上。
“郎主,他们都回了。只官兵们还留在暗处待命,还有女官们正在……”
牧闻目色沉沉望向夹道深处,稀疏的雨幕下,红衣官袍振振作响,那人身姿消瘦异常,臂膀僵硬不敢妄动,却看不清其上神情。
“着官兵将那幼童带到我住处。”
老奴动作一顿,望向远处的人竟有几分踟蹰,末了,却依言而行。
“贵人饶命,饶命啊,我再不敢了……”
幼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夹道,跪在地上的孩童们面前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时下却无先前争抢的欢笑,俱是伤心之颜。
李碗浑身震颤,悲痛不已,孩童们跟在他身后数年,那幼童更是从出身被他们带到大,早已亲如真兄弟。
他知晓今日一别,恐会阴阳两别,再不顾自身生死,忙求:“都是我的错,我没能教好他,贵人要抓就抓我吧,求你放过他……”
牧闻默了一下,见到远处官袍摆动,突地起身开口,“你想救他,便跟我来。”
李碗并不知女官们就在后方,连声应道:“多谢贵人,你让小人做什么都行。”
小贩见他们欲离,连忙点醒其余跪地的孩童,“没你们的事,赶紧吃汤饼,吃完就回……”
两侧民居走出数十位官兵,玄甲重重摆动,遮挡住了女官们视线。
赵檀见到李碗被带走,焦急不已,刚欲阻拦却被旁侧人拽住。
“阿棠,再不快些,他们恐有性命之忧!”
温棠沉沉地叹出口气,“连绣衣们都没动作,我们更要慢些。李碗等孩童,在税款一案上不值一提,我们救他们,也不过因为恻隐之心。案子能有今天的着落,虽然他们功不可没,但是仔细想来,无论是上任均输官掌握不同工序,亦或者是匠人们私拿精盐归家,五十七所盐亭的掌事匠人,都能是证人。证人是杀不完的。”
“况且朝中既然有旨意让尚书省官员插手,他们就有权提审任何人,这是律法都应允的。”
更为重要的是,女官制推行后,何后不再依附张党,反而与林党交好。那此案的两个主审官,卫桓与牧闻便会针锋相对。
李碗等人与本案瓜葛不大,越是紧要时刻,她们便越要沉住气。
她们表现的不在乎,李碗等人才有活下来的机会。
温棠思索至此,愕然抬眸望向远处官兵们的身影,念头在心中起起落落。
道理是这般没错。
可那人是牧闻……
当真会放过这群孩童吗?牧尚书办案,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从不讲情面。
温棠呼吸紧促,只感肺腑间沉闷无比,兄妹间旧日的信任早已崩塌,这是在赌。
她能赌得起,卫桓赌得起,朝局中任何一人都赌得起,唯独赌不起的仅有被带走的李碗两人。
温棠紧握成拳的手不断震颤,自厌的念头挥之不去。
她究竟从何时伊始,变得与那些人并无不同了,竟能拿百姓的性命做赌注。
“我们将剩下的孩童们带走吧……”
裘明淑静默地凝望她的面庞,吐出一句锥心之言,“至亲之人的伤害,总是让人不敢置信。直到无数次后,或许才会真正的心灰意冷。”
……
牧闻奉旨主审,安排的住处与女官们并不远,只隔了几座宅邸。
自他差官兵带回李碗二人,甬道里来往的仆从便增了数人。
雨细如烟,庭前静谧,仅有后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哭声。甬道里装作采买的仆从不由得松了口气,忙急步往另一座宅邸的方位行去。
老奴伫立在前庭,阻止官兵探查的意图,默允了门外仆从们的窥探。
冷风徐徐,牧闻坐在廊下,望着衣衫残破、颤抖不断的李碗,搁下了手中杯盏。
“汝在盐亭做工已犯了重罪,为何卫桓与那群女官没杀你?”
李碗皮肤被冻得青紫,三月的雨天仍是有些发寒。
“小人不知。”
牧闻哂笑出声,再问:“他们都从你这处审了何事?你全盘托出,我便放了你那幼弟。”
话音刚落,后院便响起阵阵鞭挞之声,幼童声嘶力竭的哭喊更是让人心碎。
李碗跪在湿地上,面容早有松动之意,他毕竟尚不过十岁,虽见过世态炎凉,懂得一些礼数,心智却没那般成熟。
自上任均输自戕后,惶惶度日的他,已近崩溃,可抬首他却无一言相告。
牧闻见他不语,并未着急询问,只是把玩着手中扳指。
倒是旁侧的尚书右司极为不耐,忙对官兵们道:“既然隐瞒年龄在盐亭做工,便是有罪之身,给他用刑吧。”
“用刑”二字一出,县衙的官兵们神情犹豫,显然没能想到这些从朝堂来的文官,竟能这般心狠手辣,眼前人不过是个孩童。
牧闻动作一顿,抬眸轻道:“如实说了,免你刑罚。”
李碗双拳紧握,官兵已意图拖拽他的身体,后院的哀嚎声并未停下,惊恐在他稚嫩的脸上盘旋,可当他张口的顷刻,他却似想起了什么,那些惊恐竟变为了决然。
“小人无话可说,只求你能放了幼弟,有罪之人只是我,不是他……”他并不懂税款一案其中的牵连,却知晓前不久匠人们闹事,因他没信任恩人,险些让恩人们受难。
温女官甚至因他受了伤,又告诫他不能将家中精盐一事说出。
眼前人既要他全盘托出,那他便是无言以对。
他不该再背信弃义,做贪生怕死的小人。
尚书右司指着他怒道:“你才多大!怎地就求着去死了?你可知晓眼前人是谁?他许你免去刑罚,便是卫桓来了都不能再动你一下!还不赶快说了谢恩?”
李碗垂低着头,身子仍然颤抖,“小人无话可说。”
尚书右司还欲再言,旁侧人却止了他。
牧闻面上情绪稀薄,侧首道:“带到后院去,让家仆们用刑。”
尚书右司闻言不由得一怔,只感孩童年幼少事,不知牧闻的手段,怕是交到家仆手里,还不如即刻死了,要受到万般折磨。
南都等地的人皆知,牧闻的狠毒与其培养的家仆脱不开干系,每逢查案,经由牧家家仆手底的人,非死即残。牧闻入朝不过三年,家中银钱如流水般进出,皆用来“供养”那些受到极刑折磨的人彘。
他犹豫片刻,焦急附耳道:“牧尚书这般行事,还不如将他们留下用来掣肘那群女官。”
“掣肘?”牧闻冷笑数声,凤眼中已有嘲讽之意,“掣肘她们不如想法子掣肘卫桓,这些孩童能被如此重视,定是审查此案中立了大功。死了,才无对证。”
此案的主审官是卫桓,张启要对付的人也是卫桓。女官们不过是陪衬,只需用到那群盐商即可成为各方弃子。更遑论孩童们竟然宁死不屈,留着也徒生变故。
尚书右司闻言不禁汗颜,忙道:“将他带走吧。”
李碗被拖动的霎时,下意识挣扎数下,目光怯怯地望向前庭门外,心中仅剩的期望,在更鼓响彻的那刻彻底断绝。
前庭至后院不过百步,每一步都更近幼童哭喊,幼童已声嘶力竭,愈发惊人胆魄。
恐惧蔓延四散,李碗心中难免有了悔意,可在他面见幼童的顷刻,竟忘却所有念头,不由得瞠目结舌。
呈现在他眼前的并非血肉模糊之象,哭喊的幼童趴在草席上,鞭子没有一丝一毫落在身上,那些哭喊的源头竟是一盘他从未见过的糕点。
幼童哭得累极,见到他来刚欲开口大喊,便被一群家仆捂住了嘴。
老奴从前庭缓缓走来,伏在他耳畔轻声开口,“噤声。你能不言那些话,便是救了你自己,与这幼童。”
李碗不明其意,哑然问道:“小人做对了何事?”
老奴意味深长地望向雨幕,叹道:“你不需明了,只是要记着,你的恩人还是她。”
“温均输吗?”李碗似懂非懂地点头,对着前庭的方位俯身叩拜,“想必那位贵人定然认得温均输,所以才会放过小人,小人感激不尽……他们都是好官。”
“好官啊……”
老奴搓着自己的手,“要是郎主能亲耳所闻就好了。”
……
后院哀怮不过响了数声便沉寂下来,尚书右司不敢仔细作想,望着浓黑的夜打着哆嗦连忙告退,生怕那些孩童的魂魄找上自己。
牧闻仍坐在廊下,透过竹林缝隙静默地望着门外,案几上的茶也换了数次。
老奴从后院归来,递上碗药汤道:“郎主当心身子,更鼓响了无人再敢出门。”
牧闻细嗅他身上气味,轻道:“既然这般行事给他人看了,吴伯合该注意,你身上并无血腥之味。”
“是奴的错,家仆们行事不谨慎,该罚。”老奴忙后退数步,连忙隐至暗中,不再使人发觉。
竹林沙沙作响,廊下水流如注,守在门前的奴仆们不知该不该关门,便伫立在那儿打着瞌睡,寒风掠过时每每惊醒,一转头便能发觉,那袭玄衣仍未离去。
牧闻没有拿起那碗药汤,风雨中他急咳不止,直至老奴担忧地走来,他才将药一饮而尽。
苦意缓缓蔓延,牧闻在疲惫中抬眸,眼底的红意难以遮掩,却无人得知因何而起。
寒夜寂静,唯存竹林下那道身影枯坐,静默望着远处宅邸的甘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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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蔽芾甘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