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头七的那天,狱中没再传出任何有关案子的动向,盐亭各处的匠人们终是坐不住了,借着掌事在狱中暴毙的事闹了起来,首当其冲的竟是四位女官。
县衙后方的宅邸被围得水泄不通,仆从们皆为临时指派,见着这番场面难免慌了手脚。
“女郎君们,大事不妙了……盐亭的匠人罢工前来问罪,可否要请县令前来?”
赵檀挖着耳朵走到前庭,只觉聒噪,“我没聋,外头的事听得清清楚楚。你去跟他们解释明白了,那掌事恶疾缠身,当然挺不过审讯,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话音落下,她面露不耐,心里却犯急。
掌事瞒着上头让孩童做工领钱,已是犯了大罪,按律法当受刑罚。若不是温棠在,恐是前几日得死于绣衣使者刀下,这事别说怪不到女官头上,她们几人说是整个盐亭匠人的恩人也不为过。
可惜的是,若想保住匠人们的活计,此事便不能走漏风声,眼下当真有苦说不出。
王贤安抚地拍拍她肩膀,对那仆从道:“先去禀报县令,而后去寻绣衣,从后门悄声走出,不要怕。”
仆从得令后忙俯身行礼,快步往后门方位走去。
赵檀搔头,猛地拍掌道:“坏了,县衙后头他们都敢围,更别提掌事家门前了,阿棠和明淑她们此时不得被逮个正着?”
见她意欲离去,王贤忙拉住她手腕。
“赵铁官,稍安勿躁。”
“匠人们敢罢工闹事,必有人暗中指派。”王贤话音稍顿,不忘分析其中利弊,“温均输这些时日记载精盐产出,逃不过那些匠人们的眼睛。我等心知肚明,精盐产出或许与上任均输脱不开干系,这些匠人必是暗中焦急,再加上绣衣们审问各处掌事,又死了一个,眼下匠人们更怕查到自身头上。”
赵檀停了脚步,转头狐疑道:“按你的话,他们应是怕极,为何连此处都敢围?不怕被绣衣们直接带走?”
墙外的匠人们口吐污言秽语,俨然一副誓不罢休的姿态,倒是无半分惧怕。
王贤抿唇而笑,解释道:“无论盐亭精盐产出如何,盐渎县的运转离不开这些匠人,绣衣使者权势再大,也不能处死所有匠人,影响日后产出。但匠人们并不通晓这些,初时人心惶惶,见了我们便躲,而今这番行事,定然有人点悟。有人笃定匠人们一同罢工,绣衣使者不会杀人,反而要想办法平息匠人们的怒火。”
“满城上下,最合适的地方,便是此处。若女官们的到来使得当地怨声载道,我们或许将被遣返。”
赵檀双眼瞪大,忙道:“那你还笑得出来?阿棠她们岂不是更会身处险地?”
“是,却绝不危及性命。”
王贤认真地再次拽住她的手腕,“你现在去寻她们,才正中使计人下怀。无论何种暴乱,掐灭了始作俑者的火,其余人等便不敢造次了。如今匠人们兵分两路,能知晓温均输两人去往掌事家中的,又有多少?我们在此地稳住了,等待绣衣们前来安镇,再去往那头,此事也就歇了。”
“绝不要顺着敌人的设想行事,明白吗?”
赵檀若有所思地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①。兵法里所言原是这般意思!”
她语调兴奋,再望向王贤时却笑容急凝,犹豫之色攀附面庞。
“王均输,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使计的人定是尚书省门下,而你也是……我等被遣返回朝中,受罚者、名声受损者,只能是温均输与裘盐官二人,你的职责不过是监管均输一事,如今还远不到你履行职责之时。”
“于你而言,那是件好事……你为何要帮她?”
赵檀话音稍顿,迷茫使她语调愈发震颤。
她难得聪慧一回,却没能懂眼前人的动机为何。
王贤闻言低颌,良久才问:“那你呢?那日大雨滂沱,你我前去寻医的路上不慎分别,你归来后没有半分动摇吗?为何还愿替她焦急分忧?你也不过是个铁官,税款一案扯不到你头上。”
墙外吵嚷嘶吼频频,赵檀浑身一颤,竟在此刻不敢面对这番剖心之言。
“你都看到了?”
王贤没有答话,而是说出了自身缘由,“纡青拖紫,朱丹其毂②,不能动我心志。我心所愿,皆为她言行之下,所以愿为其解困。”
赵檀半张着口,撇过自己那张不堪的脸,“还请王均输暂且保密……待到时机成熟,我必会告知那日的事。”
王贤摇摇头,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温和地牵起她的手,迈步往大门处走去。
“世道艰难,谁人都有困惑、有顾虑,你愿秉持初心便够了。”
推开宅邸大门的顷刻,闹事的匠人们有一瞬的停驻,旋即起了更为猛烈的责问。
……
掌事的丧事为温棠一手操办,他家中并无子嗣,连旁支血脉也仅剩几个已经婚嫁的女郎在世。
头七这天披麻戴孝扶棺哭丧的,仅有那群孩童。
李碗哭得肝肠寸断,见到院中来人,仿佛知晓了什么一般缄口不语,不复从前乖巧知礼。
温棠并不怪他,不到十岁的孩童历经磨难,最为敬重的恩人为他而死,无论是否有人暗中撺掇,都会性情大变。
她对棺椁行了一礼,随后询问年龄稍大些的孩童,“祖母如何了?”
“回均输的话,好了些。只是不知能否挺过今年。”孩童如实作答后,悄然望了眼尚在哭泣的李碗,意图伸手拉拽他行礼。
那日掌事身亡后,温棠惦念着孩童们,特寻了医者前往其家中。
孩童们虽年幼少事,也明了若无眼前贵人再三相助,怕是李碗祖母难以转危为安。可三日前李碗自盐亭归家后,便性情大变,不愿再提及贵人,甚至几次避而不见。
孩童知晓李碗不该如此行事,忙道:“近几日多谢贵人操劳,待掌事下葬后,贵人可愿来家中用饭?昨日我去挖了些野菜,可做汤食。”
“对啊对啊,贵人快来吧,祖母听了你的事,还说要和你道谢呢!”年龄尚小的幼童闻言忙接话,不忘对她笑了笑。
李碗跪在棺椁前,身姿无半分动摇,也无开口的意图,仿佛他们邀请探望的并不是自己祖母。
温棠视线轻扫,随后点头道:“好,我会去的。”
话音刚落,来此地帮忙的仆从们大声惊呼,指着门外便喊:“女郎君们,事不好了,外头盐亭的匠人们闹起来了,非说害死掌事的是……”
仆从们不敢再说下去,忙低头噤声,用余光观察着两人动静。
裘明淑眉头一凝,顺着他们指的方位望去,数十位匠人们围绕民居,皆面露凶狠之色,摆足了问罪姿态。
她只一眼,便看出其中玄机。
“放肆!还不退下!尔等是何居心,竟在他人头七入葬之日来搅和?掌事死于急病旧伤,城中医者也验过,轮得到尔等置喙?盐亭耽误不得,平日里都不得旷工,更遑论多事之际。谁人主使的,眼下要了你的脑袋也不为过!”
匠人们面面相窥,初时被她的言语所吓,竟惶惶无措,直至人群中一声叫喊,才寻到几分底气。
“放屁!税款能丢尔等不查那些官员,反倒审问起我等,哪门子的道理!我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辈子都搭在盐亭里,哪懂得这些东西!多少人为此事吃不好睡不好,生怕一着不慎头身分家,那掌事的死敢说和尔等毫无关系吗?你们这些女官未到之前,精盐产出是如今的几倍,而今你们日夜记录,还怪我等怠工……今日必须讨个说法!”
“对,讨个说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裘明淑面色一沉,视线不断搜寻。
站在前侧的匠人们不明所以,能来到此地皆因被言语煽动,只以为这样闹下去,女官们便不会再侧重精盐产出一事,说不定还能就此离去。
而煽动匠人罢工的始作俑者,早已泯没人群中,教人寻不到半分踪迹。
孩童们哪曾见过这番场景,吓得直往内室里躲,还不忘拉上李碗,生怕他在盐亭做工的事被揭露,日后银钱没了着落。
李碗却执拗地不肯离去,仍由那些打量落在自身。
温棠起身安抚幼童,下意识挡住了那群匠人的视线。
“你们想要的是何种说法?”
匠人们认得她的容貌,连忙扯着嗓子喊道:“着那群阎王放了我等掌事!再有,我等做工时用不着你来监管。”
“尔等话中之意是怨怼女官们的出现,扰了尔等工事?又觉着掌事死的蹊跷,定与我等有关?”
温棠掌心轻抚幼童头顶,抬首时眼神凌厉尽现,“我只想知晓一件事,尔等来此问罪,可有半分为掌事哀悼?还是尽为私欲私情?”
视线里,那些匠人中不乏与李碗同工者,无人比他们更明了掌事伤势病情的由来。此时此刻皆低头藏匿着,生怕露出那张不堪的面颊。
温棠只感可叹,又甚觉可悲。
她是否该庆幸,这些人未曾道出李碗的事?
“你……你这什么话!”人群中年龄稍长些的匠人面色涨红,忙提声辩解,“我等刚还说过,无论掌事匠人只会晒盐制盐,哪儿懂税收的事!不是为了掌事们来,还能为何事来?”
话到此处,匠人们犹觉不够,忙高声再喊:“开棺!让我等瞧瞧掌事是否受了刑罚!”
“对,开棺!”
李碗跪在棺椁前,消瘦的肩膀不由得震颤起来,再忍不住起身对喊。
“滚啊,滚出去!掌事不需要你们做主!”
人群中鲜少有认得他的,难免嗤笑追问:“嘿,哪儿来的花子!这掌事又无子嗣,你为他披麻戴孝是何居心,是否想承了他许些年来赚的银钱?”
“呦,我认得他。前些日子还和这俩女官去汤饼摊了,怕不是早就认得她们,时下想为她们开脱辩解!”
李碗抹去脸上泪水,人情险恶他早已深知,连日来的摧残使他再难控制自身情绪,他像头被激怒的小兽,不管不顾地愤怒叫嚷。
“快滚啊!我知道谁让你们来的,你们都该死,该死!”
匠人们面色大变,在他道出真相前,有人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温棠指尖震颤,伏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李碗,我不会让他们开棺的……无论是谁,那些话你都要烂在肚里,才能护你周全。”
命如浮萍之人生了对抗世俗的勇气,得到的后果只能是残忍的。
掌事已死,再不久后她就会离去,届时谁会护着这群孩童呢?
李碗初时有些抗拒,直至挣扎时见到她眉眼间的疲惫,理智不由得慢慢回笼。
温棠松开桎梏,面对不远处的匠人们道:“我不管尔等究竟受谁蛊惑前来,只一言,尔等想求绣衣放了各处掌事,我会进言给直指。但尔等不顾轨范,私自罢工闹事,已然犯了重罪,必要受刑罚处置。”
温棠曾自诩性情温和,明知此事为他人计谋,必然有平和之法应对,才不至于落下话柄。
可眼下见到一群狰狞恶兽,只感胃中翻涌。
这些匠人千不该万不该,在掌事头七之日前来闹事。
至少,该让人入土为安。
匠人们眼底透红,不知究竟受了何种言语蛊惑,此时听到自身必会受罚,几分踟蹰后,竟有了伤人的意图。
眼见着有匠人意图抓找孩童们,甚至强行要开棺验尸,裘明淑忙不迭地开口叫醒众人。
“都疯了不成,伤害朝廷命官当夷三族……尔等在盐亭兢兢业业,难道不是为家中子嗣?再这样下去,半生劳苦恐化乌有,何必如此!”
匠人们尚有犹豫之色,不知何处又传来一句话,“缩头一刀,伸头也一刀,不如今日痛快了!”
“对,痛快了!”
温棠伫立原地,肖父的面庞全无半分惧怕,直至她为护孩童猛地撞到棺椁,血顺着衣袖直下,众人望着她眉心那颗红痣,才猛然反应过来他们究竟犯了何种罪责。
“不是我撞的……不是我……”
“你他娘的怕什么?”
“她可是丞相之女啊!”
“丞相……”
匠人们面色青灰,顾不上来时目的,见到此情此景脑中唯剩“逃亡”二字。
人在头脑昏胀时,极易被三言两语蛊惑做出后悔终身的事,却也极易在清醒后恐惧万分。
伤害朝中命官重罪者夷灭三族,如若此人是大魏四公子女其中之一呢?
无人敢自问,他们是否要受凌迟车裂等罪罚。
“快跑啊!”
匠人们胆怯的声音刚落,转身却撞见了姗姗来迟的绣衣使者。
卫桓宛如恶鬼的脸颊露出几分讥讽,旋即令下,“来人,将此地匠人拿下!”
“饶命,直指饶命啊!小人们只是被人蛊惑指示,这并非我等之愿……”
哭喊求饶的这一幕,绣衣使者们见过太多,偏偏眼下情景是他们最为不齿的。当绣衣们抽出刀来,已然有胆小者屎尿横流,全然没了将才喊打喊杀的气势。
卫桓持着节杖往院中走去,直至到温棠身旁才猛地停驻。
“今日之祸,你可知缘由?”
温棠强撑着疼痛起身,缓慢地寻回神思,“因我行事缓慢,心慈手软,险些酿下大错……”
卫桓本想问她“是否知错”,偏偏在她主动道出后,没由来地窜了股火气。
凝望着她受伤的臂膀,他问了一句诛心之言。
“你心中对此案早有决断,触碰线索后却止步不前,是怕有朝一日会查到他头上吗?”
“学生……不敢。”温棠在他发怒前,补全了这句话,“学生不敢辜负直指信任,也并非因私情止步不前。但这件事,还请直指开恩,交予我处置……”
她说着,承着众人视线晃步走到金右面前,“还请借宝刀一用。”
金右有些迟疑,没卫桓的令下他不敢随意应答,谁知她却手握刀柄瞬时抽出,转身决然地往人群中走去。
温棠望着浑身震颤的匠人们只觉可叹可笑,却无丝毫停留之意,直至寻到曾在人群中几次三番挑拨的那人,她猛地持刀挥砍,一刀断绝了那人生气。
血流如注般落地,众人瞠目结舌,竟在此刻断不能说出一句话。
匠人们惶恐,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绣衣们不解,他们所熟知的丞相之女断不会这般随意取人性命。就连卫桓都有一瞬的错愕,裘明淑也不明了,一个心有万民的人怎会突地变了性情。
温棠半身官袍被血浸湿,绝色的面庞寻不到温婉之色,她似感知不到痛苦般,用受伤的手扯出那人舌头一刀割下,旋即丢弃在地。
“行事缓慢是我之错,让有心人钻了空子,竟能暗中蛊惑尔等。心慈手软也是我之错,才教尔等不将我放在眼里。”
温棠持刀巡视众人,接着道:“今日之事,我恕尔等无罪,概不追究。但尔等要记得,胆敢再犯,下场与此人无异。”
她说着,用官袍唯有的洁净之处擦干刀身,递给了金右。
“抱歉,这是我第一次用刀,日后会赔你一个。”
温棠的视线匆匆划过卫桓,她没去解释自身行为的动机,指派着早已呆傻的仆从们。
“时辰到了,该送人入葬了,再晚些恐不能在宵禁前归城。”
“是,女郎君……”
温棠没有跟随送葬的队伍,只是有些后悔让孩童们面见这一幕。
在她意欲道歉的那刻,李碗稚嫩的脸上再无泪水,只是望着她摇头,主动牵起她的手进到了室内。
直至门扉扣合,李碗才转身开口,“前些日子有商贾来了盐亭,他们许诺给匠人银钱,还提到贵人监察精盐一事,才有了今日之事。”
他说到此处,流泪叩拜,“对不住贵人,我初时没太明了他们意思,还有人告知我,贵人出言相救我等不过是为了政绩,掌事的死……”
温棠俯身半蹲,摸了摸他形似枯草般的发,“不必再言了,我知晓你的顾虑,你还是个孩童,天大的事都怪不得你头上。”
赐死那些匠人毫无意义,或许只会中了他人计谋。能蛊惑匠人前来闹事者,只能是看似老实的盐商们,自她监察精盐产出发觉问题所在,匠人们和盐商便被迫站在了一条线上。
匠人们替上任均输隐瞒,盐商们为其销赃,一动便会牵连甚广。
她迟迟没有动作,并非难以确认心中猜想,而是在等候时机掌握确凿证据。
盐商们迟早会有所动静,只是她从未想过匠人们会这般激烈行事。
今日看似鲁莽将始作俑者杀了,除却以一人血肉换取百人性命外,为得是让盐商们慌乱中放松戒备,以为她不会追查幕后之人。再者匠人们不过寻常百姓,已然能用此法震慑。只是,她还不知该如何保下这群孩童的性命。
此案最后无论如何,盐商们只能取其中一二以儆效尤,广陵郡整个经济命脉皆系于这些人身上,若要全部更迭,必生大乱。若留下数人,这群孩童们免不了杀身之祸。
温棠垂头叹息,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只对屋内探头的孩童们笑着。
“前头的话可还作数?我身上尚有血污,待我更换衣袍再来看你们祖母可好?”
幼童此时见她宛如洪水猛兽,忙哭喊着往屋内跑去,年龄稍大的几个能辨认今日之事,点了点头没有张口。
赵檀、王贤两人那头得了温棠杀人的事,一时半会儿没能缓过神来,直至绣衣使者们夹着那人尸首示众,原本堆堵在宅院门口的匠人们一哄而散,春日里冷汗涔涔,难免后悔今日前来闹事。
……
酉时一刻,温棠等人得到掌事安葬的消息后,特地换了常服,购置了些吃食衣裳前往李碗家中。
晦暗中,残破不堪的民居摇摇欲坠,不知谁家狗吠频频,放眼望去竟无百姓出行,尚未干涸的泥路沾染着她们的衣摆,惟有孩童们的玩乐之声凭添些生气。
温棠提着糕点伫立门外,视线中能寻到绣衣使者的踪迹。
一瞬间,她却只感悲怜惭愧。
此地财匮力尽,民不聊生,常有贼盗命案发生,地方官员初次前来,不为更其现状,竟需戒严安身。
赵檀踟蹰片刻,搔头道:“在北地就算最穷的人家也不会住如此破败之地……盐渎县每年纳税堪称充填国库之首,百姓竟这般穷困吗?”
温棠默然颔首,不知说些什么。
南北两都政策截然不同,只因前朝乱世时,北方等地国家更受摧残,魏国本属辽东,因此更为注重民生一事。
魏朝一统江山后,举国上下百废待兴,北都朝臣几乎将所有银钱都投入民生中。甚至先帝征战十二国时,还为赵国百姓建过一城。
而南都等地……仍是门阀当道,谁人会顾及百姓吃穿用度?
一行人相顾无言,唯剩叹息。
孩童们见着她们初时惶恐,温棠持刀杀人的情景历历在目,直至李碗从屋中走出,他们才一窝蜂地散了。
“贵人们,快进来吧!饭食刚备好,请勿要嫌弃!”年龄稍大些的孩童举着戬锄③大声吆喝着。
温棠点头,走至李碗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
简陋破败的室中,唯有灶下火光照亮,寻不到烛台痕迹。
李碗恐她们不能习惯,忙将窗门敞开,使暮色惶惶而入。
几人在门口止步巡视,闻到呛人的土腥味时,身出高门的王贤咳嗽不止,连裘明淑也未能好到哪儿去,最后只得退至院中,神情中难免有几分歉意。
孩童们本就心生惧怕,见到此番动静更是不敢开口,不忘互相推搡着。
“她们估摸着要走了。”
“至少将糕点留下!”
“嘘!住嘴!”
李碗神情尴尬,忙道:“贵人若不能习惯,不必勉强……均输能赏脸过来,小人已是感激不尽。”
温棠摇头走近一步,自顾自地半蹲在灶火旁,帮着年龄稍大些的孩童添火。
“不必为我担心。幼时兄长为更正我性情,曾带我在民间居住过月余,那时与现下并无不同。”
话音落下,孩童们眼神交接,不由得来了兴致。
最小的幼童忙问:“你喝过麦粥?”
“自是。”温棠作答。
幼童眨眨眼,又问:“那你和狗抢过吃食吗?”
“快生住嘴!”
李碗没成想他能问出这话,急得火烧眉毛,忙大声呵斥,“还不快向贵人道歉!”
温棠听了便笑,诚恳答道:“未曾。我幼时性情顽劣,也略微胆小,见到狗只有跑的份。”
话到此处,难免使她感怀万千,思绪回转到幼时经历。
她幼时性情顽劣,甚至不太明了父辈们为何愿为天下百姓自苦,偏偏那时心思善变,她又备受宠爱,没人仔细与她探讨此事,都觉着她再大些自会明了,毕竟身处诗书礼教下。
只有牧闻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为她细心讲述父辈经历,也曾教会她“君子怀德”。那时恐她不能理解其中深意,牧闻便向温时书请表,意欲带她行至百姓间。
一晃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
幼童闻言不禁嬉笑出声,似在嘲她胆小一事,随后似想起了什么,挣开桎梏起声再问。
“那你……为何敢杀人?”
“还敢再言!”李碗气得半死,连拖带拽地将幼童带回内室,末了,不忘向眼前人道歉。
“还请贵人勿要怪罪,他年岁小些,尚不懂得这些……”
温棠动作一顿,凝望灶下火光,摇头止言。
杀一人恕百人罪,实属无错。
可这番行止有几人能面不改色?
她扪心自问,竟有一刻不敢自省。
哪怕她是竹林四友其中之一的子嗣,出身高门者,数年来也见惯了位卑者的生死。
所以她持刀挥砍的那刻,心中全然麻痹,只想着用最快的法子解决了眼前麻烦。
世人都说,牧尚书心狠手辣,手段之残忍,无所不用其极。中书舍人一案,盐渎县税款之局,使她深陷囹圄,时常想来都痛恨其行止。
而今她与他究竟还有多少差别?
温棠感慨叹息,只觉周身尽被桎梏。
卫桓的言行身教,让她并不敢忘。
步入朝堂的那刻她就全然没了退路,牧闻此人最擅长的莫过于攻心。
行至这一步,看似她跳脱出了阴谋诡计,寻到解困之法,她却不知怎地,只感无论怎样挣扎,仿佛还在他设下的罗网中。
孩童们见她久不言语,只以为她生了怒火,连李碗都有些犹豫不前。
王贤聪慧过人,此时能体会她的心境,忙道:“今日有些晚了,我们见过祖母后便会离去,不扰你们歇息。寒风阵阵,不利病者康健。你们备好的吃食是什么?”
年龄稍大些的孩童忙打开甑④盖道:“我们用拾来的野菜做了些饼,不知贵人们吃不吃得惯……”
赵檀摸着肚子道:“倒真是有些饿了,并不会嫌弃,莫怕。”
几人谈笑间,李碗早盛好了饼,赵檀又怕孩童们饿着,将她们买的糕点吃食都塞了过去。
“别光看着,你们也吃。再给你们祖母送点去,都是好东西。”
赵檀显然并不擅礼尚往来,此时将吃食递给孩童们,反让他们有些难堪,只感自身考虑不周,竟用如此粗劣之物招待贵人。
未等有人开口,幼童倒是兴奋地从内室跑出,“给我吃,给我先吃!”
温棠阻了李碗意图拉拽的手,起身往内室走去。
李碗的祖母满头白发,骨瘦如柴,病痛使她不断呻吟咳嗽着,床榻边尽是干涸的血污。
“祖母,祖母醒醒了,贵人来看你了……”李碗的轻唤并未奏效,床榻上的人呻吟连连,口齿不清,难以辨别眼前景象。
温棠不禁叹息出声,“无碍,让她歇息会儿吧,不必强行唤醒。”
李碗难免神伤,却也知晓相依为命的祖母恐怕时日无多,忙对她行了一礼。
“多谢贵人再三相助,否则祖母也撑不到今日了。”
“要不我等还是先到外室吧。”
赵檀捧着饼吃得正香,意犹未尽地道:“你们手艺不错,我还以为寻常百姓家中定然舍不得放盐呢,这是为我等特地备的?”
未等李碗解释,那幼童懵懂地开口,“盐是很稀奇的玩意吗?”
赵檀动作一顿,险些噎着,“这可是精盐,寻常百姓哪儿舍得买,难不成……”
说着,几人视线不禁落在李碗身上。
李碗有些踟蹰,轻声道:“我自从在盐亭做工,均输就准许匠人们每月领一些盐归家。我只以为是盐亭特有的,就从未提及。”
温棠眉头一跳,呼吸愈发急促,“我等上任后,你们也领过吗?”
“没。”李碗一五一十地回她,“掌事当时生死未卜,匠人们都不敢,也就没人再提这事。”
年龄稍大些的孩童见几人神情有变,忙问:“贵人们,此事难不成有违轨范?李碗实属不知……”
“不必解释,不是他的错。”
温棠使了个眼神给几人,“今日恐是不能再留了,我们有些急事要回。取盐的事记住了,无论日后有谁来询问,一概不能说出,将家中精盐窖藏,务必不能被人发觉。”
李碗不知何意,忙点头道:“小人明白了,恭送各位贵人。”
温棠拂袖转身,步伐焦急,行至院中却猛地顿步。
“窖藏……窖藏……”
窖藏本是寻常百姓最擅的法子,不但能使吃食更易存储,也能使贼盗难以找寻。乱世时,魏国南下进军,吴国一商贾为隐匿银钱,曾将万贯家财窖藏深埋。
盐渎县税款丢失一案,绣衣使者审查将近月余,无从得知税款去向,上至广陵郡守下至盐官,家中近期都未曾有过大量钱财出入,以至于案子停滞不前。
如若税款并未被官员贪污,会不会被人私藏?
温棠思至此,五感六识陡被放大,“金右!金右可在?”
话音未落,旁侧民居后侧绣衣摆动,金右持刀走出。
“温均输何故高声呼喊?”
温棠此时顾不得太多,忙走至他身前低声道:“直指可在城中?”
“温均输稍安勿躁,有话在下皆能转述。直指突然回城已耽搁脚程,怕是如今已离开广陵郡。”金右一脸为难,能瞧出她神情慌张,“在下奉命留守,也能调动部分绣衣。”
温棠心跳如雷,轻道:“你派人传信给直指,叫他务必赶回城中,税款去向我有了眉目,只是不好打草惊蛇。各处盐亭的掌事先别放,你只需审问他们,上任均输除却许诺他们每月能带精盐归家,还有何种好处?另,上任均输究竟与他们勾结了何事?如若他们执拗不言,只需提及精盐产出一事即可。”
金右动作一顿,抬眸时惊愕万分,瞬时理解她言外之意。
上任均输掌握晒制精盐的特殊工序,以至于每月精盐产出高升,因此可以许诺给盐亭匠人们好处,省下每月采买精盐的银钱,这可是大罪,怪不得各处掌事缄口不语。
所以才从孩童口中传出,上任均输与所有匠人相识一事。
只是税款去向,金右忍不住再问了一句,“温均输从何知晓税款去向?”
温棠呼出口气道:“尚不能明确,只是猜想。”
语毕,两人分道而行,赵檀一头雾水地跟在她后头,倒是其余两人有所猜测,并不敢贸然开口。
案子有了眉目,于她们而言自是好事。能找到税款补齐,意味着几人可功成身退。
温棠监查的方向是对的,便证实了一件事……上任均输的确能影响精盐产出,既然能许诺给匠人们好处,必然他能得更大的好处,原有的猜想便会成真。盐渎县实际的精盐产出与记载的还有出入,上任均输在任七年,多出的精盐贩卖绕不开当地盐商,这将是一笔数额巨大的黑钱。
地方均输官和盐商们敢冒九族之罪,背后撑腰的人必然金印紫绶,权势滔天。
她们若是想查明此案,哪怕上头坐镇的人是卫桓,恐怕能活着走出盐渎县的,也仅有温棠一人了。
王贤等人心事重重,望向温棠受伤的臂膀时,却否决了此番设想。
言语蛊惑都能使匠人们险些酿成大祸,如若不是绣衣使者及时赶到,恐温棠都自身难保……
设局之人竟这般心狠手辣。
当真是山雨欲来啊。
……
时值三月初一,绣衣使者终于从掌事们口中问出真相。
上任均输如设想般掌握制盐工序,五十七所盐亭里,只有一道工序的匠人与他极为相熟,且每个盐亭取的工序不同,因此实难从中找出相同之处。
审问过后也得知,匠人们除却每月领精盐归家外,再无旁的好处。
一升精盐,竟能使百姓犯杀身之罪,令人唏嘘不止。
温棠和绣衣们掘地三尺,找到了上任均输窖藏的税款,将由王贤掌均输监之责,暗中调度这些银钱回到建邺。
卫桓得知案情进展后,嘱咐她们此事决不能声张,一旦暴露,恐盐商们无所不用其极也会阻止。
毕竟税款寻到,有了掌事们口供,盐商们非但百口莫辩,坐实了销赃的罪责,恐是未等朝中问罪,便要死于背后权臣手下,她们几人也会身处险境。
只不过,卫桓仍未从建邺归来。
主查此案的官员不在,终是隐患。
温棠奔波劳苦数日,躺在塌上的顷刻便沉睡了过去,醒来时已至次日辰时,心心念念的皆是盐渎县税款一案。
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只感不安。
此案若能顺势而上揪出幕后权臣,必是好事。所有人不谋而合地觉得,定是尚书省师徒二人,毕竟盐渎县税款丢失本就为了打压异己。
眼下摆在她们面前的,无非两种境地。
其一,顺利将盐款送至建邺,并将罪行如数上报,朝堂内外进行清洗;其二,未等盐款出城她们便自顾不暇,甚至会被人暗中所害。
想要达成前一种境地宛如登天,后一种仿佛是在劝说她们点到为止。
温棠心中仍有第三种设想。
牧闻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绝不会使自身受困。案子往下再查,恐最后牵扯出的官员并非是张党一脉。时下林涛与何后交好,她拜卫桓为师,俨然是要依附何后势力的。
**二党之争错综复杂,已有二十四载……
她极有可能作法自毙。
温棠躺在塌上,伤口处隐隐作痛,刚欲起身门扉却忽地被人推开。
赵檀焦急难掩,开口便令人脑门直跳。
“阿棠,城中那些盐商们来了,怎么赶都不走,非要邀我等上巳节祭祀宴饮,甚至寻了很多名士前来相邀……”
“朝中又有了旨意,着牧尚书同审此案。”
……
温棠赶至前堂的路上,眉心狂跳不止。
朝堂指派牧闻前来同审此案,外因大抵是对卫桓的办案进度不满所致,而内因恐是张党师徒二人嗅到了风声。
她们想将丢失的税款暗中送往建邺,再将此案审理后问罪背后权臣,恐是异想天开了。
盐渎县城中一律戒严,盐商们虽身困此处,朝中却不能阻碍通商一事,盐渎县的事必然难以隐瞒。
渡口来往的家仆愈来愈多,盐商们已经有了动作。
温棠担忧的事不仅如此。
卫桓身为主审官员擅自离去,已是犯了罪,若让尚书省师徒二人捉到把柄,怕是要借故影响绣衣权柄。已有数日了,她却未曾得知卫桓回都城的缘由。
赵檀见她不语,连声叹息道:“那群名士也是疯了,听说不少都是自山里连夜赶来,哪儿有一早就来请人赴宴的……王均输的意思是,那群盐商就没安好心。名士们得知你在此地,竟暗中筹款设宴,非说赶上巳节,当以曲水流觞饮酒赋诗,再为百姓祈福免灾。”
“倒是怎么劝阻都不肯离去。”
自大魏平定乱世以来,擅清谈的名士便隐居山中不愿出世,有意追寻竹林四友昔年风华。只不过眼下多事之际,他们能得知女官们赴任盐渎县,终是那群盐商们有意透露。
尚书令与绣衣直指同审税款一案,已是极为重视了。
女官们若此时赴宴寻乐,回到朝中免不了要被参上一本。
温棠思索片刻,推开前堂的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席地而坐的名士们,以及坐在主位的王贤。
堂中茶香四溢,博山炉中香雾在侧,正值暮春,花影透过窗棂落下,来往仆从有序服侍众人。名士们栉风沐雨来到此地只求得见一人,筹款设宴更是用心至极,时下屡遭拒绝,面上疲惫尽现,偏偏毫无怨言。
王贤见她到来,只会心一笑,“诸位稍安勿躁,温均输已至。有何诗文不如今日请教,上巳宴会我等实在难以抽身,还请见谅。”
众名士闻言忙侧首转身,门前光影斑驳错落,来人身着官袍,只身形消瘦与男子有别,仅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容貌惊世。
温棠跨步入门,遥遥对他们一拜。
“诸位久等了。”
这群名士大多年过四旬,曾有缘见过温时书,见此情形忙举杯回礼,言语中俱是感怀。
温棠依次回过,视线中却未曾搜寻到盐商们的身影。
“不是说盐商们也来了,何时离去的?”
王贤轻按她胳膊,说道:“自赵铁官离席寻你,他们就寻借口走了。”
“盐商们可曾带了银钱珠宝意欲贿赂?”温棠问。
王贤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旁侧帖子,“那日把黄金交由于田后,盐商们就不再生贿赂心思,今日只送了宴贴前来。不过当心堤防,虽我等有意拒绝此宴,只怕盐商有意传得人尽皆知,届时倒不好不去。我已让裘盐官暗中去寻县令,想让他暗中敲打一下盐商。”
温棠点头,心中却仍未放下忧虑。
山中名士与盐商一同相邀赴宴,王贤出身高门,轻而易举处理得当。能寻她来,目的是为了安抚名士,将此事不动声色地按下去。
可江南等地的商贾老谋深算,眼下案子将要收尾,一旦递到朝中,盐商掌事者免不了被诛夷九族,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二人未等再言,前庭大门猛地被人推开,众人视线里,裘明淑发髻散乱,面上惊慌难掩。
“温棠,出事了!县令于田昨夜吊死在家中……”
“什么?”
堂中惊呼连连,皆从赵檀嘴里吐出。
名士们眼神交接,对朝中官员生死极为不屑,许多人刚拿出写有诗文的竹帛,见此不免神情尴尬,唉声叹气,瞧得出来不满变故横生。
不过魏朝如今已不推崇清谈之说,名士们地位骤变,不好插嘴此事,见此皆拂袖告离。其中年龄稍长者,坚持再三邀她们明日赴宴。
赵檀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忙问:“那于田何故吊死?知晓此事的人都有谁?”
裘明淑步入室内,忙将门扉关合,面色极为沉重。
“我等赴宴之事,大街小巷已然传遍,我去往县令于田家中时,心想他还能派官兵压下此事。不料刚至府门,便听里头哭声震天,于田全家老小皆惨死!仅剩一个神智呆傻的仆从活着,于田吊死在堂中,留下一封书信……信中所言,与上任均输官勾结的就是他,他自知退无可退,怕家中老小日后受极刑处置,于是便亲手杀了他们,自吊悬梁而亡。”
温棠目光一沉,“县令家宅可被封锁?除此之外,可有其余异常?”
“家宅已封,那仆从智力低弱,行止疯癫,见我过去便跑到街上大肆宣扬。情急之下我只能让地方武员调派官兵,未曾寻到绣衣使者。”
裘明淑冷汗涔涔,再道:“县令吊死是大事,我们不能再瞒着朝堂了。”
县令于田虽是小人做派,可自她们来到盐渎县的首日便知,此人乃贪生怕死之徒,必不会如此行事。
于田一家老小只能被他人所杀,县令一死,无论税款一案进展如何,必要如实禀报上奏,否则主审此案的卫桓将难辞其咎。
世人皆知绣衣使者心狠手辣,又执掌特权,于田哪怕死在绣衣刀下,都不会如此麻烦。
偏偏事情这般凑巧,卫桓不在城中,名士们被盐商蛊惑前来,明日将至上巳节,甚至牧闻领旨审理此案,眼下又寻不到绣衣使者身影……
温棠深吸了口气,“既如此只能见机行事,用一月税款扳倒权臣本就痴心妄想,更何况此案环环相扣。我等要做的,便是能全身而退。”
王贤赞同道:“于田一死,此案大抵会就此了结。我等要做的,无非是整理证据,上报朝堂和主审官员。我会守好窖藏银钱,用作补上遗失税款,以证我等女官能力。明淑即为盐官,便要守好各处盐亭匠人,案子一旦交由朝中定夺,不少匠人将会获罪,决不能让他们跑了,或是再生乱子。至于赵铁官,本就与此案无太多牵连,如今更要爱惜羽毛,远离那群盐商,不要着了道。”
“我等要尽快处理于田一家的事,明日便是上巳节,决不能使满城民众惶恐。”
赵檀不明所以地问:“为何于田一死,此案便结了?阿棠曾监察精盐一月产出,绣衣们又审问出匠人们暗地勾结上任均输官一事,无论如何,盐渎县丢失的税款也不止这一月……”
“话虽如此,丢失的税款上任均输家中只寻到一月份额,其余的早被销赃,何处去寻?广陵郡上下总要有官员领罪。于朝中之人而言,于田死的恰到好处。”王贤冷静地解释。
眼下她们谁人不知,一地县令绝无此胆,数年来盐商们替上任均输销赃的精盐,怕是个天数……广陵郡郡守闭口不言,于田留信吊死,朝中将罪责定在此二人身上便够了,线索应是就此断绝。
至于丢失的税款何处去寻,谁来补这个亏空,那是尚书、中书两省的事,轮不到她们来管。
赵檀眉头紧皱,又问:“既如此,于田的死反而不算坏事……可查来查去,那群盐商都跑不了,他们怎敢让妻儿老小留在城中,甚至名正言顺邀我等赴宴?焉能不知过些时日便是他们死期?”
温棠抬眸与她们对望,“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盐渎县虽有动向,上头的人仍安抚好了这群盐商,哪怕我等将精盐产出一事上报,也不会传到天子耳中;其二,明日宴会恐是我等死期。”
“有人参透了直指意图。”
温棠说到此处,神情难免有些犹豫。
卫桓意欲用此事扳倒张党,是否急于求成了。**二党盘踞朝堂二十四载,卫桓此人善用权术,岂会不知张党难以对付?
他告诫她们不准声张此事,会不会是她会错了意?
其余几人面面相窥,竟在此刻不敢有所动作。
裘明淑忍不住叹道:“卫直指若是在,恐是局面不会如此不利……”
温棠转身凝望紧闭的门扉,恍然间仅剩一个念头。
卫桓回都城的事,怕是没能瞒过那师徒二人,她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女官们看似跳脱出此局,殊不知局外正是一张收紧的罗网。
那人从始至终都没想放过她。
……
当日申时三刻,盐渎县城外迎来了一队人马。
牧闻身着紫衣狐裘,明冠玉带,腰间系天子亲赐玉印,行止间贵气难掩。那双凤眼若有若无地落在前头,直至他勒马而停,余下仆从官员皆吓得两股战战。
看守城门的官兵只一眼便认出了官职,并不敢阻拦,连来往百姓都在顷刻间跪地噤声,只感眼前人宛如恶鬼般令人胆寒。
牧闻眼中情绪稀薄,厉声而问:“城中是何种花香?”
伴他已有十年的老奴忙俯身道:“回郎主,是甘棠花香。此花香气持久不散,盐渎县城中已栽立数年。棠梨花开三月雪,今岁大雨连连,奴还以为又会晚开一月。”
老奴话至一半,面庞上略有几分感怀,却无再言的意思。
牧闻身子微僵,没再多做停留,只吩咐属下道:“着人去寻城中官员见我,禀报税款一案。此行止不需告知绣衣。”
属下官员忙俯身应下,“那几位女官是否也要寻来?”
牧闻侧首望了他一眼,眉目间尽现凌厉之色,衣衫振振摆动下,只留下两字。
“不必。”
余下张党官员眼神交接,难免疑惑此番决策。
卫桓敢放权给温棠的事,他们早就听闻了风声。时下何后暗中急诏卫桓回宫,正是他们接手的好时机,恐那群女官手中掌握了不少证据,为防意外,正该寻她们过来,再设法困在县衙问个清楚才对。
老奴跟随其后,似是已经习惯了他这般神情难测。
“诸位奉命行事即可,郎主自有定夺。”
城门至县衙的距离不远,来往报信的人却一刻不敢怠慢。于田的死是不能瞒的,更遑论朝中又派了官员亲审此案。
牧闻得知消息后,县衙内早跪了一地的官员。
他们皆为当地属官,都明了税款的案子一着不慎便会被牵连,于田留信吊死,上头就不至于怀疑到他们头上,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禀牧尚书,我等恪守职责,并不知税款的事。平日里于田便四处受贿,牧尚书派人查抄家产就能看出。他既在信中承认与上任均输勾结,定是他所为!只不过此案前头一直由绣衣们审理,我等一概不知内情。”
官员们避重就轻,又道:“是啊是啊,后头卫直指又将案子交由女官们,我等别说共同审案,连盐亭的匠人们都没见过几次!”
牧闻背手伫立,不咸不淡地望了他们一眼,旋即坐在主位上。
“既如此,尔等便是认罪了?”
“认罪?认什么罪?”堂下县丞浑身是汗,瞪大眼睛四处搜寻,也未能解开其惑。直至主位上的人望向他,县丞才收回了视线,哆嗦地伏跪在地。
“牧尚书这是?我等可什么都没做过,何罪之有啊?”
牧闻翻开着呈上来的卷宗,平声道:“于田为盐渎县县令,而你是县丞,尔等皆为属下官员。既为人臣,必当其职。盐渎县能在尔等眼皮子底下丢失税款,这是其罪一,失察之过;朝中派来绣衣女官监察此案,可曾让尔等回避?时下我来过问税款的事,竟然一概不知!这是其罪二,失责之过。”
“更别提县衙里的卷宗空无一字,汝身为县丞究竟有何用?我在来的路上就听闻了,前些日子有匠人们闹事,先来阻止镇压的竟不是县衙官兵,而是绣衣,那时尔等何在?”
“光是这些,也够尔等人头落地了。”
棠外春风阵阵,众人却愣了一瞬,恍惚间脑海宛如针刺,暮春时节竟察觉不到一丝暖意,皆伏跪在地抖如糠筛。
县丞颤了一颤,不知该从何处辩解,心一横便哭喊道:“还请牧尚书饶命啊!那也是他们上头的官欺上瞒下惯了,我等八品小官哪敢置喙?调查案宗都在女官那头!”
他说着,忙不迭补了一句,“我等见温女官常出入各处盐亭,恐与案情有关。但女官们毕竟奉卫直指之命行事,我等若能仰仗牧尚书威名前去调查,或能得到同样的线索。”
尚书省同行官员们眼神交接,端起茶来掩饰着笑意。
盐渎县上至县令,下至盐亭掌事皆属肥差,还真是人杰地灵,心思转得够快。
这县丞见到绣衣使者,便知晓自己不该多管,于是案宗里一笔不留;待到尚书省的人再来询问,他便再赖到绣衣头上,又说仰仗牧闻威名……倒真是两头都不得罪。
尚书右司笑着问:“只你去了,他们就能说?”
“下官不敢妄言!”县丞不顾满头汗水,谄媚抬头道,“只下官去了定然无用,那些盐亭的掌事都被关在狱中,着绣衣们严加看管,我这头去盐亭问了,牧尚书这头去狱中提了人,税款一案的线索必然有解。”
县丞说到此处,似想起了什么,忙再道:“城中今日来了好些名士,与那群盐商们同邀女官赴宴,明日便是上巳节了。”
有些话议事时不好问,宴会上却不同。
品阶高些的尚书省官员心知肚明,听到这话急咳慢咳,挥手使堂下官员赶紧离去。
下头的事还得让下头的人办。
牧闻坐在主位上,心不在焉地嗅着茶香,将杯盏搁置案几的那刻,声响惊得周遭众人下意识抖了一下。
他却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出了前堂,眉目间能瞧得出些许困惑,直至他停驻在一棵甘棠树下,老奴才开了口。
“甘棠产于中原和北地,江左等地能得见甘棠盛放,多亏郎主少时一个念头,才有今日庭前三月雪。甘棠本就极易种植,荒年时,花还可当作粮食,又能入药。也算是两全其美的事。”
江左等地多数甘棠,皆种于温棠五岁生辰。那时竹林四友还在南都,牧闻为了给她庆生,散去家中为他留有的财产,以两人之名广设孤独园⑤,百姓为了道谢,因此栽种甘棠树。
兄妹二人全然不知后续,毕竟建邺城中难见甘棠。
老奴笑而不语,没有特地点明此事,静默地伫立在后方。
牧闻气息微促,伸手接下飘零的甘棠花,不敢紧握也不敢放下,直至察觉到旁人投来的视线,才将手亢自收回。
“她应了宴会吗?”
“回郎主,并没有。”
老奴瞥见尚书右司的模样,便往后退了几步。
尚书右司见此忙问:“于田身为县令畏罪吊死,绣衣使者于情于理都不会再向我等隐瞒要情,不出几日必有所获。盐商们邀请赴宴的事,我们要管吗?”
“不必。温均输是卫桓的人,她做什么我们不管。”
牧闻负手转身,凤眼里情绪稀薄,“既然我们来了,也得适当给她们些压力,问问卫桓的下落。主审官员不在,终是要给些罪名的。”
尚书右司低垂着眼,不动声色地道了句“好”,这才满意离去。
老奴见他远去,叹息道:“右司家中小女前几日刚被送至张常侍府中,数些年了,常侍还是不肯放心郎主。”
牧闻短促笑了声,望向不远处县衙外侧走动的身影,“数年来不放心我的,倒也不止老师一人。这样的话不要再提,吴伯。”
老奴听闻这样的称呼,初时有一瞬的怔愣,待到眼前人意欲离去,他才拭去皱纹间的泪水,步履蹒跚地跟在身后。
牧闻自北下入朝后,便未曾这样唤过他了,旁人只以为,他在主人眼里不过一介奴仆,连姓氏都不配被提及。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平安无事地活着,哪怕知晓了朝中官员那些辛密之事。
只是时过境迁,他难免有些感怀,曾叫过他“吴伯”的,还有温棠。彼时两人年幼,他与兄长便跟随照顾,一声声“吴伯”,闹得两人常分不清楚……
老奴想着,望着庭前那棵甘棠树笑了笑。
①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出自《孙子兵法·虚实篇》
②纡青拖紫,朱丹其毂:出自《解嘲》
③戬锄:锅铲
④甑:古代蒸食器具
⑤孤独园:古时收养无人赡养的老人和孤儿的机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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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蔽芾甘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