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先出去一会儿。”我放下吃了一半的饭菜,听不出任何情绪对杨宗成说。
“那,我们……”他踌躇着站起身一扇高大的身躯形成一道威压之势。谁也没有强迫我,事实却是拒绝不了。
“我们收拾一下。”我也用了“我们”。
他整理白大褂,倒退着走到门口,站定幽幽地说:“我们不是冒险。”
“……”点点头,不再看他。
不知他什么时候出去的。而我则开始一连串忙碌。
卫生间端来一盆温水将毛巾浸湿绞出擦拭绷带以外的面部。擦的很仔细,很小心,尚山睡着没有发表意见的能力,弄疼了他,必然是我故意。病房没有梳子,我从化妆袋取出袖珍发梳,将他额前的头发拢上去,顺鬓角聚到耳边,整张脸随之亮出,纵使残破依然帅气。长而浓密的睫毛扣住下眼睑,垂顺的形态异常乖巧,眼下多了任人摆布的无奈。我用指尖触摸他的脸颊,感觉胡茬微扎,这是此刻唯一的棱角。
最后,短暂犹豫,我对着他的唇吻下去。尚山嘴唇温热,棉签擦拭过也是湿润的,触感柔软舒服。一个没有回应的吻,先斩后奏的愧疚全在一吻之中。
“尚山,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有权利一辈子不理我,甚至一辈子恨我……”我对着他的耳朵认真说,希望他听见又害怕他听见。
掖好被角,起身走出病房,有一种使命到此为止的感觉。门外停着一架轮椅坐着尚山的母亲,杨宗成换成尚国贤。闪念之间,他们是和睦的一家人多好,可惜尴尬不为外人道也。
恢复到初见惠利时的不卑不亢,我调整表情含笑看向她,轻声道了一句“夫人请……”既是招呼也是道别了。
走廊灯光比病房内晦涩,惠利面色比初见时明显暗沉,我的心猛然间震颤,这张脸仿佛在梦中见过,与其说与我几分相像,不如说与我妈妈更多神似。
我对妈妈的印象停留在十岁以前。
那天放学回家,刚走到巷子口,便有熟人主动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小景,别害怕。”
“将来有事可以到叔叔阿姨家……”
“哎,太可惜了,孩子这样小!”
“姐姐还好,她怎么办啊?”
耳边皆是同情怜悯,没人告诉我发生什么。直到走入家门看见警察正在向我爸描述车祸现场。随后我姐给我爸披了件衣服陪他去医院。他们没注意我回来好像我不存在。望他们走到门口的背影追过去喊一句:“我跟你们一起去。”我爸已经木了。我姐回身利索地说:“在家写作业,饿了自己泡面。”好像我只需要填饱肚子,根本不需要妈妈。
他们坐上警车去了医院,把我独自留在家里没能见妈妈最后一面,于是所有的印象留在我和妈妈的夜晚。有记忆以来爸妈就是分床分屋而居,我姐中学住校大学毕业即刻结婚,因而我家两室一厅勉强够分。有一晚,我被躺在同张床上的妈妈惊醒,黑暗中发现她被子下面的身体起伏抖动伴有抽泣般的呻吟,我以为她在偷偷地哭,然而持续时间不长很快停止下来。多年后等我生理发育到特定水平才明白妈妈用自己的方式疏解长期无法排遣的压抑。
妈妈去世后,几次在梦里听见她反复说我听不懂的话。她说:“小景,有我这样一个妈妈,你会失望吗?”
“妈,为什么这样说?”我问她却不答。
梦醒后,曾经问我姐:“妈妈为什么出车祸?”妈妈工作的出版社就在隔壁写字楼每天都步行上班。
我姐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凡事有因果不该知道的少打听……”
问的次数多了她极不耐烦:“你跟妈关系那么好她没给你托梦?”
慢慢的,我放弃追究真相。
两个月前,第一次见惠利,她神情那样从容,态度温煦,母仪天下,处在她不紧不慢的审视之下,我努力掩饰紧张不安。
这一次不同,我在她的眼睛里分明看见求助。近乡情更怯,她害怕了。
“小景。”她竟然这样称呼我。
不觉恍惚,与妈妈几分相像的中年女人,抬头寻我的目光高低对视片刻,我慢慢蹲下身来伏在轮椅旁边换成矮些的位置听她继续说,“陪我进去可以吗?”
“好。”完全没有反驳的力气。抬眼看尚国贤眼眶微红感激地颔首。我起身再次打开病房门推轮椅徐徐驶入。
迎面看见尚山安睡的脸,并看不见惠利的表情。她坐得纹丝不乱,腰板笔直,顺服的短发夹杂灰白。脖颈硬挺目光却并非看向病床。果然,她说:“去窗边。”
“什么?”我没听清是床还是窗。
她又加重说了一遍,我照做。待到窗户跟前她欠身将开了小半的窗户拉严,侧过脸对我说:“自己来。”然后滚动轮椅两侧的轮子,身体前倾用尽全部力气,接近那个躺在床上熟悉又陌生的人。
控制不住眼泪,尚国贤过来拍拍我的后背,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或许外人在场不便说什么,惠利出乎意料的安静,我站在她的身后注视一举一动。但见她疼惜地抚摸儿子,手指抖动厉害。头发,脸颊,耳朵,肩膀,手臂,每到一处停留几分钟,直到有些坐不住用左手撑住床沿整个人像要从轮椅上摔下去,尚国贤赶忙上前协助,双手稳住她的肩极其温柔地唤她:“惠惠……”
再也控制不住,夺门而逃……
侯在门外的杨宗成撞见我的狼狈。顾不了许多我泣不成声说:“赶快……进去看看吧……你的病人这样激动……恐怕不行……”
进了对面自己病房瘫坐在床上,面朝窗户看着外面漆黑的月夜下,婆娑的树影点点滴滴洒在窗棂,犹如往事笼罩内心的斑驳。
如果尚山有知觉,肯定以为是梦到了他的妈妈吧?我在梦中见到的妈妈,是不是也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
尚山,我替你看到了这一幕,看见不可泄露的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