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平安是被一阵高声喧闹声吵醒的,醒后微微动了动因为靠在座背上已经僵硬的脖颈,接着听到一声熟悉的台湾腔:“要不试试绕过去呢?我总觉得干等着更危险诶。”
声音来自前面几排的位置,池平安的视线越过前面的座位看向更前排,有个人叉腰站在走道中间,正跟司机聊天。正是杨函。
齐昱平静的声音冷不丁传来:“还没到,接着睡吧。”
池平安侧头,见对方也戴着眼罩,正靠在座背上闭目养神。但显然没有睡着过。
池平安问:“现在是发生什么了?”
“前面遇上了泥石流塌方,正在等救援队过来清理路面。”
这么危险的事怎么这么轻飘飘?不像齐昱,池平安内心还是吃了不小一惊。行车途中遇上泥石流不是小危险,万一时机稍错一点,那他们全车人现在可能已经被埋在下面或滚到悬崖之下了。
杨函方才提出的建议被司机一票否决,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跟司机唠起了嗑。
“师傅,你常年跑这条线啊?”
“是啊,夏秋季雨水多,泥石流什么的其实也常见,我们都习惯了。”
杨函抱着胳膊说:“那你们也蛮不容易的。”
司机点点头:“现在做哪行都不容易哦。”
经过短暂的事故,全车人又重新陷入了沉静,继续趁空闲的时间补充睡眠。池平安也重新靠了回去,准备再睡一睡。
“师傅,还有多久可以修好?”杨函又问。
“不一定嘞,得看救援队什么时候能赶来。”
这两句话之后,车厢又彻底陷入新一轮的沉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池平安在等待中又闭上眼睡去。等再度醒来,是被齐昱轻轻拍醒的。
“睡好了么?很快要下车了。”
池平安睁开眼,看到齐昱正在穿冲锋衣,见他醒来,便递过来一块糖。
“谢谢师兄。”池平安接过一看,竟然是块薄荷糖。
“不客气。”
接着大巴就渐渐减速停了下来,夜色浓重,看不太清外面的环境,医生们提着行李排队下车,刚走出车门,一阵寒风便忽地迎面而来,吹得所有人都是微微一抖。
“嚯,真够冷的。”走在池平安前面的冯师兄搓了搓双臂,回头看走在后面的两人,“待会儿我们要被分去两个帐篷,我带着小万,齐师弟和小池去另一个吧。”
池平安心里还惦记着主任交代看好万研的事:“万研和齐师兄一组,我跟冯师兄去那边。”
一路上没怎么说话的万研这时开口:“我和冯师兄去那边吧,小池你不熟悉冯师兄他们手外的操作。而且有齐师兄在你旁边好些,不然祈哥也放心不下。”
“没……”
池平安话说到一半,齐昱已经替他回答了:“好,那么大家都注意安全。”
后半夜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地上是混合了雨水泞泥不堪的道路,等走到帐篷里的时候池平安的帆布鞋基本已经湿透。带队的武警给他们分发了雨鞋,吩咐他们可以现在帐篷短暂休息,待会儿会有伤员陆续送到。明天天亮后还要有一部分医生跟着出去搜救。
池平安和齐昱刚走到帐篷边上的角落放下行李,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诶你们也在这个帐篷啊?”
一回头,见是杨函。对方看起来精神状态倒是蛮好,累了半夜依旧神采奕奕,站得笔直跟他们聊天:“你之前那个,”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对池平安道,“应该没有关系了吧?”
池平安摇摇头:“没事了,多谢关心。”
“大家都是同事,客气什么,我刚来医院不久,说来还得喊你声师兄呢。”
池平安打量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看着就比自己年龄要大的男生:“你……刚毕业不久么?”
“对啊,我24。”
那还真是比他小,池平安工作一年,在同事中还是第一次给别人当师兄。
池平安说:“我也没有比你大很多,就叫名字吧。”
“好啊,我也觉得‘师兄师弟’的喊来喊去怪麻烦。”杨函又看看正低头拿出毛巾准备擦洗手臂的齐昱,“这个师兄我认识,小迪姐的前男友嘛~”
齐昱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是神经外科?”
“对啊,我上次不是自我介绍过吗。对了,小迪姐这次也来了,在……”
齐昱已经打断了对话:“时间不多了,赶快收拾吧。”
杨函没看出对方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自己爱说话又管不住嘴,只以为是遇上个不好说话的主,碰壁后觉得还是池平安好交流,便走过去继续搭话。池平安正坐在角落凳子上为怎么晾干湿透的鞋子发愁,杨函在他身旁蹲下小声道:“吴迪姐的审美我是不懂了。”
“什么?”池平安随口回道。
“算了没什么。”杨函站起来,“你们这群直男啊。”
池平安仿佛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收拾了一下喝了杯热水,很快就有病人送来。杨函还在和池平安聊天,问他是家是哪里的,为什么会想要选骨科这个累人科室,又讲述了自己为什么要选神外的心路历程。齐昱在帐篷的另一角喊池平安过去,池平安应了一声,跟杨函说我先过去了。
杨函跟在他后面过去看他们包扎,齐昱正挽起袖子戴手套,抬头见池平安身后还跟过来一个人,没说话又重新低下头,跟伤员说:“包扎的过程可能会有点疼,要努力忍一忍。”
池平安也低头去看伤员,才发现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十岁出头,脸庞还很青涩,身体正处于抽条期,看起来是一侧的胳膊被压断了,软塌塌地垂在身侧。
男孩疼得流了满头汗,还是勉强笑着说:“我不怕,医生哥哥。”
“师兄,怎么样?”池平安和对方一样蹲在担架边,问正俯身检查男孩小臂情况的齐昱。
“左臂尺骨粉碎性骨折。”齐昱蹙起眉头,动作很轻地碰男孩受伤一侧胳膊,“先初步固定一下,得送医院。”
“啊?那他们这边好送过去吗?”杨函在池平安身后矮身看着他们,出声问。
齐昱没抬头:“不好送也得送。”
池平安拿来碘伏、棉球、夹板和纱布,初步擦洗消毒后用夹板先给受伤的小臂做个简单的固定。包扎的过程中男孩疼得直发抖打着哆嗦,杨函看得也很着急:“你们这……稍微快一点行吗?”
齐昱言简意赅:“不行。”
池平安在后面跟着解释道:“齐师兄的手法已经是最快最好的,我们骨科你也知道,虽然不像你们那样精细到每一根神经,但也不是粗枝大叶就行的。如果处理不好导致后续手术修复不好,这么小的孩子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
“知道知道,别生气嘛,我没有怀疑你们的专业度,只是看他很难受的。”
“嗯。”池平安说,“马上了。”
包扎结束后,齐昱拍拍男孩的头:“结束了,你很勇敢。”摘下手套后,他垂眼从冲锋衣的口袋里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枚薄荷糖来,“吃了这个会舒服点,然后睡一觉吧。”
这个男孩送走后,很快又有其他伤员送过来。他们不停地包扎了一整晚,到后来杨函也学会了个大概,上手跟他们一起处置伤员。
雨也下了半夜,直到凌晨天蒙蒙亮时才停下。
池平安趁休息的间隙走到帐篷外呼吸一口空气,忽然有人走过来:“很累吧。”
“还好。”他笑笑说,“相当于值了次夜班。”
齐昱也嘴角抿起一个弧度:“之后的每天都相当于值夜班。今天白天的搜救我去,你留在帐篷。”
“好,那我明天去,师兄回来休息。”
“再说吧。”齐昱说,给他递过来一个小玻璃瓶。
“这是?”池平安下意识接过,看了看,居然是瓶葡萄糖,“师兄那儿真是百宝箱,什么都有准备。”
“哈哈。”
哈哈?池平安愣了愣,觉得有哪里不对,半天才想明白——这居然是这么久,第一回见到齐昱笑。还笑了两次。
早饭吃得很简单,吃完后杨函也自告奋勇和齐昱去户外搜救了,山区里信号差,池平安打开手机勉勉强强连到网络,跟冯师兄和万研报了平安,顺便问他们那边一切还好不好。
那边是万研和其他几个医生出去搜救了,冯师兄留守帐篷。池平安他们这边帐篷目前还只有他们三个医生,听说今天还会分一些人过来。池平安说好,让他们注意安全。而后在准备关掉消息界面的时候手指顿了片刻,点开了齐昱的聊天界面。
他想发一个“师兄你们要注意安全”,但想了想又觉得会不会有些多余,哪用得着他提醒,齐昱他们当然会注意安全。况且山区信号这么差,能不能收到消息还要另说,万一因为看消息又耽误了他们搜救,那真是得不偿失。
池平安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发个消息慢慢吞吞犹犹豫豫,可这么一条消息有什么好犹豫的?这太不像自己了。
不像自己?那是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现在又变成什么样了?
胡思乱想中又有伤员送来,池平安手指掠过屏幕的瞬间触到了“发送”,对话框的前面转着圈圈缓慢地发送着,他心想再撤回就显得更莫名其妙了,于是收起手机,快步走去了担架边查看伤员。
一个人要负责这块区域所有的伤员处理还是有些费力,池平安再没掏出过手机,甚至连午饭都是匆匆扒拉了几口就放下,直到终于处理完现有的所有伤员,再暂时还没有新的送来,他才有机会坐到椅子上继续吃完剩下的盒饭。
冷嗖嗖的,已经不怎么好吃。他们平时在手术台上下不来时也经常这样吃不上饭或者吃冷饭,其实都已经习惯,此刻累了半天后吃倒是觉得味道还蛮不错。
池平安猛扒一口米饭刚咽下,突然被人从肩膀拍了一下,呛得咳嗽起来,然后听到有人说:“是你,你也在这里啊。”
旁边一次性塑料杯里放着半杯白开水,拿起喝了一口才将将缓下,池平安放下饭盒,拍他的人从后面绕过来站到他面前。
齐昱的前女友。
呃,总是用这个称呼也不太好,池平安问:“好久不见师姐,请问师姐怎么称呼?”
对方干脆道:“吴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