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医生为何那样 第2章 第 2 章

一整个白天池平安都没跟新上级说上话，新收的病人要开医嘱写病历，老病人要换药拔管，忙忙碌碌过后一抬头，外面早已昏昏暗暗，黄昏的光线透过大落地窗照进来，办公室内空空荡荡。

池平安舒展了下腰背，从座位上起身，走到落地窗旁朝外眺望。

脊柱外在外科楼十七层，太阳落山时视野分外不错。远眺过后，眼睛的疲劳被打发，他视线一偏，才看到办公室里竟然还坐着个人。

——齐昱正坐在电脑前，背靠着椅背，右手滑动鼠标，翻看着屏幕上一个病人的CT。

“齐师兄。”池平安尴尬地开口，指望对方刚才没注意到自己以为没人过分放松的姿态。

齐昱淡淡“嗯”了声，再没下文。

“齐师兄……还不下班？”

“值班。”

附属医院里通常人才济济，住院医和主治就够轮班，哪里需要副主任级值班。池平安有一丝惊讶：“师兄怎么还要值班？”

齐昱说：“我跟主任要求的，还是一线班最接近临床，锻炼人。”

也是，池平安默默点头，年轻力壮的，不轮夜班多浪费资源。而且职业生涯刚稳步，太早下一线也未必是好事。

不知道话题怎么继续了，池平安其实有点社恐，半天憋出一句客套话来：“齐师兄吃饭了吗？我待会儿去食堂，要不要帮你带饭？”

齐昱依旧看着屏幕，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看出来是个不爱麻烦人的主了，池平安说了声好的，脱了白大褂挂上椅背，拿了手机准备去食堂。吃完饭回来还得加会儿班，然后他这夜班才终于下了。

刚走到门口，听见身后齐昱说了声：“稍等下。”

池平安回身，就见对方站了起来，边脱白大褂边道：“我想起来，严主任今天说是你以后跟着我么？”

池平安自己还没提，没想到人家先提了，他应道：“是。”

齐昱扔了白大褂到椅背上，朝他走过来：“一起去吧。”

这个点医院食堂人正多，齐昱初来乍到，还不太认得路，池平安先带他到最大的餐厅，一些病人和家属也在这边用餐。

“那边的窗口是外包的，菜种丰富些，这边的都是医院自己的，菜种少，口味……”池平安顿了顿，“清淡。”

齐昱点点头，随便指了个窗口：“这儿吧，人少。”

还惜时如金，池平安默默想。

两人各自拿了盘子，齐昱挑的窗口虽然人少，但前面打菜的两位大姐却属实磨蹭，可能是探亲的家属，操着听不太明白的方言，面对着窗口左右挑选不下，讨论哪个菜好吃，最后一个菜应该拿哪个。

池平安明显感觉到旁边的人没什么耐心，等了会儿还没见两位大姐挑完，齐昱两步走上前，抬手在她们面前的窗口玻璃上“咚咚咚”敲了三下，回答了她们半天争论不下的问题：“都很难吃，您随便挑一个吧。”

一顿饭打得超时了，齐昱吃饭的速度很快，毕竟要赶着回去值班，科室不能没人太久。池平安暗自舒了一口气，为不用绞尽脑汁找话题，两个人安静地对坐着吃饭。

期间齐昱的手机消息提示音一直在响，他皱了皱眉头，停下筷子拿出手机翻看，处理了几条消息后，抬头见池平安吃得倒是不紧不慢。

他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屏幕朝上推到池平安面前：“加一下，有问题随时问我。”

池平安便掏出手机加上级微信，改了备注发送申请，手机被齐昱收回去，很快通过。

齐昱将手机装回口袋，继续吃饭，随口问道：“你是哪里毕业？”

“我是J大本校学生。”池平安说，“规培就是在附一。”

“老板是哪位？”齐昱又问。医院里不乏看老板下菜碟的人，师门如果名气大，本人跟着沾光，很多同事巴结都来不及，就会少些不必要的为难。

但齐昱看起来不是抱着这个心思，三十岁不到的副主任医，人也没必要巴结别人。仅仅就是随口普通一问。

池平安说：“齐院长。”

齐昱抬头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后又道：“你们附一不让规培生跟刀吗 ？”

明明已经是一个医院的同事了，还一口一个“你们附一”，听着怪别扭的。池平安道：“……不是。”

“那是你自己不愿意跟？”

“当然不是。”池平安解释，看来自己果真给对方留下个不会做手术的坏印象，“我从大四开始跟手术。”

齐昱淡淡笑了下，没再说话。那微笑倒也不能说嘲讽，但绝对算不上友善。

吃完后他站起来，去饮水处接了两杯水，一杯放到池平安面前，仰头喝掉自己那杯，留下一句“先回去值班了”，拿着盘子走了。

晚上加班后回到家，洗澡洗漱过后就快十点，池平安打开电脑写之前准备到一半的项目申请书。

片刻后，手机微微震动几声，他敲键盘的空隙盯一眼屏幕，是他妈妈发来的微信：下班回去了吗？

池平安单亲家庭长大，母亲杨龄在老家小城陪伴外公外婆住，池平安自己在大城市读书毕业工作，逢年过节回家探亲。杨龄经常日常担忧他的情况，担心他下夜班太晚，几乎每天都准点发来消息。

池平安右手拇指按了几下屏幕：回了。

吃了吗？杨龄又问。

吃了。

能视频吗？让我看看你。

池平安写申请的手停了停，看着聊天界面，片刻后回：今天有点忙，下次吧。

好，记得好好吃饭。

嗯。

池平安叹了口气，熄了手机屏幕，继续写申请。

他租住在医院附近的小公寓，房价一般，主要优点是路程近。此刻夜深人静，整个居民区都陷入沉静，池平安揉了揉干涩的眼角，滑开手机看眼时间，快一点了。

然而住院医的日常就是这样，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备课题写标书赶论文，平静又枯燥的生活激不起任何水花。

池平安是这样的人，不会因为生活缺少新鲜或激情而颓废，也不会因为一些改变而摒弃原有的习惯。

虽然加班熬夜是常态，但不超过一点睡觉是他最后的底线，宁愿第二天早上四点钟爬起来赶ppt，也不可能超过一点钟睡觉，这是他从大学到现在一直的习惯。

可有人显然和他不一样。

池平安喝了几口水躺上床，睡前习惯性刷了眼朋友圈，就看到一个不太熟悉的头像出现在最上方。

池平安看着那个小男孩头像三秒，想起头像的主人是谁——自己新添加的随时需要叨扰的上级医生。对方刚发了一张三明治配咖啡的照片，附着文字：晚饭。

这是什么美国时间，这个点竟然开始吃晚饭。居然有人值班的晚上没事儿不抓紧时间休息！

由于两人还没有共同的朋友圈，池平安没有看到其他点赞或评论，犹豫了一下，他手伸到照片下方，点了一下赞。

作为最为人望而却步的几大职业排行之首，医生们的熬夜没有最晚只有更晚。

池平安默默感慨，希望明天自己的状态可千万不要比凌晨一点钟吃晚饭的上级差啊，那作为下级可就太让人无地自容了。

除去周一的主任大查房外，周二至五脊柱外的习惯通常是早上副主任带各自的下级进行小查房。

这天早上交完班后往病房走，池平安手里翻着几个病人的检验结果，感到被旁边的人碰了碰，他抬头，见是同科室另一个住院医周州。

他面露些许疑惑望着对方。

“齐师兄查房严吗？”周州压低声音问他。

池平安如实摇头：“不知道。”

“可你不是跟他的吗？”

“还没有跟他查过房。”池平安实话实说。

周州便支吾了一声，说，“我好像有点肚子不舒服小池，待会儿查房你替我看着点病人，我先去——”说完小步跑了，三个病历夹一股脑被堆到池平安手上。

池平安一脸疑惑，猜不透对方这是真闹肚子，还是想躲查房。大查房虽然够让人腿抖心跳，但普通小查房应当还不至于这样。

走进头一间病房，没轮到自己管的病人，池平安站在后排听其他主治跟齐昱汇报。

那位新官上任的副主任甚至比在场的几位主治都要年轻上一些，脸上丝毫不见晚睡的疲态，手中轻轻转着一个叩诊锤，边听对面医生汇报。

主治们的经验比之他们普通住院医要强上太多，齐昱面对年纪稍长有经验的前辈医生们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问了几个细节，相互讨论了几个治疗方案，敲定行之可行的两个，最后再跟病人进一步确认。

作为新住院医，查房时上级医生们讨论的很多东西其实未必能够听懂，所以过后学习的空间就相当之大。

池平安惊讶于此人年纪之轻和姿态之娴熟，心想自己可能下辈子投胎还当医生，都做不到在三十之前升上副高。

走神之际，听到有人问：“6床是谁的病人？”

池平安回过神来，看到手中抱着的不属于自己的6床病历夹，赶忙走出人群：“这儿。”他说，“是我汇报。”

周州还没回来，池平安对别人的病人不算特别熟悉，但他有每天浏览一遍全科室病人的习惯，所以能记个大概。

这是一个椎体压缩性骨折的病人，脱稿汇报还是做不到，只好翻开病历夹照着念。齐昱看了他一眼，没有打断，等他念完后，齐昱开口，问他考虑的治疗方案是什么。

治疗方案周州的病历上倒是写清楚了，看起来是已经大致敲定的方案，他读出来：“目前还是首先考虑椎体成形。”

齐昱这时出声道，“65岁以上老年患者，椎体成形要考虑哪些方面？”

池平安说了几点。

“那么她能做椎体成形吗？”

池平安怔了怔，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是周州病程里写好的，难道他确定治疗方案前没经过上级确认么？

“压缩程度估计了吗？”

“……”

“你有看过他的片子吗？”齐昱又问。

“没有。”池平安实话实说，没解释这不是他的病人。通常上级问话的时候最好不要辩解，越辩解越完蛋，这是他们的行业共识。

齐昱没再提问，倒不像主任查房时下面回答不上问题来一样发火，淡淡看他一眼，只是说：“去拿片子过来。”

拿到片子看后，池平安额角狠狠跳了几跳——周州这厮坑惨他了，这病人椎体塌陷严重，影响到神经根，压根儿不能做手术。

怎么评估都不能做的手术，这种低级错误一个已经入职的住院医生怎么能犯？

接下来轮到池平安自己的病人汇报，还算顺利，齐昱也没再问什么问题。

待查房进行到一半周州才姗姗来迟，从队伍后面混入，抽走池平安怀中属于自己的病历夹，悄声问：“我的查过没有？”

“查了。”池平安无奈提醒，“6床的情况不能做手术，你回头再和罗师兄一起确认下吧。”

“啊，不好意思啊。”周州挠头，语气抱歉地说，“昨天那个病程上的治疗方案是我乱写的，打算今天改来着，6床治疗方案还没确定……”

“……”池平安默默看他一眼，无话可说。

查完房已经过去半个上午，池平安把一沓检查结果放到桌上，坐下来舒了口气。刚放松三秒钟，有人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从后上方传来：“7和23两床开今天的医嘱，我看下。”

池平安被猛不丁传来的声音吓得微一哆嗦，回头看一眼，齐昱正抱臂站在他身后。

池平安应下：“好。”应完却不见齐昱离开，又回头看，齐昱仍凝神瞧着他的电脑屏幕。

“我现在开？”池平安又问。他还以为对方是等他开完再查看，却不料是要盯着他现场开，池平安的肩膀逐渐紧绷了起来，回头望着对方。

“嗯。”齐昱垂眼看他，说，“现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