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春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了,窗外阳光正好。
她懒洋洋的走下楼,此时的妈妈已经坐在客厅优雅地喝茶看书了。
雷丽悠悠的看了女儿一眼,发出啧啧声,摇头:“也不知道随了谁。”
罗春天麻木:...这句话真的每天都要说吗?
这句话她已经听的耳朵起茧了,只要她在家里睡懒觉,起得晚些,就会听到这番说辞。
她其实很想回怼:随了谁你不知道吗?
但想想这可能还得发生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妈妈非常讨厌自己顶嘴,小时候自己要是敢顶嘴,就会被打。
妈妈在自己小的时候脾气很暴躁,一言不合就会招致一顿毒打,当然,她也知道挨打会痛,所以为了避免痛,所以她选择沉默。
“爸呢?”她放下水杯,问。
雷丽眼睛也不抬一下,“和妈去菜地了。”
“哦。”罗春天回房,换好衣服,也出去了。
她大概知道菜地的位置,离家不远,就走几步路应该就能见着。
如她料想的一样,没走出多远,就看到奶奶和爸爸的身影,但是除了他们,还有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
看着有点眼熟。
吴春湖听到有脚步声,她回头看,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把刚摘的菜叶子丢进篮子,冲她飞奔而来:“春天姐姐!”
噢,是他们啊。
不等罗春天有什么反应,吴春湖已经如同一个小彗星一般全力向她冲过来。
“别伤到了。”吴刚直起身,担忧的喊道。
罗春天接住孩子,轻松的把她抱起,“今天来摘新鲜的蔬菜啊?”
她们边走边聊。
“嗯。黄奶奶的菜地就在我们的菜地旁边,挨着的。”吴春湖骄傲的说。
原来是这样,好巧。
她把孩子放到吴刚身边,冲吴刚点点头,她和吴刚好像没什么共同语言。
“谢谢你,孩子有点黏人了。”吴刚满脸歉意。
这时,罗春天才注意到,他额前有一束卷曲的头发,刚好能遮住他那只眼睛。
“没事,”她真的不介意,“春湖很可爱。”
就这样,两人就没话可说了。
她走到奶奶身边,“奶奶,要帮忙吗?”
“我和你爸摘了一大篮子的菜,你把它扛回去吧,中午吃。”奶奶指着一旁的红色塑料篮子说。
罗春天点点头,听话的把篮子提起来,往家走。
不过,今天爸爸很反常。
平日里,只要她身边有男人出现,爸爸必会唠叨结婚的事,诸如: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结婚了。”
“我看你们就挺合适。”这句话是爸爸最常说的,只要是个男的跟她站在一块,爸爸就会这么说,完全不管别人的婚恋情况。
这一度让她很尴尬。
但是,他今天没有说任何话。
不说反而更好,省得心烦。罗春天晃荡着篮子,悠哉悠哉的往家里走。
*
午饭煮好后,一家人围在桌前。
奶奶笑眼咪咪,她很是满意自己种出来的菜,她觉得只有吃自己种的菜,才是最健康的。
爸爸罗卫国对此表示认同,边吃边称赞:“妈,你种的菜真好吃!”
“好吃的话,走的时候拿去一点。”奶奶乐呵呵的。
“谢谢妈。”雷丽也微笑应和,她是个体面人,就算不喜欢,也不会当面驳人面子。
当然,是她以为的体面,在罗春天眼里,换做是自己的话,妈妈不管在什么场合、什么时候,只要是做得不合她意,她必定会立马指出,不留情面。
因为在妈妈心里,因为她是妈妈的女儿,她就应该被这么对待。
罗春天无语的笑笑,没有说话。
“不过,春天,你也是时候结婚了吧?”罗卫国扒了两口饭,若无其事的说。
罗春天的身形一顿,果然还是逃不掉。
她淡淡的看了爸爸一眼,说:“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仅仅是这一句话就把罗卫国的怒火点着了:“你都28了!再不结婚,我看你30了还有谁要你!”
雷丽则是在一旁笑着看好戏:“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们家姑娘28岁了啊。”
又来了,罗春天更无语了,默默夹菜,“是29。”
每当数落她的时候,爸妈异常的团结。
“哎呀,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奶奶出来打圆场。
“想法?”罗卫国嗤,“她一个年轻人能有什么好想法,不结婚是好想法吗?不结婚就没孩子,没孩子,我看你老了怎么办!”
罗卫国重重叹气:“就是没吃过苦!”
“像我小的时候哪有你这么好的生活?”
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威胁,又好像在自满:是我给你提供现在的一切,还有能力不让你吃苦,所以你得给我养老。
尽管时不时就得听到这些话,罗春天还是下意识的浑身冷颤,她似乎还学不会脱敏,但身体神经的麻木让她的耳朵早就磨出了茧子,形成了某种防御机制。
她淡定的嚼着饭,不做声。
“不过,老公,”雷丽娇嗔的叫着,眼神里闪烁着狡猾,开玩笑般的说:“你看我们的孩子,像是有能力给我们养老的样子吗?”
“我们呀,还是管好自己吧。”
“你看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说完,她就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罗春天面无表情,神色淡然:妈妈一定觉得自己说了一句了不起的话。
其实她对妈妈这句话表示认可,她非常有可能养不起老。
自己挣的钱都得省着花,也没怎么给家里打钱补贴。
不过好在,爸妈从来不问她要钱。
有的时候甚至偶尔还会给她钱,她也会照单全收。
尽管如此,自己在A市工作的第一个月起,就从家里搬了出来。
晚上,罗春天看着自己的余额,想:这些钱,应该够了。
她还把自己这些年辛苦攒钱的房本给带来了,尽管只是一间60平的小房子,但是她很喜欢。
买房的事情,她没有告诉爸妈。
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爸妈了,60平,她都已经能想到爸爸的嗤之以鼻和妈妈的轻蔑,他们看不上。
他们有钱,但是罗春天从小的生活品质,很质朴。
除了投资她的学习,罗春天细细想着:他们好像不怎么关注自己每天穿什么、吃什么。
只要没有生病,那就是好的。
要是生病了,那就得挨一顿奚落,再带去医院治疗。
她就是这样长大的。
有时候罗春天也会在心里犯嘀咕,是不是自己太不知感恩了,毕竟爸妈在自己身上付出了这么多,也从不向自己索取什么。
她的情况,已经比大部分人好太多了。
而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她也是听到得最多的,爸妈几乎每隔几天就会说一嘴。
不过,她渐渐地知道了,爸妈这么对她,不是为了她本身,而是为了他们自己。
为了提到女儿的时候,他们脸上有光:女儿的考试成绩、女儿的特长都是值得拿出去炫耀的事情。
他们从不认为自己优秀,但是他们需要让别人认为——他们的女儿很优秀。
所以,他们才这么拼命的投资她的学业。
当然,罗春天也十分争气,从小学习就名列前茅,更是顺利的考上了A大,那所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大学。
在自己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是爸妈对她奚落得最少的时候。
以前她以为,这样是正常的,那个孩子不会被父母说两句嘛,以后就会好了,过去的她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后来她发现,这就是他们的本性,根本改不了。
于是,她开始学着不去奢望。
因为想要得到妈妈的一句称赞和爸爸一个赞赏的眼神,比登天还难。
罗春天在床上翻了个身,她觉得好累。
*
“小刚,我得晚点才能回去了。”
吴刚抱着女儿在和姑姑视频,姑姑李夏是个女强人,非常有头脑,干啥啥成功。
“姑姑,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吴春湖也随着爸爸这么叫,声音软乎乎的。
叫得李夏心都软了,恨不得连夜开车回上河镇。
她哄:“姑姑还得忙一个月,等忙完了,姑姑给你买最新最漂亮的玩具和衣服,好不好呀?”
吴春湖异常的懂事,她噘嘴:“春湖不要玩具和衣服,要姑姑回来。”
李夏捂住心口,这是什么小天使啊!
吴刚把春湖打发到一边玩玩具,“怎么突然这么忙?”
李夏面露难色:“有高层跟我反映有个员工离职了,她手上的项目虽然交接过了,但自从她走了之后还是乱套了,最近到处在物色顶替人选呢。”
李夏作为一个投资人,很是负责,原本这种事情她是不用管的,但ACCESS是她最看好的一个公司,而且她看过那个员工的资料和跟过的一些项目,完成得都很出色。
尽管她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员工,但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员工的,但是她手里的项目认主,自从她走后,甲方都跳脚了。
身为投资人的李夏不得不和公司高管出来主持大局,稳住甲方。
她也曾经到员工的住所找过,但每次去都扑空,可能搬走了吧。
可惜了,这么好的人才给放跑了。
“好吧。”吴刚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最近山里的事情要去忙了,我想找人帮忙看一下便利店。”
因为要照顾孩子,便利店只要到了饭点就回关门,如果实在忙不过来了,会请邻里邻居帮忙照顾。
但是如果要忙山里的果子,那就是在没办法兼顾了,毕竟吴刚没有三头六臂。
包山头种桃子是在李夏的帮助下完成的,现在正好是桃子的结果期,又得花点心力施肥浇水,以及防病虫害。
这下两头有点顾不过来了。
李夏点头,表示理解,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去年的那个兼职生呢?”
“她今年大学了,不知道暑期回不回来,我问问。”
吴刚从小就和姑姑一起长大,所以他有什么事情,都第一时间和姑姑商量,已经变成习惯了。
*
今天是他们待在上河镇的最后一天。
至少爸妈是这么认为的。
吃完午饭,罗卫国挑着牙:“春天,你的行李收好了没。”
罗春天边洗碗边回:“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待上一阵。”
罗卫国一听到这话就炸了:“什么?!”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她面前,音量又提高不少:“什么意思?你要待在这里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对上河镇的轻蔑,仿佛这个地方是什么穷乡僻壤。
罗春天有时候觉得爸爸真的很矛盾,他出生在这里,但在听到自己要留在这里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却是轻视。
明明上河镇离A市只有一个小时,还有公交车。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罗春天把最后一个碗放到沥水架上,她有所预想,而且早已习惯。
她语气平稳:“我辞职了。”
这四个字,一字不落的落在罗卫国和雷丽耳朵里。
“你说什么?!这么好的工作你给辞了?”
“你不是做到了主管吗?”罗卫国大为震惊,语气中带着质问和不理解。
不同于罗卫国的震惊,雷丽发出飘飘然的笑声:“这孩子从小就没有定力,干什么都不行。”
“嗯。”罗春天懒得反驳,“你们回去吧,我不回了。”
从小就没定力,罗春天真是感到无语至极,她记得她小时候很喜欢跳舞,甚至还进入过校舞蹈队的选拔,但是妈妈以妨碍学习为由头,强制她退出了。
事后罗春天跟她掰扯,她还非要说是罗春天自己吃不了苦闹着要退出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拿这件事情倒打一耙。
这下罗卫国知道女儿为什么要带这么大个行李箱了,原来早有打算。
而且他也知道女儿的脾气倔得跟头驴似的,强行拉是行不通的。
“唉!”他发出极为失望的叹气声,说是叹气,但又带着愤怒:“随便你吧!”
“这份工作到底有什么不好?!你知道现在工作有多难找吗?”
“说放弃就放弃,真是管不了了。”
“供你上这么久的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辞职,变成无业游民?”他的语气愤愤,含着难以掩盖的失望的悔恨。
这是爸爸特有的碎碎念,只要被激怒或者不遂意了,他就会这样,什么话难听说什么。
爸爸是很容易被激怒的男人,可能是和工作性质有关吧,爸爸在工作场合只能陪笑,不能说一个不字,对老婆也是唯命是从,所以剩下的怒火,只能是撒在她身上。
罗春天知道,她现在的形象在爸妈心中又改变了,从大企业的主管,变成了一个轻言放弃的无业游民。
这是一个让人瞧不起的形象。
罗春天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理会,默默回房了。
过了一会儿,罗卫国敲响了女儿的房门,罗春天坐在桌前,神色没有改变,漠然的把房门打开,她知道爸爸要说什么。
劝她回心转意,劝她回头是岸,劝她还来得及。
每次。
每次她做出,或者即将要做出一些爸爸不认可的事情时,她都会被劝导。
爸爸认为的好心劝导,可以悬崖勒马。
而之前的每一次,都是成功的。
罗春天回想,是自己之前太过信任爸爸了,爸爸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好好考虑,然后按照爸爸的思路说服自己: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后来她发现,不是。那只是处于一种信任的盲目跟随,其实爸爸根本就不了解自己,他给出的建议都是基于他的视角,从而会忽略自己的需求。
无论学生时期还是工作,她之前全然的相信着爸爸是真的为了自己考虑,所以才尽心尽力。
就连去ACCESS上班也是,当时自己想选择一个相对小的公司入职,因为不想有太大的压力,后来爸爸知道后,立马搜索了关于大量关于广告公司的信息,然后给自己推荐了ACCESS,说是这个公司规模大,发展空间也大。
其实ACCESS公司她知道,有个学姐就在里面工作,不要说朝九晚五了,每天基本就是朝十晚二,非常累。
学姐都劝她想要进入ACCESS要三思,没有外人看起来这么光鲜。
但是爸爸推荐了,所以她会考虑。
然后就是噩梦的开端。
不过,她嗤笑,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时光又不能倒流,而且,他是我爸,怎么能不信任呢?命都是他们给的。
她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她渐渐的发现,自己对于生活的热情逐渐被打压,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都没能做。而自己,也渐渐地变成了爸爸想让她成为的模样。
可是罗春天知道,这不是真正的自己。
因为追求真正的自己,需要付出代价,而这份代价,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担——失去原有的消费水平,原有的工作地位,她最担心的,是失去钱。
不过,好在经过生活的毒打,她变得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现在的罗春天,不需要顿顿吃肉,也能活。
这才让她下定决心远离长久以来令人羡慕的生活,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她只觉得厌倦。
或许就是钱钟书先生所说的围城吧,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
现在她抽离了,并且很期待未来的日子,那种在爸爸眼中不值得期盼、讲出去丢脸的日子。
“春天啊,”罗卫国语重心长的坐下,这是他一贯的语气,他知道女儿耳根子软,劝一劝是能听进去的。
“你想在上河镇待上一段时间,爸爸也不拦你。但是你总要为你的未来考虑啊,你老了怎么办?你没有了社保医保养老金,在这个社会上是很困难的。”
“爸爸知道你之前的工作压力大强度高,想休息没有问题。而且你也快三十了,考不考虑考考编、考考公。这些工作都是更有保障的。”
考公考编这些字眼,她总能听爸爸提及,原本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但可能是听得多了,让罗春天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别样的想法:爸爸之所以会劝她考公考编,是因为他瞧不起她的工作。
就算他亲自为她推荐了ACCESS。
无论自己找到了什么样的工作,都比不上考公考编。
因为有编制的工作在爸爸眼里是正经工作,而且这样说出去更有面子,会让人高看一眼。
她之前的人生,也在往这方面靠,她也想要面子,也想要别人高看她一眼。
所以她觉得好累。
罗春天眉心一蹙,喉咙觉得很卡,她张了张嘴,努力发出声音:“爸...”
“嗯。”罗卫国听到女儿回应了,脸上有欣喜的神色。
“你还记得我大学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
罗卫国疑惑,这都这么多年的事情了,他怎么可能记得。
罗春天看了一眼他迷茫的表情,自揭谜底:“我跟你说过我想当裁缝,我还把我做的裙子拿给你看了。”
罗卫国脸色一变,“难道你现在就像当个裁缝吗?这像话吗?”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裁缝?”一旁的雷丽听到后嗤的笑了,“女儿啊,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你是那块料吗?”
“我可以学。”罗春天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出戏一般,平静回复。
“学?”雷丽挑眉,脸上依旧是高傲的神色:“你都快三十了,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而且你要居然学那种不入流的东西?”雷丽看着女儿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气得就想上前给她一巴掌。
“老婆...”罗卫国及时拦住了。
无可救药,罗春天看着这样的妈妈,觉得多说无益。
多说一句话都会被定罪为顶嘴。
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自己说出的话了,有些事情,如果表达错了人,还不如烂在心底。
但是她至今都没有学会这样做,她的潜意识里还是对爸妈抱有期待,期待他们能够支持自己。
真是异想天开,她自嘲。
罗卫国看到女儿的表情,知道她这回是铁了心了,他瞬间没了好语气:“随便你!”
雷丽倚着门:“都说了不用劝了,没用的。”
罗春天瞟了她们一眼:“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说完,她就把门带上了。
知道听到汽车声渐渐开远,她心中憋着的那一口气才敢松开,眼泪瞬间哗啦啦的往下流。
她虽然不奢望父母的支持和理解,但是也不想要妈妈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和爸爸假意关心的惺惺作态。
她只需要他们漠然应对就万事大吉,但是事实证明这不可能。
她的心里还是波澜四起。
这可恶的在乎。罗春天狠狠地抹掉自己的眼泪。
但事已至此,那么现在,她可以自私一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