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 第2章 208房客

中午时分，雨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足以遣散乌云，它们反而压得更低。

乔雨兴在房间里待得憋闷又无聊，下楼去找老板要了颗烟抽。

“送你一包嘛。”

乔雨兴拒绝道：“打算戒呢，少抽点。”

“过来人告诉你，你要是打算戒，那就别抽。这东西没有少抽多抽的区别，一天不断那就是断不了。”

乔雨兴笑笑，“嗯，有道理。”

气压很低，压得他胸口难受，连带着精神也莫名有些紧张，抽烟原本是为了放松一下，但一根烟下去，反而从胃里泛起一阵干呕。

好在空气是很新鲜的，他在门口站着看了一会儿雨，把那股子恶心劲儿咽了回去。

这时他听到背后老板娘的声音，她应该是刚从二楼下来，说：“那两个年轻人不在屋子里哦。”

老板有些奇怪，“我从早上就在这儿看着，没见有人出门，不在屋里在哪里嘛。”

“不是上山去了吧。”

“这破天气上山干嘛，是不是在睡觉没听见，你多敲几声嘛。”

“敲了好半天呢，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随便他们啦，反正总要退房。”说着，他在电脑前按了几下鼠标，嘴里念念有词，“我看看啊，顶头那间，208嘛，住两个晚上，那就是住到今天。”

老板娘看了眼天色，说：“要是出山的话，还是得趁早，谁知道这雨会不会越下越大。”

“这就不关你的事啦，少操心。”

两个人进了自己房间，说话声音小了下来，后来门被掩上，就彻底听不见了。

乔雨兴一个人待了会儿，看见一条黑狗从远处跑来，身上淋得水唧唧的，皮毛打了绺。这黑狗不认生，跑到了屋檐下，凑到乔雨兴脚边，支起前爪，在他裤腿上扑了两下，给他蹭了一腿的泥。

乔雨兴有些无奈，驱走它，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巾，弯下腰去，清理起裤脚来。

褐色的泥土被捏起来包住，不免在蓝色的牛仔布上留下痕迹。除了泥和沙粒，乔雨兴注意到上面还沾着几小片红色，他略有怀疑地拿指尖摸了摸，回头去看那条狗。

“过来。”他唤了一声，狗摇着尾巴跑来，两只尖耳收起来，在他手掌下蹭起脑袋。乔雨兴注意到它脊背左侧偏向腹部的位置上，果然有一处指节长的伤口，隐在黑棕色的毛发间不易被发现。

他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它，但它察觉到他的目的，弹跳了一下，跑开了，又冲进了雨里，很快不见了踪影。

乔雨兴站起来，手在湿巾上擦了擦，将它丢进了垃圾桶。

回到房间后，他把牛仔裤脱了下来，仔仔细细地把裤脚上的血迹除干净了。

——

午后，雨渐渐大了起来，远处和近处的天空被一团灰云的轮廓分作阴阳两个色块，远处的亮一些，近处的则显得更暗了。雨在向这里移动。

乔雨兴先是听见嗡嗡的声响，接着感觉到余光里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一抬头，就看见窗户上落着一只拇指盖大小的蚊子。他等了等，那蚊子一动不动，于是他站起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手一起一落，玻璃窗发出一声闷响后，他翻过手看了眼，掌心赫然一道溅开的血迹。

他又抬头看了看窗，玻璃上同样一擦血痕。

乔雨兴用脏了的手抹去窗上的污迹，食指尖在冰凉的介质上左右摩擦了两下，这时他看见一道暗影从他指腹下闪过。他凝神去看，认出窗外有一个人影。

那人暴露在雨幕之中，浑身湿透，步履有些轻飘，好像很快就要摔倒。但她最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近了，并没有跌进雨里。乔雨兴知道她，208房间的那个女人。

她从山上来。

乔雨兴想到不久前听到的老板和老板娘的交谈，老板娘猜的不错，208的那对情侣——也许是夫妇——的确是昨天上的山，他亲眼见到了，其中的那个男人背着一个沉重的黑色登山包，而那个女人挎着一个橙色的运动水壶。

也是昨日午后，旅店里的游客几乎都锁在自己的房间里，老板娘目送男人开车下山进货后，也回到屋子里小憩。乔雨兴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就是在这时，这对男女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男人的目光和他的对上，礼貌地笑了笑，回头等了等，揽住了女友的肩膀。乔雨兴对他们说：“要上山吗？快下雨了吧。”

男人说：“我看一时半会儿下不了，昨天也说要下，还是没下成。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再不爬这趟白出来了。”

乔雨兴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视线从一直沉默的身材矮小的女人身上掠过。她穿着一件紧身白色T恤，什么点缀也没有，领口开得有些大，脖子里吊着一颗血红的、龙眼核大小的珠子，衬得她肤色极白，白得有些刺眼。

乔雨兴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不知怎么回事，脑子里仿佛空白了一瞬。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女人抓了抓及肩的头发，尽力拿发尾遮住了脖子上的项链。她仰头对着男友说：“我们走吧，早去早回。”

二人从乔雨兴面前走过，他又提醒了一声：“老板说上山的台阶很陡，要是下起雨，就回来吧。”

男人略带感激地笑道：“谢谢了。”

乔雨兴注视着一高一矮、一宽一窄、一黑一白的身影消失在上山前的拐弯处。

此刻，他又注视着其中一个身影从远及近，胯间的水壶不见了踪影，身边的男人也不见了。

吵架了吗？在随时可能下雨的漆黑的山上过了一夜，两人胆子真大。乔雨兴职业病似的思索起来，当看到女人消失在自己正下方，看来是走进了旅店的时候，他离开了窗边，走到卫生间里洗手。

水声响起，乔雨兴细致地在指间揉搓出白色泡沫，再冲洗干净。

水声停止，他听见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依旧很轻飘，除此以外还显得有些迟疑和缓慢。这脚步声越过了自己的房间，最终停在了隔壁房门外。

乔雨兴侧耳听，迟迟未听见开门声——这儿的隔音不太好，而他恰好听觉又很灵敏。

但他似乎听见了门把手被缓缓转动的声音，这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过了大概半分钟，开门声依旧没能响起。乔雨兴拿毛巾擦干手，轻声走出了卫生间。

他站在玄关附近，扭头望向紧闭的房门，忽然，他看见几步外的门把手逆时针转过了一个角度。

乔雨兴神色微变，等了一等，当门外的人意识到这一扇门也同样无法被打开从而很快将其恢复原位后，他迈开腿走了过去，伸出手迅速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白上衣，及肩发，脸色白得像鬼，两只眼大而无神，有些无措地看向自己，看起来是受到了惊吓。

乔雨兴神情冷淡，问道：“你好，有事吗？”

女人周身淌着水，很快在脚边积聚起一汪小水洼。她紧紧盯着乔雨兴，双目一眨不眨，奇怪的是右眼眼底一片血红。忽然她动物似的歪了歪头，左脚向前迈了迈。

“女士，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你不是208吗？208在我右手边。”

女人面上愣愣的，没有答话。乔雨兴只得又问：“你是不是忘带房卡了？”

这一回女人开了口，嗓音喑哑，好像喉间碾过几颗石子，她说：“……不在我身上。”

乔雨兴说：“去找老板再要一张吧，或者等等你的朋友。他没和你一起吗？”

女人的视线自始至终凝在他的脸上，当听到关于她男友的询问时，才微微敛了些目光，慢吞吞地说：“没有，我们走散了。”

“那只能去找老板了，他应该在楼下睡午觉。”

女人又抬眼看他，“下面一个人也没有。”

“是吗？你敲过他的门了？”

“没有。下面没有人。”

乔雨兴忍不住皱起眉，道：“那就等你朋友回来吧，我要关门了。”说完，他在女人的注视下关紧了房门。

他离开门前，走向窗边，向下望，这时，他看见有两个穿着雨披的人从东边的坡路走上来，身后跟着一条黑狗。那是出山的方向，狭窄的坡道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过，尽头是一块水泥平地，可以停几辆外面的车。平时每两天会有一班大巴车来接送游客，就停在那儿上下人，昨天刚来过一趟，下一趟在明天早上。

当这两人走近，摘掉帽子，乔雨兴看清他们的脸，是老板夫妻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