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 第1章 山雨

一声雷轰隆隆拖沓地响过。

乔雨兴睁开眼，恰好有一只蚊虫从他眼前飞过，他眨眨眼，有些迟钝地从梦里抽离。

屋子里骤然亮了一瞬，紧接着“欻——”一声惊响，又是一道电闪雷鸣，乔雨兴被窗边的木质衣架吓了一跳——那上面挂了一件牛仔外套，尖顶上搭着一顶黑色棒球帽，看起来像个静默的男人等待在那儿。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震如擂鼓，过了一会儿才平息下去。之后他坐了起来，下了床，光脚走到窗边，拉开纱帘，额头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看了看外面。

雨还没来，远山藏匿在黑暗中，而山林里的树反射着白光，像是一块黑色的幕布上洒上了一滩水银。

他推开窗，将整条胳膊伸了出去，感受着山中湿冷的空气。这时一滴水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他抬头去看，看到层层的乌云笼罩在头顶，朝低空挤压了下来，它们离得这样近，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雨就要来了。

乔雨兴关上窗户，拉紧了纱帘和布帘，在黑暗中回到床上，盖上被子，闭上双眼。

时间过得很快，时间又过得很慢，当他听见寂静的夜里传来除风和鸣虫以外的声音时，他已经在半清醒半朦胧的状态里度过了两个小时。

这时天色未亮，但已经是日出前的时刻了。天空浓重如墨，今天又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阴天。

乔雨兴从口中溢出一声叹息，疲惫地睁开眼，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五点十七分。

他握着手机出了会儿神。右上角的信号标还是只有一格，偶尔能有两格，连打电话都要看运气。

这时他听见一阵引擎声，接着是人声，脚步声，还有说话声。

乔雨兴从床上爬起来，再一次走到窗边，贴着玻璃向下看。

他看见一辆面包车，后备箱开着，旅店老板从上面搬东西下来，递给了他女人，他是去市区拿货，顺便在外头睡了半晚上。

旅店一楼亮着灯，灯光照亮了面包车的前脸儿，一条黑狗乖顺地卧在熄灭的车灯前，目光紧跟着主人的脚步移动。

乔雨兴瞧了一会儿，退了回去。

——

早上七点，乔雨兴离开房间，到一楼去吃早餐。

店老板招呼他一声，对他说：“昨天你不是要驱蚊药来着，我早上运货回来，顺便带了一瓶给你。“

乔雨兴接过，捏在指尖，低头看了两眼，接着抬头微微一笑，说：“谢谢，多少钱买的？”

“要不了几个钱，拿着吧。”

乔雨兴刚来的时候，给老板在院子里抓过一条蛇。乔雨兴不认得那蛇什么品种，老板认得，说是有毒，咬一口不得了，他心里记着这个情，出山的时候特意记得给这年轻人捎上一瓶驱蚊剂。

“出去一趟买了不少好东西，都在厨房堆着，你看上啥就拿，跟我女人说一声就行。”

乔雨兴温和道：“多谢了，不过我什么也不缺。”

但他还是往厨房去了，饭香味儿从那间屋子里飘过来，勾得他肚子叫了两声。

老板娘把盛满了炒饭的盆抱上来，在一边放了几碟咸菜，和一罐辣酱。

“我还煮了面，你爱吃哪个吃哪个。鸡蛋在碗里，你自己拿喔。”中年女人指了指水池边。

乔雨兴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就着咸菜，低头大口吃起来。

厨房里摆着一张低矮的大圆桌，围着一圈有六七把小竹椅。乔雨兴是第一个来吃早饭的。楼上住着的人都是来旅游的，天气不好，不方便上山，索性都一睡不起，像乔雨兴这样每天雷打不动七点下楼吃饭的人，再没有别人了。

果然，等到他吃完，桌前还是只有他一个。

他抓着碗筷走到洗碗池边，拧开水龙头，拿冰水冲洗干净，晾在一边，顺手拿了一个鸡蛋吃。

“今天不要上山了吧。”老板走过来说。

乔雨兴看了看天色，仍旧是死气沉沉的阴云仿佛悬挂在树梢之上，对面的崖壁由土黄色变为深褐色，不用走近也知道那上面凝结出了无数细小的水珠。这里的湿度太大了，一场大雨已经酝酿了很久。

“不去了。”

“你昨天也不该去，这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起来了，要是把你截在山上，就麻烦喽。”

乔雨兴说：“我昨天没爬太高，大概上了三分之一。”

“说实在话，这座山没什么可爬的，沿途什么也没有，台阶还修得那么陡，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来玩儿玩儿嘛，上点岁数的人来，爬上半个小时膝盖就受不住了。”

“要是爬到山顶，要多久？”

“看你走哪条路了，上山是一条大路，下山有两条小路，快的话，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四个小时吧。”

“就是可惜天气不好。”

“我看这场雨一定大得很哦，可别把我院子里的菜给泡了。”

和老板在门口聊了一会儿，乔雨兴回了二楼房间。屋子里又闷又潮，他把窗户打开，又怕水汽也一起钻进来，于是又把白色泛黄的纱帘拉紧。

房间简陋，没有电视可看，乔雨兴只得玩手机里下载好的游戏。

这是他进山的第四天，除了一开始同事发来消息问候旅行如何，就没有人再联络过他了。他不确定是不是信号差的缘故，不过他本来也没有亲密的家人和朋友。曾经他也是有的，只是后来慢慢的就没有了。

他专心致志地玩着俄罗斯方块，视线盯着那些可以变化形状的图案，不一会儿竟然催生出睡意。

他的职业让他不太习惯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尤其是一整天都躺在床上，什么正事也不干。所以他丢开手机，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精神了一下，在连接玄关处的狭窄走廊里做起了运动。

他做了大约一百个俯卧撑，几组蹲起，又抓着卫生间的门框做了二十来个引体向上，最后是高抬腿。做完这些以后已经是汗流浃背。他很爱出汗，透明的液体从头皮源源不断地渗出来，从发丝的缝隙里涌出，沿着他的额角一路淌下来，被隆起的锁骨挡在凹陷处，越积越多，最后像一汪满溢的池塘，受到重力的吸引，继续向下流淌进衣领里。

乔雨兴喘着气，脱下了上衣，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汗，把它挂在墙上的挂钩上。

这时，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乔雨兴顿了顿。很快门外的人敲了第二次，咚咚咚，有规律且有礼貌。他从卫生间里拽下一条浴巾裹住身体，才走到门后开了门。

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人站在门口，着一身休闲服，气质和善，微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住在楼下，你刚刚在运动吗？我觉得有点吵。”

乔雨兴反应过来，立刻道歉说：“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了吧。”

男人说：“那倒没有，我没在睡觉。不过我早上一般要看会儿书，房顶一直有声音，我很难集中。”

“对不住，我已经结束了，不会再有什么动静了。抱歉。”乔雨兴抓了抓汗湿的头发，抹掉额头上的汗水。

男人看了他一眼，目光从他裸露在空气中、泛着潮湿、微微发红的皮肤上掠过，善解人意地说：“不打扰你了，你看起来需要赶快洗个澡。再见。”

乔雨兴客气地点了点头，见男人转身离去，轻轻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