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河边。
本该是万籁俱寂、沉静如墨的深夜,此刻却熙熙攘攘、热火朝天。
无数的火把高扬在芦苇荡上,似乎这样就能给迷途之人指明归路。
闻知秋看着万河边明明灭灭的火把,心中焦急不已。
漆黑的河水无情地翻涌着,芦苇荡也随着夜风飘荡着。
谁又知道这白日里绿意盎然的芦苇荡中埋藏着多少不见天日的白骨。
京郊外的村庄里时常有人来万河边,希冀能捉到几条鱼到集市上贴补家用。
可是万河的水势湍急,一不留神就会被河水卷走,可是为了这几两碎银仍是有人前仆后继。
在这万河出事的人不少,后来万河边专门种植了密密麻麻的芦苇荡,便是防止百姓前来钓鱼戏水。
可这也没有什么用,还是有人为了多抓几条鱼在这里送了命。
后来官府专门派人驻守,这类事情才少了些,可始终难以禁止。
总有胆大之徒或那无路可走之人会在夜晚来万河试试。
若不是白日里有几个胆大的孩童偷偷溜进芦苇荡玩耍,也未必能发现王萍。
贺归渚在前方指挥着众人,闻知秋想了想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男子,是方才在敛房内那位以白布覆面的男子,此时摘掉了白布倒是个十分清秀的人,和她见过的仵作都不一样。
“敢问公子,王萍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处?”
那位公子很温和地笑了笑:“姑娘客气,她身上有一些淤青,应是生前与人发生过激烈争执,不过……”
闻知秋急忙追问:“不过什么?”
仵作:“不过,对方与她的力气应该相当。在下验尸时注意到,她的手掌上有常年劳作的茧子,手臂也较一般女子健壮许多,她身上的伤处多是对方挣扎时导致的。”
“确实如此,”闻知秋想到了王萍平日里做工的样子,“她身上有一把子力气,她在民女酒肆后厨帮工,劈柴、搬运的活计都是她来做。”
仵作点点头:“那便说得通了。”
闻知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起身欲寻贺归渚却被他叫住。
“姑娘暂且留步。”
闻知秋停下脚步回首疑惑地看着他:“公子还有何事?”
他上前微微倾身,笑得和善:“姑娘是否时常夜不能寐?”
她未作回答只道:“有劳公子,民女睡得很好。”
他早已注意到贺归渚时不时便会寻找闻知秋的位置,似乎只是为了确认她还在。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眼眸有几分感兴趣的笑意:“倒是有趣。”
贺归渚一直留意着闻知秋,看到她缓步走来,便转身向回走,在她面前站定:“何事?”
闻知秋:“已经找了一个时辰了,民女还是想去王萍家里看看,不知大人能否派两个人随民女去王萍家走一趟?”
贺归渚没有问她原因,只是招手唤来一人交代了些事项,便对闻知秋道:“我随你去。”
闻知秋急忙摆手:“不必,大人且忙,民女一人即可。”
贺归渚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马车处行去。
那一眼明明没有什么情绪,可她就是心口一跳。
“快点。”贺归渚的声音依旧冰冷。
她曾听过他的很多语气,高兴的、伤心的、无奈的、痛苦的。
只是从未听过如此生疏的语气。
这样也好,闻知秋想,对自己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
闻知秋快步跟上。
她只知道她住在哪个村子,具体时哪一户她也不清楚。
“贺大人,”闻知秋瞥了一眼自上马车就眉头紧皱的贺归渚,犹豫道,“你们查到王萍住在哪了吗?”
贺归渚的眉头依旧紧锁,似乎有解不开的愁绪:“廷尉若是连这个都查不到,还是早日关门算了。”
“那你们之前来过么?”
贺归渚点点头,他似乎有些疲累始终没有睁开眼,眼下乌青明显:“今日下午发现后,晚间前便派了一队人搜查。屋内破碎凌乱像是遭了贼,还发现了一些血迹,但并未发现你说的孩子。”
夜空黑漆漆的,没有明星闪烁,唯有小小弯月,此刻却被乌云遮蔽。
想来明月也不忍看世间之苦。
闻知秋站在空荡的院外,看着那棵枯木心下憋闷。
她知道这是木樨树,她在大漠虽未见过,却听王萍提起过。
王萍是南方人,最喜秋日木樨香,她在院内种了一颗木樨。
不过王萍曾很遗憾地告诉她,不知是不是北方寒凉,秋日的木樨香总是一瞬即逝。
王萍说她要带着孩子回南方。
她还记得昨日下午王萍带着孩子与她请辞时,面容隐有向往之色。
那是一种对未来的向往、对故乡的怀念。
闻知秋不知道木樨香是何种味道,她也不知道木樨花开满城飘香是什么样的。
可她知道,木樨不适合京都,王萍也是。
贺归渚提着一盏灯笼跟在闻知秋身后。
王萍赁的房子只有一间大屋子并一间厨房,用栅栏围出了一个院子。
院子不大,除了院中的这一颗木樨树,还有一个小小的秋千架。
木樨树下有一木桌,一旁倒散着三把椅子。
栅栏下还摆放着一些花盆,只是七零八落的。
闻知秋来自大漠,那里除了沙星花没有什么别的花,所以自从来到京都她便对花格外感兴趣。
她喜欢繁花绽放的景象。
姹紫嫣红、云蒸霞蔚。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人生也会像繁花一样绚烂耀眼。
她一眼就看出栅栏下的花盆,曾被人精心呵护,只是还未待花开便已东倒西歪,再没有盛放的机会了。
她只是上前推开了房门。
昏暗的灯光从她身侧的灯笼之中传来,明明灭灭的。
“阿晓?阿晓?”
王萍又要做工又要一人带孩子,所以闻知秋允她带着孩子前来酒肆做工。
阿晓是个乖孩子,王萍在后厨忙碌时,她带着阿喜和阿晓在柜台看账本。
阿晓很聪明,他年岁不大,约莫四五岁,可是却认得不少字,还会背诗词。
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诗便是“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他说这是阿娘带他一路跋涉来京都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闻知秋看着触目所及的房间——
破旧、混乱、无序。
柜子大敞着,里面的衣物零散地挂在柜子上、床榻上、地面上。
桌上的茶壶被摔碎在地上,茶水早已干涸,茶叶掉在一旁像是掉落的烟灰。
出行的包裹也被撕扯开,凌乱地在地上铺展着,原本就破旧的衣裳在撕扯中彻底被毁坏。
“阿晓?阿晓?”
贺归渚突然攥紧她的手腕,闻知秋看向他,眼神充满了不解。
他压低了声音:“别出声,听。”
死掉的王萍、丢失的阿晓、恍惚的光影都让她静不下心,她索性闭上了眼,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处。
她感受到了手腕上传来的丝丝暖意,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原来春夜是如此寒凉。
贺归渚的呼吸声离她很近,就像曾经一样。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突然,她正要睁眼之际听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猛然睁开眼与贺归渚对视,二人的目光都落在一墙之隔的厨房。
厨房更是小得站不下第三个人,二人在此不得不摩肩接踵,贺归渚身上熟悉的味道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仿佛无孔不入。
她一时慌乱,抬手掀开了米缸的盖子,米缸中只有几粒零星的米粒。
贺归渚拉着了她正欲掀开水缸的手,只是示意她看向灶台。
虽然灶台简陋破旧,却被女主人收拾得很干净。
灶台上架着一口大锅,靠墙处齐齐整整地摆放着常用的调料,灶台旁的地上还整齐地码着未烧的木柴。
那些没烧完的木柴零零散散地掉落在灶台周围。
这个厨房虽小却格外规整,米缸和水缸整整齐齐地摆在灶台旁。
破旧的木柜里也整齐地摆放着碗筷、还算新鲜的菜还有前些日子没有吃完的剩饭。
地上那凌乱的、烧过的木柴在这整洁、干净厨房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闻知秋朝他比划了两下,贺归渚点点头。
她在贺归渚的搀扶下轻轻挪步到灶台旁,她轻轻探身迅速拿起了那口大锅。
贺归渚将灯笼高高举起——
果然,一个孩童蜷缩在灶台中。
闻知秋急忙丢掉手中的大锅,正欲探身去将孩子抱出来却被贺归渚拦住。
他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她:“我来吧。”
他丝毫不介意灶台里的灰尘探身将孩子抱了出来
闻知秋屏息,颤抖着将手放在了孩子的鼻下,像是在等待判官最后裁决的罪犯。
感受到了那微弱的气息时,她才长出一口气。
贺归渚清楚看到了她那含笑带泪的眼眸。
他抱着孩子上了马车,对一同前来的侍卫耳语了几句。
“大人,”闻知秋打断了他的话,她颇为急切地看向贺归渚,“此处距离廷尉太远了,阿晓气息微弱不知能不能撑这么久,不如先将阿晓带到民女家?”
“民女家就在青梨巷东口,进了城门不远处便是,可否?”
贺归渚看向她,她的眼眶还是通红却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希冀。
她似乎对这孩子格外关心?可满打满算她与王萍相识也只不过半年有余,若说是投缘也太过蹊跷。
他心中的疑虑越来越甚,可此刻并非追究的时候。
他轻轻颔首,又对侍卫嘱咐了几句,车夫扬起马鞭向青梨巷飞奔而去。
马车内静谧沉静,闻知秋一直看着阿晓沉睡的面容,时时刻刻都在确认他还有气息。
她没有注意到,贺归渚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目光似春风般飘忽无影又似细雨般绵绸黏腻。
-
青梨巷很快就到了。
何大娘一直在等她,在院中远远看到她的身影就急急忙忙开门出来,身上原本披着的衣裳都掉了下来:“知秋啊,怎么才回来,你……”
她的话在看到闻知秋身后的贺归渚和他怀中的孩子时戛然而止。
“这是……”她看着一瘸一拐的闻知秋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叹了口气上前扶着她,“快快快,先进屋吧,虽说春日已至可这夜里还是有些寒凉的。”
何大娘把阿晓安置在客房,拿来了一套给阿喜做的新衣衫给他换上,有些大,却很是干净整洁。
她又打来了热水准备为这孩子擦拭面容,他的头发和面容都沾染了不少灰烬,闻知秋拦住了她:“大娘,这里交给我吧。您去陪阿喜睡吧,不然她一会醒来该害怕了。”
何大娘有些犹豫地看着在一旁不说话的贺归渚。
这人自从进门放下孩子后就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孩子和阿秋。
他倒是生得挺好看,可看着十分冷淡,留阿秋一人在这里她着实有些不放心。
闻知秋看出了她的担心,解释道:“大娘不必担心,这位是廷尉的贺大人,大人有件案子需要知秋帮忙而已。”
何大娘还是有些犹豫,最终被闻知秋哄着离开了。
闻知秋拿着手中的毛巾,蘸了清水,替阿晓擦拭着皮肤上的灰尘。
房间里的烛火不是十分明亮,昏昏暗暗的灯影下,闻知秋的身影被投射在身后的白墙上。
她神色温柔,贺归渚几乎没有见过她这个模样,像是悲天悯人的神女。
那双眼眸里是沉睡的阿晓,又不是他。
她似乎在透过阿晓看着别的谁。
大夫很快便来了,还好阿晓只是受了惊吓,熬些参汤喂进去,再睡一晚便好。
闻知秋放下心,看向贺归渚:“夜色已深,贺大人不如先回去以免家中人挂心。明日阿晓醒来我派人去廷尉寻大人可好?”
贺归渚却淡淡开口:“方才为孩子换衫时我注意到他手臂处有抓痕,想来他必定与这起案件有关,本官还是在此守着为好。”
闻知秋茫然地看了看贺归渚,又回头看了看床上沉睡的阿晓,结结巴巴:“贺大人是尊贵之人,怎能屈居于此?
“况且……”
贺归渚的眉头紧锁,瞧着有几分不耐烦:“又不是没住过。”
闻知秋劝说的话被卡在了喉咙。
“那大人随我来吧。”
闻知秋只好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自己去客房守着阿晓。
“不必了,我在这贵妃榻上凑合一晚便好。”
闻知秋看他神色淡淡,一双眼眸却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急忙转身去柜子里抱出被褥。
她正打算去贵妃榻收拾便被贺归渚接了过去:“我自己来吧,你去歇着吧。”
闻知秋愣了一愣,又道:“那民女为大人打些热水来洗漱。”
贺归渚把被褥丢在贵妃榻上,抓住了闻知秋的手腕:“从前这些事我做的还少吗?你这是因当初的不告而别心怀愧疚吗?”
闻知秋仿佛被人施了话本中的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好半天她才平复下心情,硬挤出一个笑容:“贺大人这是在说什么?大人早些歇着吧,民女告退了。”
闻知秋狼狈地落荒而逃。
“你在自欺欺人吗?”贺归渚的声音比今夜初见多了几分情绪,似无奈似叹息。
闻知秋的背脊崩得紧直,好半天才轻声开口:“大人在说什么?民女听不懂,大人还是早些安置吧。”
贺归渚笑了一声,闻知秋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你倒是放得下。”
闻知秋转身看向他,一双眼眸平静无波:“过去种种,大人便当作大梦一场,忘了吧。”
贺归渚眼尾泛红,大步上前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声音有几分涩哑:“闻知秋,你到底有没有心?”
闻知秋笑着拉开了他的手,那笑容在昏黄的烛光下既残忍又悲悯:“有心只会痛苦。”
“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