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风温暖宜人,抚过面庞时轻柔细腻。
可是,陈明轩站在贺归渚面前只觉得自己冷汗淋漓,酒也醒了几分。
贺归渚这人,虚岁不过将将二十五岁。自从两年前从夏乌县归来,仕途简直是扶摇直上。
年纪轻轻,天子近臣,权势在握,前途无量。
陈明轩摸了一把脸,讪笑着:“贺大人误会了,我与闻姑娘不过有些小误会而已。”
“是吗?”贺归渚站在闻知秋身前,微微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陈明轩不禁打了个冷颤。
贺归渚这人在朝中简直可用“孤僻”二字形容。
陈明轩从未听说过贺归渚会管这样的小事,京都贵女多为他折腰,可他却从来不假辞色。
难道贺归渚喜欢这样明艳亮丽的?陈明轩心中纳罕,却又不敢出言。
贺归渚微微侧头,陈明轩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贺归渚的声音虽然还是很冷清却又多了几分柔和。
“只是误会?”
闻知秋退后了两步,轻声道:“多谢贺大人,只是民女与陈公子并无误会。”
贺归渚点点头未再多言,陈明轩只觉他再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又冷又冰,高傲不屑。
他轻轻抬了抬手,埋伏在暗处的侍卫齐齐现身。
陈明轩霎时所有的酒都醒了。
廷尉不可怕,可怕的是贺归渚。
被贺归渚带进廷尉的人,还没有能全须全尾回来的人。
“贺大人……这……这是怎么个意思?”陈明轩讪笑着凑上前,半真半假地说道,“家父与贺大人在朝中也算是相识一场,在下即便酒后闹事也不至于被带入廷尉吧?”
陈明轩虽然是个纨绔,可他父亲在朝中确实有几分势力,更何况他还是父亲老来得子,被父母宠得不像样子。
贺归渚比陈明轩高出一个头,他双手背后,背脊挺拔如松柏,微微垂眸打量着他,甚至这打量都是十分漫不经心的。
贺归渚就仿佛冰山顶的神凤,独立于高山之巅,任何世间污浊都不能侵染他半分。
他的声音也仿佛淬了冰:“酒后闹事自然不至于,可若是杀人呢?”
侍卫们上前捉着陈明轩压在地面上,他却疯狂地挣扎着。
贺归渚微微蹙眉后退了两步,众人只当他是厌恶陈明轩,只有闻知秋知道,他就是娇气。
地面上还有行人泼在地面上的水,闻知秋清晰地看到陈明轩挣扎间溅起了不少污水水花,他是怕脏才后退的。
她最清楚他有多娇气,就连手上破个口子都会扑簌簌掉眼泪,哄着她为他擦药。
陈明轩的怒吼惊醒了闻知秋飘散的思绪。
“我杀谁了!我杀谁了!”
贺归渚懒得分给他一个眼神,微微仰头看向从乌云中冒出的新月,吐出一个名字。
陈明轩霎时偃旗息鼓。
陈明轩没想到连这个贺归渚都能查到。
一个孤女被他强掳了来。他在床榻上有几分不为人知的癖好,这孤女没受住,死了。
一个孤女,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死在路边都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可贺归渚却能查出来。
陈明轩更是心惊,只怕自己其他的事也被贺归渚翻出来。
闻知秋见无人注意到她,她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悄悄溜走了,只是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出巷口的那刻有一双目光落在了她的身影上。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乌淮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闻知秋想要加快脚下步伐,可是脚踝处传来的钻心疼痛让她趔趄了一下。
她弯下腰掀开了脚踝处的衣裙,脚踝隔着鞋袜已经肿了起来,想来她得好好休养一阵子了。
她正欲前行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她身后,她回头看去只见——
繁复华美的马车停在那里,两匹身量高大的上等宝马牵引着它。车门前挂着几盏镂空鎏金灯笼,淡淡的清香从马车中散发出来,竟然诡异地减轻了一些闻知秋的疼痛。
她正欲为马车让道,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了车帘,她一下就撞入了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眸。
“上来。”
闻知秋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她赶忙垂下头:“多谢贺大人,只是民女家就在不远处,不劳大人费心。”
只听得贺归渚嗤笑一声:“有件案子需要闻姑娘前去一趟廷尉。”
“姑娘别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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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马车内装潢华丽,空间也大,可是闻知秋就是觉得十分逼仄。
贺归渚后脑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闻知秋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呼吸声。
贺归渚的面容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变化,眉眼疏朗又有几分疏离,鼻梁挺拔,双唇紧抿,面庞凌厉分明,倒是比两年前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气质。
也……也不爱笑了。
闻知秋还记得她那日就是被他的笑容晃了眼,才鬼使神差地把他带回了家。
明明是春日,她却只觉又热又燥。
马车内点着熟悉的安神香,却不能让她安下神来。
她不得不找点话题打破这种尴尬:“民女可否问问是什么案子需要民女前去廷尉?”
闻知秋自来到京都以来,本本分分做生意,自问无愧于心,到底发生了什么牵扯到她?
贺归渚未曾睁眼,只是声音冷淡道:“到了便知。”
闻知秋有几分焦急,阿喜还在家中等着她,阿喜不等到她回家是不会睡觉的。
贺归渚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焦躁不安,微微掀起了眼皮看到她紧皱的眉头撇了一眼她被衣裙遮盖的脚踝:“怎么了?”
闻知秋面对他不知为何总有几分心虚,她讪讪道:“只是有些担心家中小妹。”
贺归渚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复又闭上了眼。
很快廷尉便到了。
闻知秋跟着贺归渚下了马车,她一手撑着车门跳下了马车,她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脚卸了大部分的力,倒没有感觉到疼。
她跟在贺归渚身后一瘸一拐地迈过了廷尉高高的门槛。
她从未来过这里,只是偶尔路过过几次。
此刻虽然是夜晚,可是廷尉内还是灯火通明,高高的灯笼挂在廊檐下,一阵风袭来,灯笼随风晃呀晃。
这风让闻知秋无端地打了个冷颤。
明明春夜温柔,可她就是感觉到了属于廷尉的森寒之气。
贺归渚的步履不停,绕过大堂向后院走去。
闻知秋咬着牙在他身后努力跟上了他的步伐,走得太急一时间牵扯到了受伤的脚踝,她不禁轻吸一口气缓解疼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步伐似乎慢了下来。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贺归渚冰凉又冷淡的声音传来。
“到了。”
闻知秋抬眼看去,这件房屋不大,门窗未闭。一张木床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显然有凸起。
心念电闪间她就知道这是哪里——
敛房。
贺归渚迈了进去,一年轻男子以白布覆着下半张脸,看到贺归渚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
闻知秋跟在他走进去,她总觉得这里的有些寒凉。
有点像当初的乱葬岗,只是没有乱葬岗污浊的气味,只是——
到处都充斥着**的气息。
她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大。
她能被贺归渚带来这里,想来躺着的人必定是她熟识之人。
她并不惧怕尸体,毕竟这里比起当年的乱葬岗简直可谓天上人间,只是——
她不想再看到尸体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双混杂着期冀与不甘的眼眸。
这年轻男子看到闻知秋处变不惊的模样倒是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抬手掀开了面前的白布。
贺归渚大步迈到闻知秋面前,他微微垂眸俯视着闻知秋,她的睫毛因为不安像蝴蝶振翅般振动着。
他片刻才开口:“姑娘瞧瞧是否认得她?”
只是贺归渚高大的身影挡在她眼前,她看不见他身后的尸体。
她抬眸撞入了贺归渚幽深寂寥的眼眸中,声音也有几分不稳:“大人可否移步?”
贺归渚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眸,似乎确认了什么方才移开身影。
敛房内灯光黯淡,闻知秋只得前行几步,可她方一看清那人面容便惊呼出声——
王萍!
她见过很多尸体。
有的腐朽破败到只剩一架白骨,
有的肿胀扭曲根本看不清面容,
有的凌乱破碎拼不出完整尸身,
有的就像她一样,面容安详,仿若沉睡。
闻知秋快步上前仔细看着王萍的面容,她和平日里的区别不大,只是面容有些青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她转头看向贺归渚,声音有几分颤抖:“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昨日见她还是好好的!”
贺归渚看向那位年轻男子,那男子上前指着王萍的后脑:“她生前应与人发生过争执与扭打,此处遭受了钝器敲击,导致死亡。”
闻知秋紧紧盯着她的面容,希望她下一刻就睁开眼像往日般展露腼腆笑容。
“你们在哪里发现的她?”
贺归渚的声音冷冰冰像这敛房一样没有温度:“在京郊的万河边,芦苇荡之中。”
闻知秋频频摇头,眼眶不知是被身上的红衣映衬得发红还是因为激动:“不会的……不会的!她生性温和,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怎么会与他人扭打!
“万河?她不住那附近,必定是被人抛尸!是谁做的?”
闻知秋转身抓着贺归渚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眼眶通红,说出的话也颤抖破碎,风一吹就散落在大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
据贺归渚所知,王萍是落雁酒肆的一厨娘,与闻知秋相识不过半年而已,她何以情绪这么激动?
贺归渚单手攥着她的手腕,一双幽深冷静的眸子撞入她慌乱的眼睛中:“冷静一点!”
闻知秋深吸着气强迫自己冷静,双目微闭回忆着王萍前些日子是否有何异常之处。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她猛然睁眼,双手抓着贺归渚的手腕,声音有几分急切:“她还有个孩子,你见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