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怡公主的莲花庄说是别院,却仍在京中繁华地带。当年皇帝赐下,以“莲”为名,庄里便有一小湖泊植遍莲花。正是季节,万花如海,粉绿相错,煞是好看。
庭院深深,绿荫如盖,葱蔚洇润,恭怡公主和查夫人就坐在湖畔的水榭中,几个婢子伫立在身侧不住地扇风。恭怡又拉了两个得眼的婢女上牌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查夫人闲聊着。
“......生了气?不是才成亲半月么,这徐氏就惹了你家大爷生气?”恭怡公主捂着嘴笑道。
她今年二十出头,衣裳轻薄,蛾眉曼睩,绰约多姿。又是皇帝唯一嫡出的女儿,自小千娇百宠地在宫禁中被养大。因和驸马感情不睦,索性把公主府留给了驸马,自己常年居住在莲花庄中。
查夫人双眼紧紧看着桌上牌局,嘴上说道:“我也是奇了!两个人平时可要好了。”
恭怡斜睨了左手侧的婢女一眼,那人立刻道:“夫人说的话可当真?奴婢大胆说句不中听的话,奴婢听说卫大爷仍是日日在外闲逛。”
“你这丫头,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查夫人笑骂道,脸上又闪过讥诮的神色,“男人想跑出去,家里的正头太太再恩爱又有何用。”
此言一出,婢女自然不敢接口。恭怡道:“新婚夫妻好端端的,怎么闹起不愉快了?”
“这怕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查夫人笑道,“今日是徐氏为她母亲送行,两人不知怎的又一道回来了,都怒气冲冲的。”
陪坐的婢女猜测道:“怕不是小徐夫人抓了卫大爷的现行?”
恭怡公主一个眼神过去,吓得她的心腹婢女立即噤如寒蝉。恭怡饮了一口荷叶香茶,道:“这位徐太太走的可真早。一手养大的女儿就这样留在了京里,居然也放心。怕是千挑万选了不少得力的仆妇陪嫁吧。”
“这倒是没有的,”查夫人接口道,“我听大嫂说徐氏的嫁妆还是她派了几个妈妈一道过去盘点清算。”
恭怡低头抿茶,半晌才道:“我还没见过你这大侄媳妇呢,倒是庄妃娘娘见过一回,和我说她容貌极盛。”
“容貌确实是一等一的,最难得是她气度不凡,倒不像个才发家十几年的门庭里养出来的。”查夫人赞道,复而想起恭怡公主和卫歧先前隐隐约约的传闻,讪讪地闭了嘴。
她打量恭怡神色并无不快,才松了一口气继续摸牌。
恭怡笑靥盈盈道:“那就好,我还怕来个莽撞不懂事的乡野丫头,哪日撞到你我的秘密就不好了。”
说着,她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极有趣,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两个婢女面面相觑,都不敢附和,低头摸牌。
查夫人面上一僵,这梁幼淑捏住自己把柄后,对她真是时冷时热,甚至当面讥讽。只可恨自己没胆量鱼死网破,即有求于她,又不敢当面得罪公主。从前她可是亲眼见过恭怡公主在私宴上,当众命婢女用皮拍掌嘴一个诰命夫人的。
她只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道:“徐氏向来是不管闲事的。”
“我也不过玩笑一句罢了。”恭怡公主漫不经心道,“我下月回公主府做寿,你带她一道来吧。”
查夫人心里略有些异样,之前可没见过公主对谁这般惦念。不过她素来是爱热闹爱交际的,许是好奇卫歧新妇,便一口应下了。
她还在为恭怡方才的嘲讽有些不快,摸牌便带了一丝心不在焉。恭怡见状打趣道:“查家姐姐就这般心急?”
“公主......”
“好姐姐,不光你急,我也心急呢。”恭怡摆了摆手,笑着起身执起了查夫人的手。
*
“我就在天宁寺后山的偏殿里念经长大。你方才见到的李叔,我自小跟着他学武,强身健体。直到我八岁那年,才被父母亲接回了卫府。”卫歧回忆道。
嘉卉顾不得自己的发髻了,蹙眉道:“我还是头回听说。这云游高僧是哪位,说得竟然这般准?大爷身子真的是在佛祖座下一日日好起来的吗?”
天宁寺湮没不彰,居然这般灵验,她有些后悔起今日没有捐香火钱了。
卫歧斟酌道:“那位大师的法号我已然忘却,似乎是再也没出现过。”
嘉卉又问道:“那大爷今日去天宁寺,是去看望李叔?”
“是,”卫歧一怔,略微颔首,“李叔年纪大了,也不愿离开天宁寺。”
她不由懊悔起自己方才的发作,只觉得卫歧幼年时实在是可怜。
嘉卉正在字斟句酌地想说句道歉的话,卫歧就催促道:“夫人快快梳妆吧,一会儿我们一道去母亲那里一趟。”
“可是有事?”
“适才不是见着了二婶么,”卫歧神色有些不自然,“免得她去向母亲面前嚼舌,还是我们先去请安。”
嘉卉点头应诺,在镜中看到卫歧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道:“大爷先坐会儿吧。”
“不碍事。”
他要站着等她,嘉卉虽有些不解,却也随他去了。她这几年来一直都是自己盘发,手艺虽然比不上梳头嬷嬷,却也灵巧。很快就重新为自己梳了个同心髻,重又插上簪环。
确认镜中的自己并无不妥了,嘉卉才起身。
俗话说晨昏定省,寻常人家子女都是要早晚都要去问安的。程夫人却是不仅免了儿媳妇的晚间服侍,连亲生子女也不要他们过来的。是以卫歧和嘉卉到时,程夫人正在房内和心腹闲话,见到他们略有些吃惊。
卫歧请安后道:“许久不曾来陪您用饭了。”
“原本儿媳早该来向您回禀已经送走母亲,”嘉卉道,“也不知怎么的突发奇想,儿媳去了天宁寺上香。您说巧不巧,倒是遇见了大爷。”
程夫人关切了两句徐太太的行程,才笑道:“可真是巧极了。”
“还有更巧的呢,”嘉卉笑道,“您猜猜我在寺里还遇见了谁?”
不只程夫人,卫歧也好奇地看着嘉卉。没一会儿功夫,程夫人就道:“可是遇上了裘家那姑娘?”
“您怎么知道?”
程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来京里这些时日,能认识几个人!”
嘉卉便轻轻拍了下手掌,赞道:“不愧是母亲!我不慎丢了手里的荷包,是裘小姐的婢女拾到了,这才知道原来是她。”
见嘉卉毫无芥蒂的模样,程夫人道:“你们二人年纪相仿,日后也可请她来家中做客。”
王妈妈凑趣道:“这哪是做客,往后都是一家人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等到晚间婢女摆了饭,二人陪着程夫人用过后也就告辞了。回房后不久,珍珠就进来递话,说明月在外间候着,有急事要寻大爷。
卫歧出去后,嘉卉便把付妈妈叫了进来,道:“妈妈从前在府里可曾见过惠娘?”
她怕隔墙有耳,特特大开门窗,又把声音压得极低。
“自然是见过的,”付妈妈仰着头回忆道,“那时候小姐年纪还小,家里也没那么大。小姐就养在太太房里的碧纱橱后。”
“妈妈,”嘉卉正色道,“您是知道的。太太或许还想着为惠娘讨回一个公道,老爷是早已放手不管,只当自己不曾养过这个女儿了。但我,我是一定要查明凶手的。”
她收服付妈妈已有一月,还是头回吐露自己的志向。付妈妈错愕一瞬,面色渐渐凝重起来,道:“这事知情者寥寥,奴婢们也只能当自己聋了瞎了,不知道此事。您说要查明,还真是......”
“奴婢斗胆劝大奶奶一句,您若要为先前的小姐追凶,万一被人发现您不是真正的徐家女儿,那可是杀头的罪。”
“我知道。若被人察觉了,不管是我,你们,还是远在江夏的徐家,都是一个欺君之罪。”嘉卉叹了口气。
嘉卉恹恹道:“但我既然知道了惠娘是被害,又怎能放任凶手逍遥?”
夏季天黑得晚,付妈妈瞧着眼前姑娘容光迫人的脸,半晌才道:“大奶奶想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在江夏也还有几个老相识。”
“倒不用妈妈去请你的故旧,”嘉卉道,“过几日你悄悄地出门,去外边雇几个人,让他们去江夏找彩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她可还有什么亲人在世,都要去一一问了。”
她记得彩屏说过她无父无母,小小年纪就被牙婆卖到了徐府。但没了父母,总归还有几个亲戚在世。
付妈妈点头应诺。
“大奶奶,”赵妈妈忽然走了进来,“大厨房给咱们院子里送了一盘新制的点心。”
刚用过晚饭,嘉卉哪有胃口吃花花绿绿的糕点,随口道:“妈妈放下吧。”
赵妈妈放下盘子,却没有退下。嘉卉瞥她一眼,知道自己最近是常和付妈妈说话,怕是赵妈妈心里着急了,便道:“这点心我没胃口,两位妈妈尝一块吧。”
闻言,赵妈妈笑容满面,推辞了两句后拿起一块金银夹花,吃了起来。
不过须臾,赵妈妈痛苦地“唔”了一声,呸呸呸把嘴里的蟹粉面酥都吐了出来。嘉卉本在看窗景,听到动静后连忙回头。只见赵妈妈又哇啦吐出一口血沫,吓得嘉卉连忙起身下榻,转头吩咐付妈妈:“快去请个大夫!”
赵妈妈却连连摆手,捂住嘴不说话,示意嘉卉看地上的秽物。
嘉卉定睛一看,顿时愣在原地。她和赵妈妈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惊惧。付妈妈看着二人的面色,难得有些茫然。嘉卉也不嫌恶心,亲自在这一团糕点渣里取出一对小巧的碧玉木兰耳坠。
她缓缓起身。
手中的耳坠,正是惠娘生前的爱物,在她人生中最后一次出游时就佩戴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