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岚有段日子没想家了。
家是什么?儒雅的父亲,温柔的母亲,门口的风铃,阳台的花。姥姥那时身子康健,母亲怕她一个人不方便想她留下来一起住,她怎么也不同意,只是偶尔来看望,说:“你们小两口过日子,我掺和什么?”
爷爷奶奶也是这样想,但他们比姥姥住得近,来得也频繁,冯岚有时一推开门就瞧见他们,会高兴地扑进奶奶怀里撒娇。
他的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婆媳关系,没有父母为琐事争吵,他不用像部分同学那样刚开始走路就奔跑,去上一个又一个课外班。他的生活像晴天的云朵,柔软,平静,祥和,没有半点乌七八糟。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之后,他推开门,风铃不会响,再往后,他推开门,姥姥再不会走出来,笑呵呵地和他说:“放学啦?洗手,吃饭啦!”
原来云一样的生活不只是平静,还是虚浮和不受控,是风大一点就会偏移,会散。
可邱遇莫名其妙地从楼上走下来,就是要看看他,看他有没有回家。
冯岚心中有些不安。他自己一个人的时间已经很久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关切,这种关切带给他的转变,正如黑夜里的烛火,光明到让人想触碰,又畏惧被灼伤的痛楚。
冯岚用力地呼吸了一下,直起腰,转头去看邱遇。邱遇被看了一眼,就把自己那点拧巴的心情塞起来,兴致勃勃地说:“不聊这个了。采访一下,语文一节不听能考一百三四,你怎么做到的,这就是天赋吗?”
冯岚呼吸一滞。邱遇眼睛亮晶晶的,没有那天把张洋脑袋按在桌子上的戾气,好像刚才那一点委屈完全是冯岚的错觉。他再一次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跟邱遇的关系已经发生变化,他们是朋友,或至少是稍微相熟的人。自从上了高中,冯岚课间不是写作业就是睡觉,上课不是听课就是写作业,放学就去打工,上学时间又掐得紧,能跟同桌说两句话已是不容易,跟邱遇这样朋友般的闲聊更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冯岚望着邱遇,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人。虽然担着“大佬”的名头,但邱遇不是那种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面相,眉目舒展着说话时堪称无害,可只要稍一皱眉,眉毛就跟眼睛一起形成凌厉的组合,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是邱遇的对手,看到邱遇皱眉大抵要肝颤。
这就叫什么,不怒自威?
冯岚的心情突然变得非常温软,他看着邱遇此时平静舒展的眉眼,平静地回复:“也许。”
邱遇觉得冯岚有点高人的意思。
“也许”,这什么回答,这是装逼的最高境界。
那邱遇绝不认输,他重整心情,神秘兮兮道:“其实我也有天赋,只是不用。”
冯岚看着邱遇,邱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得意道:“崭新的大脑,记东西特别快,只要我愿意背,记知识点不是问题。我也不是完全不听课不看书,不然一百八十九我也拿不到。”
冯岚道:“那你背。”
邱遇果断拒绝:“我绝不让我爸看见一张满意的成绩单!”
冯岚慢慢道:“给我背。”
邱遇愣了一下:“啊?你……你要当我爸?”
冯岚无语地看了邱遇一眼,摇摇头,端起水盆准备出门。邱遇这才把脑子转明白,跳到冯岚面前兴奋地问:“你要跟我结对子互帮互助啊?我怎么觉得有点好笑……你别的科目都多少分?”
冯岚没回答,只把水盆塞到邱遇怀里,道:“我放手了。”
“欸……我靠!你真放!”邱遇忙乱地接住水盆,“这水都溅出来了!脏水!洗抹布的!”
冯岚转身去拿扫帚。
邱遇只好端着水盆催促:“说一下啊!”
冯岚道:“我没记,都没语文高。”又指挥邱遇,“去换水,于老师让你帮忙。”
邱遇不肯走:“你给我支个招。”
冯岚只好说:“该学的学,卷子别写。”
邱遇恍然大悟。他一心跟邱林风做对,想让那个处处优秀值得夸耀的儿子从邱林风的世界消失,从没想过藏拙这个路子。此时乍听冯岚发言,宛如被仙人指点了迷津,要不是手上有水盆就要对冯岚拜一拜了。
“有两把刷子啊!”邱遇说,“是啊,我也太耽误自己了,我该学的学,交白卷不就完了!脑子里装着四百分,给他看就看零分,这不比一百八十九气人?”
冯岚笑了笑。
“你早上怎么……”他问,“昨晚睡太晚了?”
是不是等我回家等太晚了。
冯岚从早上邱遇迟到就有种莫名的愧疚,觉得邱遇迟到是因为他,这才又是在于莲面前帮忙解围又是给他指点迷津。但这种问题,直接问未免显得太自恋,冯岚只能拐弯抹角,当自己只是普通地关心同学。
但邱遇比他更心里有鬼,睡得晚全因为自己在备忘录里给冯岚写了十几条短信。邱遇不自在地清了下嗓子,解释道:“手机没充上电,闹铃没响。”
也不算撒谎,只是略去了手机没电的前因。
冯岚点了下头,声音放小了一点。
“我放学要打工,十二点半到家。”
邱遇“啊”了一声,听出冯岚是在跟他报备,凌晨在心里盘旋的问题也终于问出口一个。
“你自己过?自己……一个人?”
冯岚安静了两秒,“嗯”了一声。他这么一“嗯”,邱遇就不敢再问,想抓抓头,差点把手里的盆掀了。
冯岚主动岔开话题:“你一直端着不累?”
邱遇大梦初醒,念叨着“累累累”出门,不一会儿换了水回来,在门口看了看冯岚的背影,放下水盆走了过去。
“欸。”他站在冯岚身后说,“你要不要记一下我手机号?”
冯岚瞥他一眼。
“你看,楼上楼下的,有个联系方式好办事。”邱遇说着,随手拿过讲台上的一根笔,又迅速抓住冯岚的手。冯岚蹙眉,想把手抽回来却架不住邱遇执着,只能任由邱遇在自己手心写下一串数字。黑色的碳素笔,笔珠磨着掌心,有点疼,有点痒,落下的数字规整,干净,清清楚楚,比邱遇写纸条的字又好看了点。
邱遇满意写完,把笔放回去抓着冯岚的手指头,让他摊着手。
“千万记住!”他说,“你今天不给我发消息我就不睡觉,所以你一定要记住这串手机号!”
冯岚用扫帚柄敲了一下邱遇的手腕,把自己的手夺回来。邱遇不依不饶,雏鸟似的黏在冯岚身后,跟着冯岚走,碎碎念让他“小心点,别弄糊了”。四五步后,冯岚反手把扫帚塞给了邱遇。
“你扫。”
邱遇还想冯岚跟自己交换手机号,很听话地就开始扫地了。扫完一条过道,邱遇偷偷看冯岚,冯岚端坐低头,左手在面前摊开,右手握着一根笔,以认真如考试的严肃态度,把邱遇的手机号从手心抄到笔记本里。
邱遇收回目光,扫地的动作更轻快了。
当晚,月凉如水,夜色沉静,邱遇盘腿坐在床上打游戏,正杀得激烈,一条短信突然跳了出来。邱遇看得仓促,瞧见一个“回了”,紧接着又来一条,短信提示就变成“您有2条未读短信”,什么内容都瞧不见了。
“我操!”邱遇叫了一声。
“怎么了?你死了?”刘鹏说,“没啊,你这血线不是挺健康吗?”
邱遇忙说“没没没”,又催命一样开麦道:“推塔推塔推塔,兄弟姐妹们帮帮忙,快点快点我有急事!”
他们这把是三人开黑带一对路人情侣,这一连串催促下来,刘鹏和张鹏还没说什么,路人情侣中的小姑娘先开口了。
“对象查岗啊?”她笑着喊自己男朋友,“你看看人家,学学人家这个素质。”
张鹏非常迷惑:“你哪儿来的对象?你他妈处对象了不跟兄弟们讲?不是,你前天才……今天就有对象了?”
“屁。”邱遇见佛杀佛,一行人开始轰炸敌方复活点,“我邻居回来了,给我发短信,连发两条!快快快兄弟姐妹们加把劲,感谢今天带我飞,我要飞走了,拜拜拜拜!”
游戏胜利,邱遇完全忽略张鹏那句“你这个邻居他正经吗”,迅速下线切到短信界面,把冯岚发来的短信拉出来看。
第一条:“回了。”
第二条:“睡吧。”
邱遇吐出口气——早上手机号是给出去了,但他没觉得冯岚真会给他发,这一发发俩,他还当冯岚有什么急事呢。
“回了就行,”邱遇给冯岚回消息,“你也睡吧。”
冯岚没回,邱遇也没在意,丢开手机去洗漱。再回来的时候有新的未读短信,发件人冯岚。
“明天早上我喊你起床。”
邱遇动作顿了一下,在床边坐下,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复:“谢了,晚安。”
之后半个月,冯岚觉得自己久违地多了一个朋友。这感觉挺新奇,毕竟他从初三起就没什么朋友,到高中更是忙于生活没有闲暇社交。其实他跟邱遇的往来也不算多,不过是早上去敲邱遇的门,确认人是醒着的,之后两个人便按照各自的步调去上学。晚上下班回家,给邱遇发一条短信,再等邱遇回复,堪称“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楷模。只是先前说跟邱遇结对子,看他背知识点的事始终没有落实,毕竟冯岚实在没有时间。
于姐姐还问过一次,关心冯岚跟邱遇楼上楼下相处的怎么样,并旁敲侧击,想打听邱遇在校外的表现,怕这孩子乍一离开家里嗨过头,出现报复式的自甘堕落行为。
冯岚便忍不住想起邱遇说他不学习就是为了让邱林风不高兴,可不就是“报复式的自甘堕落”。
但当着老师的面自然不能这样讲,这是邱遇只告诉给冯岚一个人的事。
于是冯岚只告诉于莲:“他离开家过得更好一点。”
于莲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冯岚,略带探究的目光让冯岚心中一紧。但很快于莲就笑了,温声道:“看来你跟邱遇相处得挺好?那你多帮老师看着他,他跟你一样,有事也不爱跟老师说。要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你替他找我?他那个爹你应该也听说了,儿子的话不听,老师的话还听一点的。”
冯岚有些犹豫,但不等他犹豫出一个结果,于莲已经写了手机号塞进他手里。
“别弄丢了。”于莲笑着说,“邱遇皮是皮了点,学习虽然不好,但人不算太坏,你俩既然住上下楼,就互相帮帮忙,我也放心。行了,回去上课吧。”
冯岚攥着写了手机号的纸条,一边想一边往校门走,在车棚遇到了邱遇。邱遇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冯岚的每日动态:早上早上课五分钟到校麻烦李绣交作业,之后语文课睡觉,课间睡觉,所有能休息的时间都睡觉,课间操不去,在教室打扫卫生,打扫完了睡觉。早饭不吃,说没空,中午吃食堂,放学去找于莲批假条,然后便是打工,晚饭靠超市那边留给他的临期食物,一般是牛奶面包,好一点的时候有便当,一直到凌晨才回家。
邱遇也问过冯岚过得这么辛苦为什么不申请助学金,冯岚只说没必要。邱遇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便没再探究,怕这个本来就疏于与人交往的打工仔恼羞成怒,上下楼邻居没得处。
但问候还是可以的嘛,车棚见面,邱遇就调侃冯岚:“别过这么苦了吧冯哥,要么跟我混,我养你算了?”
冯岚瞥邱遇一眼:“算了。”
言罢骑车就走。
邱遇也不觉得自讨没趣,哼着歌上路,完全不知道因为他这一问,冯岚留住了于莲的手机号。
这是冯岚自姥姥死后第一次留下一个能求助的长辈的手机号。
与此同时,邱遇的长辈刚用了一个新手机号打电话骂他。这段时间邱遇在外面潇洒快活,邱林风想打孩子都不知道去哪儿打,憋着口气低了头,主动给邱遇打电话。聊天过程非常不愉快,父子俩就着邱林风的新手机号,围绕“我养了你你竟敢不听我的”和“你要生的你养我是你该做的我不欠你的”这两个核心问题吵了五分钟,之后邱遇再次拉黑邱林风,图一个耳根清静。
邱林风气得要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对儿子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初一那会儿邱遇还算个聪明伶俐的乖小孩,但十几岁的男孩子都调皮捣蛋,邱林风自己是棍棒底下出来的孝才,便也用同一套教育邱遇,家中常备鸡毛掸子,气上头了就拎出来揍人。
邱林风小时候便是这样挨打,挨着挨着就听话了。邱遇却不同,挨着挨着,他开始还手,而他一还手,邱林风便更生气,气上头失手,把儿子打进了医院。
那之后邱遇便再也不肯听话,书也不好好念了。
所以这小子是记恨自己这个当爹的?嚯,给他狂的!
邱林风抽了半包烟。邱遇进医院那件事后,邱林风也反思过了。现在的小孩跟当年不同,不是打打骂骂能教育的,但那又怎样,做老子的总不能去跟儿子道歉,像话吗?
邱林风犹豫再三,再次拿起手机,拨了另一个号码。
转眼三天。邱遇不敢相信,自己上一次在电话里骂了邱林风后,他竟然没来校门口堵自己,而是保持安静,好像真不管他了。邱遇太了解自己的爹了,平时没什么事都要嚷两嗓子彰显自己身为老子的威风,怎么可能由着儿子在外面住这么掉老子的面子,就是退一万步去想,邱遇也不信邱林风真会放他在外面潇洒。
于是邱遇警惕地等着邱林风的后招,脑内模拟了好几个回合。他以为那会是一个父亲的高高在上,等孩子把钱花光走投无路再轻轻施舍,没想到这天上学,远远地在校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身形略微佝偻的老人,正拉着一名学生打听什么。邱遇心里发梗,也顾不上看邱林风在不在,飞快地骑了过去。
“奶!”邱遇隔着老远喊,“奶!凤娟儿!我在这儿呢!”
老人显然是听见了,转头看过来,咧嘴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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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