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岚昨晚没睡好,又累了一个晚上,下班后完全是凭本能回的家,开门时人还握着钥匙,心已经在床上了。他决心放弃洗漱,甚至没打算脱衣服,恨不得直接倒在家门口的地板上睡。可就在他即将把这事落实时,邱遇闪亮登场,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
“冯岚!”
冯岚动作一顿,把门推开一点,抬头的时候眼睛里有水汽,显然困得厉害。
“有事?”
冯岚有气无力地抓着门把手,倚在斑驳掉漆的门框上,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哈欠。昏黄的灯光打在冯岚的面孔上,让他的疲惫一览无余。
邱遇是人下了楼,脑子还不清醒,见冯岚累得不行被自己叫住,一时有点无措,干巴巴道:“没什么事,就下来看看你。”
冯岚一怔。
“看我?”
邱遇手揣在口袋里掐了自己一把,总算清醒了。
这叫什么事?他自己睡前胡思乱想,听见声音没动脑就往楼下跑,冯岚显然累了他还叫住冯岚,和冯岚说话……太尴尬了,这要是不说出点什么,真要被冯岚当傻子了。
“一直没听你回来。”邱遇顽强地开口,“我当怎么……你每天都这个时间回来?”
冯岚的脸上多了几分茫然,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他几点回家这么简单的事。他下意识站直,把门又打开些,神情中多出几分郑重。
“……是。”冯岚迟缓地说,“我吵着你了?”
“没。”邱遇更尴尬,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那行,你没事我就回去了……晚安。”
冯岚眨眨眼,手还抓在扶手上。
“晚安。”
邱遇点点头,僵硬地笑了下,转身上楼。可走了两三个台阶,没听见冯岚关门,邱遇就又回头看,发现冯岚还是那个神情,那个动作,抓着门把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邱遇顿了顿,不太确定地说:“明天学校见?”
冯岚回神了,目光闪烁着避开邱遇的视线。
“明天见。”他说,“谢谢关心,晚安。”
灯灭了,门关了。邱遇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大脑不受控地回放着刚刚的一切,试图弄清楚冯岚一举一动中透露出的对他人关心的生疏是从何而来。
没有答案。
他还不了解冯岚,他刚刚认识冯岚。
邱遇打开手机手电筒,一步一个台阶,稳稳当当,慢慢悠悠,把脚步放到最轻,回了三楼。他开门,躺回床上,每个动作都非常小心,甚至双手交叠在腹部,非常安详地闭上眼睛,就这么躺了五分钟。五分钟后,邱遇猛地睁眼,神色复杂地翻了个身。
“操。”他故意蹬了两下被,“我怎么不胳膊交叉在胸口睡呢,发什么疯啊……”
没人回答他,楼下也安安静静,邱遇抓着被子盖住头,闷了一分钟后把手伸到枕头边抓住手机,又把被子蹬开了。
冯岚放学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会这么晚才回家,他怎么每天都那么困,又为什么每天都这么晚回家。
邱遇很困,放纵的思绪却让他难以入睡。他不停地思考着跟冯岚有关的问题,甚至想要给冯岚发短信问问。可邱遇跟冯岚没有那么熟,也没有冯岚的手机号,而他想不明白的关于冯岚的问题明明跟他没有关系,他傻逼一样听到动静就下楼查看的行为也实在莫名其妙,只能用睡傻了或者被梦魇了来解释。
但问题已经产生了,它们堆积在脑子里没有出口,密密麻麻地变成一道阻碍,影响邱遇的睡眠。邱遇只得打开备忘录,在标题处输入“冯岚”两个字,再把自己的问题逐一写进去。
你为什么在班级悄无声息;
你为什么每天都这么晚回家;
你为什么站在家门口盯着我看……
一条条列下来,邱遇总算成功欺骗了自己的大脑,让它以为自己给冯岚发了短信。邱遇的心终于安定了,困意再次占据上风,他抓着手机闭眼,呼吸逐渐平缓。手机界面停在备忘录界面,屏幕的光亮随时间推移而黯淡,冯岚两个字却始终明晃晃的,让邱遇不知何起的疑问也明晃晃的。
直到手机没电,一切终于安静。但安静得太过彻底,以至于邱遇直接睡过了头。
前半夜没睡踏实,后半夜睡得太实,再加上手机没电,闹铃罢工,邱遇非常合理地迟到了。邱遇打小不爱待在家里,因此上学非常积极,迟到还是头一回,一睁眼人都傻了,蹿出门时甚至重复了冯岚昨天的上学过程:把交通工具落在家里,风风火火冲出楼门才回头拿。
小电驴风驰电掣,被邱遇骑出哈雷风采,到学校时正响起第二节课的上课铃。邱遇本想翻墙进学校,但他疏于此道,绕了半圈也没看出哪个角落最宜翻墙,只能老老实实去保安亭登记班级姓名,走常规流程进学校。邱遇锁好电瓶车,加快脚步迈进教学楼,想扯一下书包带子,才猛然发现另一件非常不妙的事——
他没带书包。
没带书包,自然也没拿作业,虽然邱遇也没怎么写,但没拿就意味着连抄的机会都没有,这他大爷的……
邱遇想着要不立刻掉头,权当今天没来,下午补个短信给于姐姐,就说突然病了。但要这么做,那他干脆不来多好,现在保安亭已经有他的大名,于姐姐一查就知道。
邱遇头痛欲裂,硬着头皮爬上四楼,在后门观察了一下。张洋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看见是邱遇,露出混杂着困惑和恐惧的奇异神情。邱遇愣了两秒,脑子里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不是什么好学生,区区迟到不交作业而已,怕个毛?果然学生对学校的敬畏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一次没睡好就让他原形毕露。
邱遇理清思绪,让人看了不敢管那股劲儿又上来了。他站直,大咧咧地敲了一下后门就往里走。冯岚睡得正香,身后突然传来这么一个动静,迷茫地睁开眼睛回头看。可巧邱遇转头去看讲台,余光扫到冯岚就看一眼,俩人目光相对,冯岚神情茫然,头发凌乱,比平常多了两分柔软可爱。一时间邱遇恍惚自己还在老楼台阶上,鬼使神差一个踉跄,差点平地摔。
被敲门声吸引的同学们不知谁起的头,发出此起彼伏的笑声。
邱遇:“……”
邱遇沉下脸:“好笑?”
笑声停了。
冯岚迷糊着打了个哈欠,揉了下脸。
邱遇的思维又开始发散,想起刚睡醒洗脸的小猫。他艰难地板着脸站到座位边,一抬头,又跟班主任于莲四目相对。
邱遇:“……”
邱遇觉得自己今天真的不该来学校。倒不是说邱遇怕于姐姐,只是他一贯吃软不吃硬,于姐姐又是软那一部分里格外软的,之前邱遇打架挨警告处分,于姐姐也只是皱皱眉,让他“不可以再打架了,受伤了多不好”。此时这个特别软的人格外严肃地看着邱遇,邱遇就有一点不安了。
于莲语气很平和:“逞够威风了?”
邱遇不说话。
于莲又看了邱遇两秒,仍是很平静地说:“一会儿下课你别走。”
第二节下课是课间操,二十分钟,这是要和他好好聊聊。
邱遇含糊地应了一声,坐下后装了两分钟好好听课,然后把课本竖在面前,借着遮挡去看冯岚。冯岚不知什么时候又趴回去了,睡得正香。
怎么他睡觉于姐姐不管,不舒服?
邱遇拧着眉,想给冯岚扔纸条,但一怕被于姐姐逮着,二怕打扰冯岚睡觉。就这么挨到下课,其他同学都去做课间操,班级里只剩下邱遇,于姐姐,还有仍在睡觉的冯岚。
于姐姐走到邱遇旁边,先看了一眼冯岚,然后在邱遇旁边的位置坐下了。
“我听刘主任说,你要自己在外面住?”
邱遇没想到于姐姐是来问这个,怔了一下道:“已经搬出来了。”
“住得习惯吗?”
“还行,反正就晚上回去睡觉。”
邱遇看看冯岚,想起老刘之前叮嘱他要把住处报备一下,便又补充道:“我就住冯岚楼上,您跟刘主任也说一声。”
于姐姐有点惊讶,扭头也看了冯岚一眼。
邱遇顺势就问:“他怎么一直睡觉?”
于姐姐笑道:“我的课他一节不听也能拿个一百三四,你呢?你上次考了多少?”
邱遇干笑两声:“这就尴尬了不是……”
于姐姐叹口气,又问了邱遇两句生活上的事,然后说:“你爸爸早上给我发了短信,要我帮他盯着点你,你……”
“您别理他。”邱遇飞快地说,语气都变尊敬了,“我今天早上迟到是意外,但他要找到学校来,我就真要逃学了。您千万别跟他说我的情况,就装不知道,成吗?”
于姐姐微微蹙眉。
“按道理我至少该跟你爸说一声,说你自己过的也还行。”
“那他一准缠上您,非逼您说出我现在在哪儿。”邱遇说,“您就说我也不肯对您多说,行吗,您就说您不清楚。”
于姐姐叹了口气:“好吧,我帮你保密,但是你——”
“我再也不迟到了!”邱遇对天花板竖起两根手指,“今天是个意外,真的。我发誓,我以后语文课好好听课,行吗?我期末还好好考,我这次是考试的时候太烦了,没认真写题,我下次肯定……我至少及格,我真及格!”
“也少跟同学发脾气。”于姐姐温声细语,“瞧你今天,也不是什么校霸混混,把同学都吓成什么样?”
邱遇不服:“他们先笑的……有什么好笑的?”
于姐姐秒切身份,不再温温柔柔如邻家姐姐,而是拿出了班主任的威严。
“今天是你有道理,那你按张洋脑袋的事呢?”
“那也是他自找的。”邱遇冷笑,“听点什么热闹就嚼舌根,我没拔了他舌头就——”
于莲在心里叹气。邱遇这种家庭环境复杂的学生比单纯成绩偏低的学生要难管多了,想把邱遇的毛捋顺,让邱遇平心静气好好学习,得先把他爸解决,可邱遇他爸对老师虽然尊敬,但当惯了老板,说一不二,不是轻易能听进去话的人。
于莲只能折中地劝:“我知道你不会没事找事,但以后也注意分寸行不行?老师在上面讲课,你在下面动手,像什么话?”
邱遇没吭声,点了下头算是应了。于莲又道:“我们再说说你的学习问题。你刚说好好学我语文,那别的科目呢?”
邱遇蔫头搭脑,犟着道:“我学不进去,学着没意思,不学。”
于莲问:“那你打算怎么办?一直不学,一直垫底,高考考不出去,继续天天看你爸脸色,你经得起?”
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邱遇皱眉,想说,但真说了又显得过于依赖信任于莲。毕竟他那点较劲的心思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幼稚,为了气邱林风祸害自己,这打算一说出来他怕直接把于莲气死,更怕于莲训他。
正不知如何是好,冯岚突然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他从桌斗拿出小喷壶,往脸上喷了两下,然后起身,转身,眨眨眼。
“啊。”冯岚看看于莲,又看看邱遇,“老师好。”
在场第三人醒了,两人谈心不再成立,于莲顺势起身。
“我下去看课间操,你打扫卫生吧。”
又对邱遇说:“以后注意,不要再迟到了。这会儿也别光坐着,帮帮冯岚。”
邱遇随口应了,目送于莲离开。冯岚自然地去擦黑板,邱遇盯着冯岚的背影,鬼使神差地问:“你是不是一直醒着啊?”
冯岚不理,沉默地擦黑板。
邱遇继续道:“你该不会是听着我没法回话了就站起来帮我解围吧?不然你怎么可能这么清醒,我刚到的时候你那个迷糊样才是你刚醒吧,你——”
冯岚擦完黑板,转头看了邱遇一眼。
夏天的教室格外闷热,风扇转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窗外课间操的音乐声随着风传进来,邱遇突然就很想笑,也很想倾诉。他起身走到讲台前,看冯岚清理黑板的凹槽。
各色粉笔灰混在一块落进垃圾桶,冯岚的指尖也沾了一点粉笔灰,他放下垃圾桶,把手指擦干净。
“欸。”邱遇突然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垫底?”
冯岚动作一顿,邱遇就当他想听了。
“我就是不想让我爸太得意。”邱遇说,“我要是考好了,他肯定到处跟人吹,以前就这样,我考个年级第一,他恨不得摆席,请一堆我不认识的人吃饭,不过是拿我当幌子喝酒吹牛谈生意。我现在就不想让他有这个资本吹,不想给他搭这个平台,他也配?”
冯岚看向邱遇。
“我就告诉给你一个人。”邱遇有些得意,“我那几个朋友都不知道这些事,他们真当我上了高中叛逆不爱学习。”
冯岚问:“那你学没学?”
邱遇坦荡荡:“没怎么学。”
冯岚道:“那你高考打算怎么办?”
邱遇坦荡不起来了,叹气。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这样很没劲,但我就是……”
“要是让于老师知道……”冯岚想了想,“你这是自毁前途。”
没劲。
邱遇想。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自毁前途,可一个孩子对父母的抗争似乎只能如此:你想我成才,我把自己毁掉,让你的希望落空。尤其对邱林风,他信奉不打不成才,邱遇便要给他看一团烂泥,再告诉他这就是你棍棒底下打出来的东西。
可是自己心里清楚跟被人点出来的感觉不一样,他很想说:“你懂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轻易地评价我,你根本不知道只能这么抗争的我有多难受!”
邱遇靠着讲台,觉得自己的想法特别无理取闹,这种无理取闹当然不能跟刚说了两天话的冯岚讲,于是邱遇撇嘴,“哦”了一声。
他“哦”得很干脆,很简短,“哦”得冯岚动作一顿,从那简单的音节里听出一点委屈来。
冯岚转身去拿抹布,一边拧一边思考邱遇在委屈什么。他把抹布浸水,拧干,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冯岚后知后觉自己有些过分关心邱遇。这个“过分”的界限不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标准,而是他作为“冯岚”这个个体与人的相处标准。
这就是被等了一次回家的威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