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二人便寻了处客舍宿下,一同用完饭便各自回屋睡下。
言心莹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
她虽也曾与家人出京春游,但独自一人在外还是头一回。她自认不是个胆小的人,可今日不知为何,她心里很不安。
在榻上辗转了几回,她还是害怕得紧,便抱着被褥去敲了傅徽之所在屋门。
不久,眼前亮起来,是傅徽之先在屋内燃了灯烛。而后门响,她眼前的光亮又被挡住。
门未大开,她与傅徽之仅一步之隔,傅徽之身形能完全将她遮住。
平常在他侧旁走,还未觉出他身量多高。纵是初见时,傅徽之也未曾完全挡在她身前。如今这样面对面靠这么近,她莫名想起在一些传奇中提到的“大汉”,大概也是这样能将完全挡住她的身形。可她心里没觉得害怕,只觉得安心。
傅徽之问:“阿莹怎么还未就寝?”
言心莹道:“我发誓,平日在府中我都一个人睡,今日不知怎么了,心慌得很。”
傅徽之了然,笑道:“恐惧乃人之常情,没什么的。”他侧身让道,“若阿莹不怕损闺阁名声,我自然无妨。”
言心莹不客气地踏进去,道:“我睡地上,不扰你。”
傅徽之道:“我睡地上。”
言心莹固执地重复一回:“说了我睡地上。”
“地上寒凉,我本习武之人,睡了无妨。你若受寒病了,你我只能在这住下,到时恐怕未到洛阳这公验便失期了。”
“成。你最好真不会病。”
傅徽之笑笑:“放心。”
言心莹将她的被褥随手扔到地上,俯身欲铺好。
傅徽之抬手挡住她,道:“我来。”
言心莹看着傅徽之铺好被褥,闩上门,又去吹灭了灯烛,最后躺下。她安心了,很快入梦。
夜间,言心莹隐约听到一阵木头磋磨之声,本想自动略过这声音,继续睡,却忽然惊醒。
这分明是有人在外面抉门闩!
她屏住呼吸,掀开被衾,轻手轻脚地下榻。再爬到傅徽之身旁,用手推他。
推了几回傅徽之才应声:“嗯,怎么……”他声音有些哑,一听就是刚醒。
言心莹立刻捂住他嘴,凑近他耳边很轻地说道:“有人抉门闩。”
傅徽之一下子坐起来,伸手将她护在身后,低声道:“别怕。你去榻上。”
言心莹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乖乖地缩上床榻。
傅徽之起身立在她面前,有月光落在他肩头,他的背脊直挺,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被压弯。
不久,门被轻轻推开,门外的人却不动了。
来者三人,大抵未想到屋内会有人醒着甚至就站在他们面前,都骇得不轻。
但也就是一瞬,其中二人忽然扑向傅徽之。
言心莹虽看不清,但很肯定他们手中一定有匕首,否则他们看见屋内有人醒着,应该先逃才是。她高喊:“小心匕首!”
傅徽之微微侧身,躲过直刺的匕首,同时轻易捉住当先那人的手臂,反手一拧,立时听到一声痛叫,紧接是匕首落地之声。
傅徽之又抬脚踹上他的腿,言心莹未曾看到那人扑倒在地上,因为她已无法忽视第二个人。他没有冲着傅徽之去,而是直奔她来。她慌乱地继续退,直到后背撞上墙面,她才想起自己早就缩在最里边,退无可退。
可那人还未碰到她便忽然扑倒在榻上,言心莹立即反应过来大概是傅徽之伸腿绊的。
下一刻,傅徽之抬脚踩上他的背,伸手去夺他握着的匕首。
言心莹忽然看见第三人已偷偷潜到傅徽之后方,她惊叫:“小心背后!”
傅徽之猛地抽回右手,反伸左臂抓出去,却忽然停了。
言心莹也看清了,那是一个妇人,双手握着匕首,抖得厉害,看起来就不会用匕首。
傅徽之还未对那妇人做什么,她便像受惊过度一般,先扔了匕首。
傅徽之收了手,不去管她,反抓上他踩着那人的后颈。放下腿的同时,左手将人拎起来,扔到背后,撞倒挣扎着起身的第一人。
那妇人赶紧去扶那二人,而后三人互相搀扶着要逃。
傅徽之不知用脚踢了什么,将一扇门踢得合上,手又摸到什么东西,掷过去,合了另一扇门。那三人不敢再动。
“知趣的自己将自己缚起来,别逼我动手。”傅徽之步步逼近,“不论依‘夜无故入人家’还是‘窃盗’,诸位都逃不过鞭笞。不过诸位直用凶力,应当算‘强盗’了罢?”
其中一人先转过面来跪下,另二人也跟着跪了。
言心莹趁隙燃了灯烛,这才看清其中一人便是客舍主人。
主人道:“贵人饶命啊。家中老母病重,所用药名贵,我等积蓄已尽,停药很久了。眼看老母将死,可此处客舍又偏远,客人稀少,哪里得那许多钱。我等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
傅徽之又问:“此二人是何人?”
主人道:“这是我兄弟,这是贱内。”
傅徽之道:“就算如此,也不能害人罢?”
主人忙道:“平日也就夜里偷入客人屋中,偷些东西,绝没有杀过人。”
言心莹早看见傅徽之右臂的伤,没想到他最后会伤在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妇人手下。她忍不住插话:“你们都拔了匕首,要杀我们,还说没杀过人?”
主人道:“我们之前从未做过此等丧德事,心里也怕,怕遇到像二位一般的好手,反丢了命。带匕首只为防身。近日是被逼得急了,见二位已有防备,才拔了匕首。”
傅徽之道:“老夫人在何处?带我去看。”
三人忙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让开路:“二位请。”
言心莹忽然开口:“三位在门外稍待。”
三人忙退出去,并合上门。
傅徽之回头问:“怎么?”
“止血啊。”言心莹上前将他伤处破开的布料扯得更开了,仔细看了看,问,“不知道自己伤了?不疼?要买些金疮药来敷罢?”
傅徽之扫了眼,道:“小伤。先不急,止血便好。”
言心莹撕了片里衣,欲为他裹伤。但他伤在上臂,言心莹嫌他太高,自己举着手会累,不耐烦地道:“坐下!”
傅徽之乖乖坐了。
言心莹又问:“你信他们说的?”
“我看他们恐惧的模样,不似作伪。若当真杀人无数,不会怕成这样。”
“真到临死时,恐怕杀人无数的人也会怕罢?”
傅徽之抬头望她,道:“这我便不知了,毕竟我未曾杀人无数,也未有过临死之时。”
言心莹微一抬头就对上他的眼眸,与傅徽之距离太过近,她有一瞬间的无措,慌忙低头道:“谁问你了?”她用力系紧衣布,听傅徽之“嘶”了一声,满意地松开手。
她道:“你欠我一命,以后可得还我。”
其实最后还是傅徽之救了她,但傅徽之没有细究,只是浅笑道:“阿莹随时来取。”
“我要你的命作甚。人给我便好。”
后一句说得极其小声与含糊,傅徽之未听清,便问:“什么?”
“没什么。”言心莹推门出去,那三人果真未离开。
傅徽之也出来了,与他们一同去了一间屋子。当真有个瘦瘠老妇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看面色确实不佳。
他回头问言心莹:“你会诊脉么?”
言心莹想不通他为何会问出这问题,瞪他一眼:“我怎会?”
主人那兄弟忽然又跪下来:“贵人要捉我等去见官,求只捉我一人。我哥哥还要打理这客舍,嫂嫂要照顾老母,客舍关了,我等都会饿死。”
那主人和妇人也一同跪下。
“我等无意伤人。”主人双手捧上匕首,“贵人可刺我一刀报此仇。求贵人饶我们这一回。”
傅徽之叹口气,接过匕首,掷于一旁。又将他们扶起来,道:“没那么严重,什么死不死的。今夜便作无事发生。”
主人大喜,高呼:“恩人!多谢恩人。”又跪下去。
傅徽之无奈扶额:“小点声,要全客舍的人都听见么?”
“是是是。”
“不论何时都不该起害人之心。哪怕将这客舍卖了,解燃眉之急。”
主人小声道:“这客舍是租的。”
“哪怕去借钱。”
主人兄弟说道:“那些财主,向他们借容易,还钱时便要翻几番。”
“京城柜坊亦可借钱,不至于翻几番。况且,客舍人少,又何必拘于客舍。你三人留一人照顾老母,另二人进京佣工,总有法子。何至于此?”
三人都不说话了。
傅徽之又叹一声,道:“你等随我来。”
傅徽之又回到屋中,拿了包裹,取出所有铜钱与金饼给他们。
京城与大多州县一样以钱帛市易,听闻只有岭南以金银为货币。京城金银行虽也可用钱帛兑换金银,但还是以卖金银饰为主。恐怕一般人家中连银饼都不会有。言心莹心想真不愧是国公之子,出门都带金饼。
傅徽之道:“这些钱你们拿着,先解眼下之急,不可再害人。”
主人忙推却:“这我等不能收。”
趁他们推来推去时,言心莹也去自己屋里取来了钱。
傅徽之见了欲阻,不想言心莹手快已将钱给了那妇人。
三人下跪:“恩人!二位恩人的大恩大德,我等无以为报。”
傅徽之道:“若下回再见你等害人,定不轻易放过。”
“不敢了不敢了。”
“去罢。”
三人再拜而去。
言心莹忽然想到一件不妙的事,忙问:“你将钱全拿出来了?”
傅徽之道:“是啊。你也没钱了?”
言心莹几乎要跳起来:“那我们怎么回去?”
“回去还是能回去的,只是去不成洛阳了。”傅徽之将手伸至腰间,抚了抚佩玉。
言心莹惊问:“你不会要当玉佩罢?”
傅徽之满不在乎:“回京后再来赎便是。”说着就开始收拾包裹,忽然一件银色的物什掉出来,他忙伸手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