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一日,天晴,无风,许长倾在思考一个有关他投喂神明初衷的问题。
“投喂”和“神明”,两个词拆开来他都认识,小学生都能正确拼读的水平,分明毫无联系,却偏生被他摆在了一起,左右听起来蛮不可思议。
许长倾无法否认,自己最近的行为和以往风格不同,具体表现于在不能保证一定有利益可得的情况下,他还是不自觉要往另一个人身上倾注精力,比如说变着花样料理些吃的,为了某位神明。
他父亲是怎么讲的?“……你这样的人,自私到这种份上,眼里只有自己。”
人是会变的,可惜他不是朝父亲期望的方向,只是从不信神的普通人变成了眼里有神明的特殊个体。
许长倾无话可说。
从前读书时,他和同窗最大的区别大概在于论文在他这里不算太大麻烦,选题、结构、实验数据,分析论证论证分析,最终版本不一定是导师路过还要倒退回来看一眼的出色程度,但至少不会有太大问题。
而现在,面对着一个已经确定的论题,他却少见地感到无从下手了。
他能用的论点不多,最最开始,他不过窥见神明亲人的一面,又看在对方没尝过什么好东西的可怜份上才有这样的举动。后来这种心思不再单纯,他给自己找了个新的理由:投对方所好,把人哄好了,指不定哪天还能摸见神明毛茸茸的耳朵?
现在看来他们是很熟了,他倒没有了先前那种渴望。所以总结起来,他的行为不过是出于一点对神明莫名其妙的怜爱,一点奇怪的心思,或者再添一点,对方确实惹人喜欢。
……简直有病。
无用的想法乱七八糟胡乱往外冒又被他塞回去,他手头动作也没闲着,人在厨房,放凉水下冲洗着的是新鲜的鸡胸肉,做冻干用的。
冻干对主子们来说是相当于小零食的存在,店里几只猫最近胃口一般,早上许长倾特意跑了趟市场,买了鲜肉回来改善伙食。
鸡胸肉煮熟掰成细丝,翻炒到香味散出,盛出来晾凉了再分装好,就是能放上几天的额外加餐储备。他随手取了一小袋去喂猫,几个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再离开时他手心就空了,侧面证明冻干的味道应该还行。
冻干的问题是解决了,他自己的问题离看明白还遥遥无期。许长倾叹气,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逻辑自洽的解释,顶多提出了一个新的假想:他有极大可能,是、个、颜、控。
还是指向性很明显的那种,具体而言,就是他看脸对人,但只对特定的对象生效,比如说物与。
他这人记性不好不坏,却对和神明相关的一切记得清楚,记得无论早中晚哪一顿无论他亲自下厨还是外卖处理,对方尝见食物味道时都是满足的神情。
那张脸本就生得动人,又是在极近的距离,和着食物的香气,一点一点,慢慢就渗进他记忆里,天天雕琢,日日美化,不觉好看耐看才奇怪。
层层buff叠加,许长倾鸡皮疙瘩要起来了。
活了二十多年,大火的明星他就算记不起名字也知道脸大概长什么样,灯箱上、视频里,偶然瞥见时他也不过视线毫无波澜地穿过那里,没有特例。因此他是颜控这个结论刷新了许长倾对自己的认知,也让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审美观是不是存在问题,但联系最开始完全靠物与颜值火出圈的探店视频,他又要否定掉结论的可靠性。
许长倾把这归咎于对方身上由于身份原因自然笼着的神秘滤镜。
物与神秘地在他面前现身,从岑凛的视角来看则是神秘地出现在店里。
关于这位忽然出现的临时店员的身份问题,他在最早同物与一起出现在店里的那天就向她解释过,是原本住在城郊的少时玩伴,来自少数民族的没怎么接触过各种新鲜事物的朋友,至于人到底信不信,他干预不了,也没那功夫去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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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后,每天勤勤恳恳打卡上班的岑凛同学鼻尖通红,眼睛不舍得眨,只全神贯注盯着横放在支架上的手机。
正午时分,外头行人稀少,午餐外卖还没有送到,店里也没有客人,她闲着也是闲着,看起了最近大火的网剧。
不看不要紧,一看泪失禁倒是发作了,柜台上全是揉成团的面巾纸,凌乱堆在一处,而且还有数量再继续增长的不妙趋势。神明抱着猫走过柜台时,见到的就是积雪般残留在台面上的纸巾,以及一把鼻涕一把泪往外倒着的岑凛。
画面太有冲击力,他吓了一跳,动作一滞,手上没抱稳,体型偏小的狸花猫差点掉下去。
物与抱着猫绕开,回来时视频里画面还在变动,镜头转到还剩最后一口气的主角脸上,岑凛抽噎着,又废去几张纸巾。
她喃喃道:人最难过的,大概是生离死别吧。声音很轻。
耳力说好也不好,物与什么没听见,只听见了这一句。他正处于一种神游天外的状态,没意识到自己不觉间出了声:“……神最难过的,大概是‘被遗忘’罢。”
“……?”岑凛转过头来盯着他,没顾得上擦干眼泪:“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着痕迹将话题带过,但似乎转移话题的效果不算好,因为对方还继续顺着往下讲。
“物与,”少女托着腮看他,努力挤出一个可怜的笑容。她情绪没有完全平复,声音里还带着异样:“为什么总觉得,有时候你神神叨叨的。……不会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吧?”
他没抓住重点:“……神神叨叨是什么意思?”
挑起话题的人被这话堵得彻底失语。岑凛想起来,她老板是交代过的,人物与从小长在山里,是少数民族,珍稀保护动物。接受过义务教育是一回事,语言基础摆在那里,出身文化毕竟不同,哪天碰见他不懂的,就多解释一遍,不是多难的事情。
她尴尬地瞎扯:“……就是一个形容词、形容词,说你有时候说的话比较难懂,嗯,比较有深意。”
物与的求知欲一如既往地浓厚:“那‘神神’指的是哪一类神明?”
“……”好问题。
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说好,原本还在后头忙活的许长倾先无声无息飘过来了。
这段发展方向诡异的对话许长倾大致听到一部分,此时过来他张口就编,面不改色解释道:“就是一句方言,没有实质意义。”
然后他看向岑凛:“不是和你说过,他们那边对神明比较虔诚,是另一套信仰体系,少提点神神鬼鬼之类的事情?”
岑凛膛目结舌。
“也是。”她无辜躺枪,决定不再深究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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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打烊时间,新订的一批材料送到,许长倾把东西扛进储物间,对着货单清点数目。东西不多,他检查完在表格的最后一行上打了勾,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喊了声老板,声音熟悉。
几近相同的场景复现,许长倾有了经验,他视线没有躲闪,直朝声音来处看去。
物与就站在不远处:“……老板,我明天想请一天假。”
“你要克扣我的口粮吗?”
——许长倾那时说的是包吃包住,可没有提工资的问题。只包吃住,没有工资,能扣的也只剩下口粮了。
许老板回了神,他勾唇,煞有其事道:“好像没给你划过月休?那就算是旷工,罚你明天吃食自理。”
他仿着近来岑凛痴迷的某部电视剧里,专横跋扈的皇帝的语气:“准了。”
手头上的事处理完,眼看着时间差不多,许长倾将店门落了锁,同神明一起踏上回住所的路。
朝九离他住的公寓不远,走路不过十来分钟。许长倾当时选址也考虑过这一点,能完全依靠步行的通勤距离免去了早晚高峰塞车的不稳定因素,也刚好当最基本的运动量的保证。
往常这段路一般没有谁出声,他先前一个人走回去的时候自然是这样,总不可能自言自语,但遇见神明后也没太大差别,有时许长倾甚至会忘记身边还跟了位非人的存在。
今天也是如此。他和平时一样走着路,思绪随着被风吹起的落叶漫无目的地飘啊飘,风衣一角忽然被扯住。他于是停下脚步,看向扯住他风衣的人:“怎么了?”
——这个给你。
许长倾听清耳边传来的声音。小路僻静,一般人很少走这边,这时节又已经听不见嘈杂蝉鸣,只有飞蛾安静环着路灯飞舞,与之相伴的是神明毫不刻意的声音。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边缘清晰的影子原本隔有一段距离,但现在物与主动把这份距离缩小了,两个黑影中的一个忽然往另一个的方向凑去。
许长倾低头,见两个影子已经有了重合的部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物与往他手上系了什么东西。
操作似曾相识,许长倾无力吐槽:……是有多喜欢给别人套这种小玩意?
“……给信徒的一点小福利。”
岑凛这几天的科普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小店员对他和许长倾周末的直播比当事人还积极,见他对这些新潮东西的了解不足,一有空就拉着他看直播间的各种构造,也会接触些直播用语。
物与学得快,难得演一回老师角色的岑凛非常兴奋,宣布他已经达到出师水平,还额外教了些笼络粉丝的小手段。现在他活学活用,只是把“粉丝”改成了“信徒”,更贴合实际。
他没有说“你”。
由各种关系延伸出来的身份代称,粉丝也好信徒也罢,强调的都是有实感的能收成手中红线的缘分,但“你”不一样,所指的是面前那个特定又唯一的存在。
出于某种原因,物与最后选了前者。
人类没有拒绝,也没有发觉他选词时的犹豫。
许长倾只是很有兴味地抬起手来,对着光看:“和之前看不见的那条有什么区别吗,也是什么管姻缘情缘的?”
物与什么不和他学,专门和他学了手不好笑的玩笑话:“假条。”
是个人都知道不是真话。
“……老板,”他很认真地说,许长倾知道他正看着自己,用那双漂亮得不似人间凡物的眼睛,“一天后我再回来找你。”
……喊他“老板”是什么独特的恶趣味吗。
许长倾还没应他“好”,四周忽然以他们所站处为圆心刮起了风。风力不大,只一个呼吸的瞬间就停息,许长倾再睁眼时,原地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神明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自由而无拘,自然不是人所能央求着留下的。他兀自笑了声,正要迈步往住所走,迎面撞上个准备到小路尽头垃圾站去的大妈。
大妈一手提着塞满麻袋的垃圾,一脸狐疑地盯着他看:“你在那傻站着做什么?”
许长倾仓促搭上她的话,随便扯了几句,只说自己不小心走了神,一手却不自觉摩挲着正好卡在腕口处,不松也不紧的红绳。它并不磨手,似乎还有温热触感残留其上,随着他走路的动作轻蹭皮肤,带来一点微妙的痒意。
世界照常运转,大爷大妈们仍然拎着厨余垃圾从这里经过,步履不停。没有人知道,半分钟前,这里还有过另外一个“人” 。他和那人曾在灯下交谈,像是不可思议的,只有他自己记得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