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坽红摇摇头:“你是好人。我认识你。”
可我看着她,并不记得我曾经认识这个小姑娘。
在我发愣的时候,她轻盈落脚下床,带起一缕风从我身边跑过,留下一句:“你照顾她吧!我等你。”小坽红便出了门去,又顺手将门给带上了。
我将门拉开一条缝隙,探着头看乖乖站在门外墙边的小坽红:“你说等我,又为什么要在屋外等?站着疲累身体。”
她说:“因为你要给那个姐姐洗澡,我不认识她,不能看她。东谛教过我,这叫尊重。”
我把门拉开一些,想她进来:“这无关尊不尊重,你是孩子。”
她并不动:“小坽红不是孩子。”
这句话我初见闻人灯时也说过,那时他并不信我,以为我在说笑。我不能也以为她说笑,于是不再强求,将门虚掩着进屋去了。
在给姑娘擦身子的时候,门外的小坽红又时不时地出声来,说着:“我跟你一起去斩尸鬼。”“我总是行侠仗义,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会护着你的,这也是应该的。”
“好,好。”我无奈地回应着,又觉得这孩子天真得很是可爱。不一会儿,一桶热水凉了下来,干净的衣服也给姑娘换上了。
我用棉被给她盖得严严实实,这下她的面色才稍显得不那么苍白。
“公子……”正当我转身要出去的时候,姑娘出了声,眼睛缓缓睁开了一些,含着些许水雾望向我。我走过去蹲在她的床前,轻声问道:“诶,我在这儿。你身体可还有什么不舒适的?我去给你找大夫来。”
“没什么大碍,只是头有些晕。”她顿了顿,声音里泛着疲惫与虚弱。她想从被子里伸出手,发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只着一身干净舒适的里衣。
我怕她穿得不习惯:“一袅烟用的衣料都是极好的,但还是比不过你自己的那身衣裳料子。你若是穿不惯,待你的衣服干透,我再给你。”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件被我忽视的事情,急忙解释:“夜深女侍们都歇了,所以是我给你换的衣物……因为你晕睡着,我就没太注意,抱歉。”
我立刻运气,灵气流过我的四肢百骸,细微地改变我的身形、骨骼,胸部微微隆起,嗓音变得更细润:“若你介意,我就用女身与你相处,可好?”
我怎就不多注意些,竟用男身给她换了衣物。
在人间待久了,我自然也晓得一些人之间的规则,但大多时候不放在心上,也算是我的不足。若这姑娘不肯原谅我,我只得另求他法,再做弥补。
姑娘眼里并无责备:“原来你也是个奇怪的妖。”
她竟把我当作妖,也不害怕,令我惊讶。我变回男身,坐在床沿:“你说我也是个奇怪的妖,你还认识别的妖么?”
姑娘摇摇头:“普通人哪里会遇着多少妖。公子,你看这个。”她将伸出的那只手抬与我看,只见苍白纤细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
戒指生得精致,欲滴的翠绿没有一丝杂质,在烛光的投射下透着光。我一见它,就觉得喜爱得不得了,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又很奇怪——刚刚给她擦身体的时候,可没见得有这枚戒指啊。
正当我疑惑着,她伸手将戒指摘下,作势要塞到我手中。
我忙推拒。我是喜好翡翠的,能看出这戒指价值不菲,哪儿能无缘无故地就收下?就是要表达感谢,也太过重贵。
“公子,你收下吧。”见我不肯要,姑娘皱着眉头,央求道,“眼下我孑然一身,身上也就只有这戒指……若你杀了那尸鬼,我另有重酬。”
“你说那山上的尸鬼,到底是什么来头?时常作恶吗?”我见她硬要将戒指塞给我,赶紧转移话题。谈起尸鬼,姑娘马上回答:“不、它不作恶。”
“或者说,它曾作过恶,现在已经无法作恶了。”说到这儿,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往事,声音虚了下来,又阖眸道,“有一人因它而死,然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我心中了然,将她的手收回被子里,为她敛了敛被角:“好。那我今夜便去那山上会会,看这尸鬼是什么东西。你且放心休息。”
听到我的承诺,她黯淡的眼眸忽地闪起光来:“我知道你能够杀死它。”
我笑着应下,便告辞出去。在我拉上门时,听见她轻声抽泣起来:“这位公子的声音、身形,都同他好像、好像……”
门外,小坽红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没太在意,同楼下守夜的小伙计交代送些细软的吃食到房间,又出了酒店。
正往前走着,一旁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你怎么不等天亮再去。山上树林茂密,看不见光。”
我看向一旁的小坽红,也不停下脚步:“我还算是有点厉害,所以我是不怕的。倒是你,不要回家的吗?”
“有东谛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在哪里东谛都能找到我。”小坽红跟在我身侧,迈着轻快的步子与我并行。总听她提起这个叫东谛的人,我好奇道:“东谛是谁,你的母亲吗?”
小坽红:“东谛是女人,她有一家很大的酒店,叫‘一袅烟’。”她眉头皱起,思索着还想说出些什么,“别的东谛不让我说。”
我大致明白了,东谛是白日在酒店为我解围的掌柜。小坽红是她的亲人,估计是掌柜的妹妹、侄女之类。于是我向她伸手,想要牵她:“白天东谛帮过我,还为我指了路,所以我要护你的安全。”
小坽红乖乖牵上我的手,但说:“东谛帮你,是东谛自己的事情。我跟着你是怕你回不来了,你的味道很香。”
我以为她是怕我在山上迷路,或者遇着野兽:“我自小在山上长大,知道怎么认来去的路。”
小坽红没回应,于是我也没再说什么,任由她跟在我身旁,往瑃园所在的山上走了。
这山上除了昏暗些,到底是和白日没什么两样。静谧还是那样,唯一的声响只是林间的鸟鸣,脚下被踩断的树枝的声音。
“缥玉。”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得我猛地站住,只见一抹紫色跳到我面前,定睛一看,就是方才酒店里杀人的那位。我收了捏在手中的符篆,手臂垂下,手指轻不可见地游划,掌心聚起灵气。
阿蔺山下阵法封山,这孩子又是阿蔺山的弟子,若要斩杀尸鬼,必得将他控制。
我仔细看他,觉得他的面孔变化了些。倒不是容貌上的变化,我早就觉得他生得水灵,这点是没有变的——眼睛失了狠厉,看着人的神情温和,眉宇舒展、眼波流转。
真像是变了个人。敛瑀叔站姿随意,也不如白日般紧绷,时刻擒着佩剑。
我心谙:如此变化,不算好事。我侧身将小坽红挡在身后,好在她并不乱跑,也不出声引人注意。
敛瑀叔开口:“你来这里做甚?”
我回他:“听说此地有尸鬼作乱,所以前来看看。你可有听闻?”说罢,我掌中灵气蓄势待发,只等他反应。若是邪物附身,必要即刻拿下,以免生出事端。
敛瑀叔并不动作,站在原地,淡淡道:“缥玉,见到我你也不高兴。还要打我不成?”
我手中的灵气啵地一声破开,散入空气中。小坽红的眼睛去追那些四散的光点,觉得有趣,咯咯笑出了声。敛瑀叔注意到她,挥挥手指和她打招呼。
气氛瞬间放松下来,我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年。“山?”我几步跨到他面前,左手揪着他的前襟,右手抓住他的腰带,“山,是你么?”
敛瑀叔、应该说现在是“山”——山神山的主人,任由我抓着祂:“你总是一醒来就走,也不和我打声招呼。我还以为你早忘了我呢,你只记得你念叨的那个、闻人灯。”
我觉得抱歉:“我约定好了要见他,太迫切,别的都没顾上。”
山眼里含着笑,问我:“那你可见到了?”
“我没有见到他,他没来。于是我又该去找他了……咦,怎么又找……”
山凝视着我,眼瞳逐渐变成一朵绽开的漩涡,有大量的灵气从祂那边涌入我的身体,令我神智更清明了些。在山神山上,祂常这样为患了伤病的我治疗。“你看你,失去了太多次肉身,记忆都不清楚了。”山抬手将手心贴在我的颈侧,轻轻抚摸我的皮肤。
我突然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一些记忆在乱窜。我只能依稀理清一些:“我每次在这里都等不到他,然后就……往京城去。我好像去了很多次,都没见到他。”
山:“你每次重塑肉身,潭里的‘山灵’都会被消耗好些。我身上流出的山灵以往在潭里都要满溢出来,如今都快跟不上你的消耗了。你去的都是什么龙潭虎穴的。”
我想回答,记忆却一片空白。
死……我每次都是怎么死的?赴闻人灯的约之前,我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