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飒……”
一阵树叶摩挲的声音,使我清醒过来。不知睡了多久,似乎夜已深了。四周黑漆漆、空荡荡的一片,又没能等到他来,还想起不少以往的事情,都变作过往云烟,一挥即散。
我抬手揉了揉眼睛,一时竟不知去留。
这时候,我突地瞥见莲花池旁有个人样的东西悬在池沿,被藏在一片片阔大的荷叶下。
起身过去,拂开荷叶,发现是一个黑发蓝衣的姑娘,已经陷入昏迷。于是赶忙将她从水中拉起来,放在地上,用手拍拍她的脸,想将她叫醒。
姑娘咳嗽了两声,勉强着睁开眼睛。我小心地将她扶坐起来:“你还好吗?”
她神情还有些恍惚,在原处呆坐了一阵,突然大惊,转过身来抓住我的衣裳。她翻看了我的外袍后,瞪着眼睛看我:“你、你不是阿蔺山的人么?”
我摇头:“不是,怎么了?”
听见我这么说,她瞪大的眼眶通红,豆大的眼泪也随之落下:“你是修士,对么。你帮帮我吧。”
我连忙安抚她,说道:“别哭、别哭。先告诉我,你遇着什么事了?”
“这山中的尸鬼,是我的仇人。”她抽泣着,“阿蔺山在这山上下了阵,一草一木都不能被破坏,那尸鬼也是这样。我午时将其斩杀,它子时又复活……”说到这里,她唇角抽动,带着淌下的颗颗眼泪,嘲讽似地冷笑,“阿蔺山的阵法厉害,但并非无人能解。”
山下酒店里,酒客说尸鬼难对付,所以阿蔺山才不得不封山;眼前这姑娘的意思又是阿蔺山因某种原因封山,才令尸鬼无法被处理。我倾向于后者——若只是个难对付的尸鬼,阿蔺山才不会在乎它会对山下的居民产生什么影响。
除非它别有所求。
至于它所求就是这个尸鬼,还是此山上别的什么东西,就不得而知了。
我此刻对阿蔺山的厌恶更深。这山上四处都是我与闻人灯的回忆,却被它好生搅和,现在怕是瑃会也再办不成。于是我一口答应下来:“我会去试试,帮你杀死那只尸鬼。”
姑娘似乎是受了风寒,一会儿又晕了过去。我怕她发热,将她背回酒店,要了间房间安顿下来。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只好轻手将她的衣物脱下,把人裹到被子里。
我又下楼准备向店伙计要桶热水,再买一身干净的衣服。
下了楼,发现掌柜不在,只看见一个小伙计在柜台前清点着酒水。我走过去跟他讲自己的需要,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去为我准备。
等待时我在一旁的桌前坐下来,忽地又觉得口干,起了些酒瘾。抬头张望,想找个店里的伙计问问最近有无什么好酒上新。
正待我看着远处,一人默不作声地来到我身旁坐下,紧挨着我。“你是?”我看着这个矮小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畏缩着肩膀,满脸苦相。
但细看又觉得他斗篷下的皮肤白皙细嫩,哪怕顶着眼下的乌青,也算是有一张好脸。
他的细长眼睛东望西忘,神神秘秘地拉开衣袖给我看,里面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灰黑色暗纹锦袋,装着的什么东西有液体渗出来,表面湿漉漉的。男人用眼神示意我:“看到了吧……真货。这、这阵子上头严查,不好出手,白日我见掌柜的待你亲切,才信得过你。”
我好奇道:“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的,这么香你闻不到?”男人以为我怀疑他货的真假,挑着半边眉毛嘀咕,“别是个不识货的。”说完攥紧衣袖就起身要走。
我连忙拉住他,扯了个慌:“我生来鼻子不好,闻不到味道。你先别走,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他这小身板,被我稍微一拉就坐回我旁边,我继续哄他,“我手里有些现银。若瞧着是好东西,岂不是个好买卖——看你也是个急用钱的。”
男人像是被我说中了痛处,思考了一下妥协了:“我也是盼、盼我女儿能有个好去处,你可别还我价。”他把朝外的两条腿并回来,身体更蜷缩小了,凑到我面前,低声说:“山神肉,晓得不?”
我知道山神山,可不知道什么山神肉,于是摇头。
男人神秘兮兮地给我解释:“这旁边有座山神山,上面有个山神……”听到这里,我没忍住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内心早已捧腹大笑——山神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可不是因为上面住了什么山神。
它是一座名为“山”的神山。应该说是山——神山。
我没有戳破他,忍住笑意请他继续说。男人接着讲他的山神故事:“山神山庇佑隅阳,山神自然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隅阳看看这些信奉祂的子民。祂下来了,就不会再回去。因为祂看见祂的子民在世间受苦,被病痛、残疾、贫穷折磨,所以留下身体令子民们分食——我们就称为‘山神肉’。”
我笑意更浓,问他:“照你这么说,这山神不早就被吃光了?”
“那哪儿能,下来的都是山神大人的分身,本体当然还在山上。”男人伸进袖口摸那装着“山神肉”的锦袋,表情如痴如醉,“这山神肉啊,死人吃了能活过来、疯子吃了能回神智、瘸子吃了能生一双好腿来。”
“我不信。若真有这般妙处,世间哪儿还会有死人活人之分,都只是活死人罢了。”我想到一个主意,“方才我说我鼻子不好闻不到味道,若你手中这山神肉真这样灵,不如现拿与我尝尝?若是治好了,价钱好说。”
男人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倒让人发毛:“你在隅阳随便找一人打听,就知道我此话不、不假。但我还没说完。”
我颔首,示意他继续。他接着说:“这山神肉是宝,可惜一厘难求。传闻瑃主把它酿在酒里,每年瑃会都拿出来拍卖——这酒,就叫做‘山神肉’。”他把锦袋拉出一点,给我看里头,是一个小紫玉宝瓶,“不说它的阴阳滋补之效,你只管尝上一滴,叫你如痴如梦、忘生忘死!”
隅阳还有这样的好酒,我竟没见过?我不禁咽下一口口水,凑近去闻那宝瓶里散出的美酒香味,无奈闻不出异处。想是我这具身体还未恢复完全。“好酒我可想尝尝,你……”
还不等我说完,一个声音出现在我俩耳边:“那可不是你有钱就能尝到的。”我即刻转头去看,白日里见过的那位紫衣少年抱剑站在我们身后,方才的谈论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男人却被吓得从椅子上跌落,手脚并用向店门口的方向爬去。他刚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就被一柄飞去的利剑削断头颅,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我的脸上。
尚未瞑目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又被踢进角落,消失在阴影之中。紫衣少年提起那个装着山神肉的灰黑色锦袋,侧头对我,厉色道:“若你今晚沾了这东西一点,则与此人同罪。”
我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他犯了什么罪?”
“私藏山神肉。京中有令,再不许私人持有山神肉酒。”少年似乎以为我对他不满,右手捏紧还未入鞘的剑柄,寒光映出我的面庞。他的一双鹰眼睨我,警觉我的一举一动。“你是真不知道?”
我点头应他:“原来如此,我现在知晓了。”
少年却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收剑入鞘,对我说:“我乃阿蔺山第三十九期三阵内门弟子敛瑀叔,若你对我此举有何异议,可上阿蔺山陈诉。”
这话听着耳熟——难不成是阿蔺山的官话?分明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却一板一眼,好不讨喜。我咽下想问他是否认识闻人灯的话,心想以他的脾性,就算知道也不一定会告诉我,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待他走后,我掐了张符将地上男人的尸体包裹好收起来,连同角落里粘灰的头颅也收进去。
他刚不是说有个女儿。我记得人间有习俗,要将尸身带回老家、亲人身边。我掂了掂小巧又沉甸甸的符袋子,寻思找个时间去问问,是否有人知道他女儿是谁。
不过活人会想看见死人吗?那我把他烧成灰,装盒子里再给他女儿吧。
我将男人的尸体收拾好后,小伙计跑过来和我说热水与衣物已经送至楼上房中,我也起身上楼去给那姑娘擦身换衣去了。
客房里除了那位姑娘,竟还多了一个人。
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着鹅黄衣裳的小姑娘正坐在床沿,侧身对着门边。那小姑娘生的灵巧,头上盘着两个漂亮的发髻。我问她:“你是?”
“你回来啦,”她看向我,睁大的眼睛亮亮的,“我在山上看见你的,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你。见你下了山,我就跟着你过来了——我叫小坽红,你要去哪里?”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在下要去……去山上斩尸鬼。你这样贸然跟着我,不怕我是坏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