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日,县衙的官差果然到村来收粮了。
村长周远光一路陪着,对官差是说不尽的好话,只盼着对方别为难本村人,否则一旦出事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罗杨去年跟着罗父交过粮,早得了提点——按照十税一的定数,但自家准备的时候绝不能称量的恰恰好,必须多放个一两斗,防止官差挑刺。
民不与官斗,他们只是平头老百姓,官差穿上那一身官服,即便看着身份不高,但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罗杨称足了一石八斗的粮,在官差一脸寒霜进院的时候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低声叫秋杏去拿了十五文钱,然后谨慎的招呼上去。
那官差对他的热情谨慎却没给个好脸,水不喝碗不碰,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罗杨,湖西县玉溪镇下河村人氏,家中六口人,有旱地六亩,今春共收麦子十六石,可有异议?”
罗杨心中诧异,但面无异样,垂首答:“无异议。”
那官差收起卷宗,“既然如此,那就交税粮吧。”
罗杨连忙招呼他们过去,罗松正守在称出来的粮食旁,见这些官差脸色不虞,腿不禁有些软,低眉顺眼的一句话不敢说。
罗杨为僧那么多年,到底是跟着师父入过些富贵门户,所以眼下还算稳得住,“三位官爷,这是我们准备的税粮,请。”
这态度,倒是引得其中一官差多看了他两眼,不过没说废话,只道:“过秤!”
于是,大家赶紧过秤。
周远光心里是捏了一把汗,刚刚有村民因为说话不当引的官差不高兴了,在称粮食时就不满意那本就多出来的一斗粮,借口粮食没晒干翻脸,最后生生叫他们又多交了两斗才勉强了结这事。此时他们那脸跟下霜似的,周远光就怕罗杨年轻不知事,准备的粮将将一石六斗,到时又被刁难。
只是当着这三位官差的面,周远光只能干着急,想着一会儿该怎么说好话把事圆过去。
这边,罗杨摸着藏袖里的铜板,心里忐忑地听那记秤的官差报数。
明明是四斗粮,对方却只报三斗半,照这么下去,他们原本准备的粮根本不够。
“四斗。”
“四斗五升。”
罗杨越听心越沉,怕出事,最后牙一咬,在还剩三袋粮的时候赶上前帮忙递,错手之际将准备的十五个铜板塞官差手里,“官爷,忙活这么半天肯定渴了吧,家里穷,也没个粗茶,还请赏脸喝碗白水。”
那官差见他这么上道,一直冷着的脸可算稍霁,“那不是有,先把粮称完。”
罗杨脸上赔笑,“官爷当真尽责,您忙。”
那官差被奉承的舒爽,报量的时候也不克扣了。
最后一石八斗的粮算下来将将一石六斗,恰恰足够他们交税的,末了那官差还说:“你倒是个老实的,不像别人那样耍心眼子。”
罗杨心里明白,如果不是他拿了钱,今天这粮肯定不够!但他没表现出来,脸上撑着笑,“应当的应当的,我们庄稼人就该本本分分。”
那官差哼笑一声,不再说了。
没出事,周远光也是大松口气。
最后有惊无险的送走官差,罗杨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手扶着门框半晌没说话。
罗松早后怕的瘫软在地。
秋杏是个哥儿,因为年纪跟那些官差相差不离,所以没往跟前来,这会儿见人走了,擦了擦脸上的汗走过来,“相公。”
罗杨深吸口气,“有惊无险。”
桂哥儿噔噔的跑过来,非常不爽的说:“明明我们多交了两斗粮食,结果他们还说那就是一石六斗,是该我们交的!”
“知道就行了。”
罗松忍不住补充,“大哥还给了钱。”
桂哥儿骂道:“狗官!”
“住口!”罗杨怕他这么说招惹出事来,到时候能要命,“事情什么样心里知道就行了,别拿出来说,不然惹了他们不痛快,以后我们不好过。”
桂哥儿心里气的不行,可他也偷看到了那仨官差年年趾高气昂的模样,人家的身份更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最后脑袋一垂,语气弱下,“我知道了。”
秋杏见他这样,连声安慰,“破财消灾,我们顺利交了税粮就好。”
桂哥儿郁闷的答了声,眼睛却在偷偷看罗杨。
罗杨见状,心下一软,声音也温和下来,“有些话不能叫外人知道,不然会惹事上身,大哥不是故意凶你。”
得了大哥服软,桂哥儿这才高兴了,“嗯嗯,大哥,我知道的,我肯定不在外面说。”
罗杨应了句好,又跟大家说:“我们就是普通人,做事要谨慎,不能由着喜恶胡来。”
这道理秋杏当然懂,他们没权没势的,不能用鸡蛋去碰石头。
罗松经过今天这一遭,显然也明白了。
只有罗柏,他牵着桑姐儿站在西房正屋门口,心里仿佛坠了一块秤砣,沉甸甸的。
今天这事是惊吓,大家都被吓的不轻,也没人注意到他。
罗杨惦记着那三个官差进院时的难看脸色,想着之前怕是出事了,在屋里也坐不下去,跟秋杏说了声就出了门。
不管怎么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有些事总得心里有数才行。
以往的下河村很热闹,常有孩童到处疯玩,但今天却很安静冷清,显然那些皮孩子是被拘在家里了,省的他们不小心惹了祸、徒增事端。
没交粮的都在家里等着官差上门,交了粮的无债一身轻,总算是放下一件大事,这会儿就聚一块看热闹,毕竟每回交粮总会闹出点事来。
这不,罗杨才走了没多久就被喊住了,“杨小子,哪儿去?”
罗杨看着那聚一块纳鞋底做衣裳的老太太老哥儿们,脚步一拐走了过去,“刚送走收粮的官差,了了一桩事,就出来看看。”
姚婶就问:“刚那些官爷去你家了?咋样,没出事吧。”
其他人也跟着转过了头。
罗杨一看明白了,他们肯定知道点什么,“他们进屋的时候脸色不好看。”
“你这个是倒了霉了。”姚婶了然说:“前边李家麦子没晒干,惹了他们不高兴,你这是受了连累。”
罗杨惊讶,“没晒干?”
“那谁知道。”另一位老么说:“万一是哪里招惹了他们,那还不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罗杨迟疑,“那这事?”
姚婶一脸看透的模样,“肯定是不乐意多给粮食,惹了他们不高兴呗。”
罗杨明白了。
每年粮税都多交几斗已经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而收粮的官差也习惯了这份好处,要是突然有次没了,那官差肯定不乐意,以至于找理由刁难。为了把这事平息下来,少不得要多给好处。
想到此处,罗杨心中叹气,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而其他人也在议论:“这都多少年的规矩了,照着办就是了,非得跳这么一下,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给出去的更多了。”
“我听说还被踹了一脚。”
“这不是白挨打了嘛,什么也没捞着。”
“我们就是个地里刨食的,人家那是在县太爷身边干活的,一根汗毛比我们腿粗,哪儿斗得过。”
“斗啥啊,现在日子又不是不能过,没看见去年闹洪灾的灾民啊,那才是过不下去呢。”
“谁说不是呢,现在安安稳稳的过着,也别找事。”
“……”
小平民的想法很简单,日子既然能过,那能忍的就忍忍,没必要跟人家当官的对上,不然赔了夫人又折兵,反惹一身晦气。
至于哪日过不下去了……
那就再说吧。
总之他们要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