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帕那如果看到这画一定会想起什么。尉屠耆心想着,脸上漾起丝丝微笑,“王子!”门外传来穆茜尔的声音:“宫里来人了。”他立马站起来打开门迎接,侍卫劈头说:“国王有话,速传王子进宫。”
尉屠耆惊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侍卫含蓄地回答:“王子见到国王自然就会知道。”尉屠耆跟随侍卫进宫看见陀阇迦猫腰坐在地台上双手托着脸,心事重重:“……”。尉屠耆走到他面前,弯腰行礼:“国王万安。”
“你来了。”陀阇迦漫不经心地寒暄,打手势让他在对面入座:“免礼。”“坐。”尉屠耆坐下便问:“国王速传我进宫所为何事?”陀阇迦心事重重道:“可不是有事么。你跟粟特人打交道的时日很长了吧?”尉屠耆点头说是。
陀阇迦又问:“波斯文化中真的有崇尚男女平等的观念?”
尉屠耆说:“从波斯典籍看波斯女人的地位确实很高,早在安息国崛起之前,波斯国就有许多女性官员管理司法,军事,国务和财政和其他行政官里署担任重要职务。”
“什么!”陀阇迦惊叫起来:“有这样的事?居然让女人从政,这如何了得?”
尉屠耆惊诧地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还不知道啊?黎帕那她……”陀阇迦一脸愁苦向侄子倾述,“国都城里全都乱了套,本王被弄得焦头烂额还挨太后一阵臭骂,你说该怎么办呐?”黎帕那!你,又在搞什么名堂?尉屠耆感到头一阵一阵地疼,陀阇迦说:“什么男女平等,这种破观念在吐火罗人的地盘上行不通。你帮我劝劝她?”
“她那偏激执拗的秉性可不好劝服。”尉屠耆捂着发胀的额头,面露难色:“再说劝服她又怎么样,还有这么多的愿意皈依拜火教的女人呢?”“国王!”古里甲急急火火闯进来禀告:“宫外聚集了许多抗议者,说是抗议天香长公主在国内大规模推行拜火教,你快去看看吧!”
尉屠耆跟着陀阇迦和古里甲还没走出宫门就听见外面吵杂一片————宫外密密麻麻地聚集几百个身穿佛家金霓袈裟的男女老少,高举拳头,神情激昂地叫喊:“纯种楼兰人,推崇佛学,坚决反对邪教!”“国王是小乘佛法的奉法者,岂能容得天香长公主肆无忌惮?国王为了楼兰人的将来,一定要作出正确决策!”
“国王一定要作出正确决策,绝对不能让邪教玷污了佛家纯洁的土壤!”
“臣民们,静一静,静一静!”陀阇迦试图开口说话,但由于抗议者太过于愤怒、激动的缘故,呼喊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发出的声音就被淹没。“臣民们静一静!让我这个国相来说几句吧?”古里甲费尽全身解数对着天空高声叫喊,抗议的声音逐渐趋于沉寂。
“臣民们。粟特人的宗教信仰确实和我们吐火罗人不大一样。”古里甲首先发表自己的看法:“关于男权女权的问题嘛,完全可以坐下来慢慢商讨,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况且拜火教并不足以用邪教一词来做定论。”
“诶呀国相!”站在人群最前方的一个三十多岁的金发男人跨上前一步,靠近古里甲,脸红脖子粗地说:“你有所不知啊,拜火教真的就是邪教……”“国王!”紧接着又有一个金发男人跨到陀阇迦面前,大声说:“我要揭发!”“那个邀请天香长公主参加婚礼的叫做易德里斯的老东西是一个邪恶淫鬼!!”
陀阇迦问:“此话从何说起呀?”男人说国王你知道易德里斯娶的新娘时什么来头吗?陀阇迦问什么来头?男人公然揭发说新娘和易德里斯是直系血亲
“什么?”陀阇迦当即惊得目瞪口呆,直系血亲成婚,世上居然有如此荒唐至极之事?简直闻所未闻!“这又是怎么回事?”他扭头瞪着站在旁边的表情变得怪异,欲言又止的侄子尉屠耆。“这,这,”尉屠耆吞吞吐吐道。
原来拜火教除了崇尚男女地位平等还有个非常奇葩的习俗,名为圣婚。拜火教教徒认为近亲婚配有助于保证血统的高贵,血缘关系越亲近,信仰就会越虔诚。所以过去的波斯国历代国王都有娶自己姊妹等直系血亲为妻的做法。虽然西域诸国亦普遍盛行近亲通婚但大多只局限于堂或表亲之间,像粟特人这样直系血亲之间婚配被判定为非法,轻则被驱逐,重则被处死。
荒唐!胡闹!在楼兰的国土上发生这种人伦丑事,本王岂能接受?陀阇迦气得七窍生烟,冲着尉屠耆大吼道:“你小子为何不早告诉本王?!”尉屠耆吓了一跳,讷讷地辩解说:“这不能怪我啊。我没有资格干涉别人的宗教信仰……”陀阇迦铁青着脸,狠狠甩手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阖宫方向走去,古里甲和尉屠耆紧跟其后。
“把黎帕那传过来,”陀阇迦前脚刚踏进阖宫大门就对古里甲下命令。“国王。别。”尉屠耆生怕黎帕那会被牵连遭受责罚,意欲求情时被古里甲暗中扯了扯衣袖暗示其静观其变。
陀阇迦再对卫兵下命令:“把老淫鬼易德里斯及其所谓的新婚妻子也一起带过来,本王有话要问他们。”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卫兵便将易德里斯及其新婚妻子拉瑙特乃至阖宫。
“国王万安。”易德里斯见到国王表现得并不慌张,面带微笑,淡定地弯腰行礼,陀阇迦坐在王椅上,仔细打量他,五十岁左右,身材魁梧,茶色头发浓密,眉毛粗且整齐,一双栗色的眼睛闪闪有神,长且高挺的鹰钩鼻子,鼻头尖尖、好似磨削过的略微发红,微笑时露出一口整齐微白的牙齿。
陀阇迦再打量一下其妻拉瑙特,十**岁左右,长得很美,柔顺的金发,一双闪亮如蓝宝石的眸子,牛乳般嫩白的肌肤,配上红润的嘴唇自然构成为了一幅精致的细密画。
陀阇迦盯着易德里斯问:“你就是那个邀请天香长公主参加婚礼的人?”易德里斯回答正是草民。陀阇迦又问:“你怎么认识她的。”德里斯说:“我和巴塞木老爷住在同一条街,每日来来往往自然是熟识。”
陀阇迦说:“你新婚大喜,本王本不想多做打搅。可有人揭发说你俩败坏人伦,按照楼兰法律属于非法而且还是重罪。”尉屠耆站在柱子旁边静静的听着,古里甲指着易德里斯询问拉瑙特:“他和你真的是直系血亲。”拉瑙特面不改色地回答:“国王你说是就是吧。”“好个厚无颜耻大胆□□!”陀阇迦认为此女其既没有认罪意识也没有羞耻之心,勃然大怒,猛拍王椅扶手破口大骂道:“ 你们给本王从实招来这等败坏人伦的荒唐之事在西城区是否经常有发生?”
拉瑙特眼见国王发怒,依然面不改色:“国王为何如此生气?”“法典写得很清楚,尊重各种宗教信仰,饮食习惯,婚姻习惯和丧葬习俗。”
陀阇迦怒道:“吐火罗人撰写的法典,尊重外族的婚姻习惯,但不代表就可以纵容你们败坏伦理!堂表兄妹婚嫁就罢了,直系血亲婚嫁成何体统?”“国相你来说说楼兰法典上关于婚姻的条款是如何写的?”
古里甲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你们可以娶父亲和兄弟的妻子,因为她们在大漠中孤苦无依,你们要承担起保护她们的职责。”“你们可以同时娶两姐妹,但严禁娶亲生母亲、亲生女儿、亲姐妹、侄女、外甥女、岳母。这确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丑事。”
“听清楚没有?”陀阇迦指着易德里斯下达命令:“本王判你们的婚姻非法,无效!”“你另娶别的女子,她另嫁别的男人。如果抗拒不服从,本王就将你当众处死。”
“当众处死谁啊?”门廊外突然传来悠哉的声音,尉屠耆知道黎帕那来了,扭头看见她大摇大摆地走进阖宫,无视其他人直接走到易德里斯面前问话,“怎么回事啊?才办婚礼没几日就被抓来问话?”
“公主。”易德里斯苦着脸说:“你可要帮帮我,国王要定我的罪。”
黎帕那问:“定什么罪。”
易德里斯说:“国王不承认拜火教教规,判我的婚姻无效。”
陀阇迦问黎帕那:“孩子,你知不知道他们是直系血亲,楼兰法律严禁婚嫁的?”黎帕那不以为然道:“拉瑙忒是易德里斯的女仆,所以他们只是名义上的直系血亲而已。法典上说不许娶直系血亲但并没说禁止娶名义上的直系血亲吧?”
尉屠耆听罢如释重负,赶紧挪到黎帕那旁边问:“真的?”黎帕那回答:“真的。”
原来拉瑙特是易德里斯的女仆。那么这婚姻不算非法。古里甲心里暗想着,听见陀阇迦生气地说:“就算不是直系血亲,粟特人败坏伦理的作风早就人尽皆知,本王绝对不能宽宥。”黎帕那便问:“父王打算怎么惩罚?”陀阇迦指着易德里斯大吼道:“罚他交出一百只羊作罚金!”
“呵呵,王兄。”塔卡尔领着仆人来到三间房,双手背后沿着楼梯上楼看见所有人都在,但最显眼的是正背对着他,歪斜着身子靠在桌前托着额头一动不动的伊尔法尼。“别唉声叹气的啊。”塔卡尔笑吟吟道:“听闻你好几日不吃不喝了,特意带来些酒肉慰劳慰劳。”说罢让仆人端来羊肉和葡萄酒等。
伊尔法尼连看也不看,有气无力地说话:“老子没胃口。”
“你这样可不行。”塔卡尔一本正经地劝说:“不吃不喝的,万一弄垮了身体怎么办,问题就能解决吗?”“作为王室宗亲,我告诫你必须得想开点,为了一个不懂得天高地厚的孽障活活把自己气死实在不值啊。”尼贾提坐在露台栏杆边只顾着低头把玩一串珍珠项链,“好好进食吧伊尔法尼亲王!这酒肉好歹是塔卡尔亲王的心意,你总得给他一个面子不是?”
伊尔法尼觉得塔卡尔的话有点道理,嗯,为了不懂得天高地厚的孽障折磨自己确实不值得,老子被气死了,她活得好好的,准还更嚣张跋扈,祸害她的兄弟呢。不行!只要我伊尔法尼在,孽障休想当出头鸟!于是抓起一大块羊肉狠狠地大吃大嚼。“帕丽丹在家里吗?”塔卡尔也估计伊尔法尼想开了便问起孽障的情况。
“跑了。”伊尔法尼恶狠狠地说:“老子不同意划分采邑的事情,她就撒气不回家了。”“诶呀。你们一大家子怎么不看好她?”塔卡尔捏着下巴的胡须:“万一她跟着粟特人去城外的拜火庙拜圣火入教就糟糕了。”
“帕丽丹好歹是楼兰王女。她如果真的背弃佛家皈依拜火教的话。”费萨尔捏着拳头,眼睛里闪过一丝丝凶光:“可怪不得我们这帮叔伯残忍无情!”
“傻瓜。”坐在墙角里长久沉默不语的桑古伊终于开口:“别忘了是谁在大力宣扬拜火教?你们要处决帕丽丹,那国王要不要处决那个宣扬推行拜火教的罪魁祸首?你们这是在打国王的脸!”
厅堂里雅雀无声:“......”
“其实帕丽丹加不加入拜火教并非是最令人担心的问题。”桑古伊微微眯着眼睛,陷入沉思。西域大漠散布着几十个国家,各个国王经常互相瞧着不顺眼却又没实力将对方打服,汉地又太远,鞭长莫及,只能在抱紧匈奴的大腿之后才撑起几分嚣张的底气。这就导致了西域冲突频繁,战火不断。而战争频繁导致大量男人需要出征,女人更是成为传宗接代的重要工具。楼兰便是如此———加上本地畜牧业发达盛产牛羊驴马而男人又作为畜牧的主要劳动力,女人的地位自然是极其卑微,只能事事听从丈夫的安排作为他们生儿育女和照顾家务的工具。甚至对于权贵人士,妻妾也可能会被别有用心地利用成为谋求权势的工具和手段。
“禁止妻子未经过丈夫同意,把任何陌生男人带入自己的家。禁止妻子无端拒绝丈夫的要求,如无故这样做,罚鞭刑五至七下。禁止妻子未取得丈夫的同意,随意用丈夫的钱。”桑古伊将楼兰法典中对女人的约束条款倒背如流:“妻子和女儿无权继承家产。王室女子没有优先继承权。吐火罗人没有儿子是奇耻大辱,财产必须交由丈夫的父亲,兄弟或堂表兄弟,侄子,外甥等男性亲属管理。”“哼。天香长公主也太异想天开了。佛家的地盘上,她以为凭借异教的几句妖言就可以推翻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爬呀,爬呀。爬!”十岁左右的小僧人希沙木坐在石板上玩一只乌龟,“小师弟!”萨摩扔给他一只扫帚,“西南角有一间佛堂很久没打扫了,你去扫扫。”
小僧人便拿着扫帚去往寺院西北角的佛堂。走进中门跨过门槛,前面有一尊卧佛的石像,样子不好看,小孩子调皮么,朝它做了个鬼脸。旁边有几个穿着金色袈裟的师兄一边念经一边打坐。小僧人趁他们不注意快步跑开。
小僧人用钥匙打开佛堂外院的门,走进院子,然后朝佛堂里面走。这是一座旧得不能再旧的佛堂,它的屋角、屋檐都沾满了尘土,看起来十分阴森,在傍晚霞光的照射下显得几分诡异。他推开门看见里面的陈设貌似好多年没打扫过,左右两边墙上皆密密麻麻地结满蜘蛛网。小僧人想起以前听母亲说过蜘蛛是一种不祥的虫子,生性喜阴,而佛堂里养有这么多蜘蛛大概不是什么好兆头?
释迦牟尼佛坐在佛堂最中央,小僧人挥着扫帚飞快地把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挑了,然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求佛祖保佑楼兰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拜完佛祖,他又伸手去拿佛祖前供奉的油灯,用僧袍袖子仔细擦拭周围的灰尘。油灯已经很旧了,还好里面的灯油满着,只是时日长了颜色变得有点发红,隐隐有股腥臭味儿,闻起来很不舒服,他也没有多想,拿起佛灯对着佛祖又拜了几拜,嘴里叨叨地念了几句小乘经法,许久后刚要起身猛然间感觉头上袭来一点冰凉,高处有什么东西落在额头上?他伸手摸了摸,感觉是水,把手凑到眼前,就着油灯微弱的灯光赫然发现手掌上有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