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中秋那一天赐宴时负气离席,世子爷爽了一干纨绔的约。按理,世子爷什么身份,那起人又什么身份,爽约了也就爽约了,谁敢不服,世子爷大可派人揍他。这群公子哥儿们的处世之道就是如此,声色场上大伙儿都是凭爹说话,世子爷拼爹从未输过阵,仗势欺人的事儿,往日干得也不少。
可世子爷是个浑人,他与这些人交往,兴致好时,一概的规矩体统是全不顾的,因此也格外宽泛。那群人起了哄要他城中新开的青楼里摆酒赔一席,说那个当红的清倌儿曲子唱的最**,偏偏架子大,等闲的客人爱见不见的,这次定要世子爷出一出血本,把人弄过来大伙儿开开眼界不可。还夸口任什么样的芝兰玉树,有世子爷出马,也非得辣手盗他一回仙草。这些话虽不好入耳,可被这些诗书礼仪熏陶出来的伪君子们一说,倒还听着有趣,他跟着下流的笑闹了一通,也就答应了。
这本是件小事。
坏就坏在,世子爷玩过也就算了,奈何那株仙草着实奇异,世子爷一时手痒,硬生生折了给揣怀里,醉醺醺的哼着小曲儿搂回来了。
柳玉鸾知道这回事时,隔壁院子已经闹翻了天。那位叫做胭脂的公子连夜入住了相思馆,住的是园里最精致的临水小筑,第二天一早那院子就更名,叫做了海棠苑。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果然好颜色,好风姿。改这名字该是世子爷的提议,不过,柳玉鸾估摸着,大约也仅限于‘提’,至于‘议’乃至于拟题的,定然是好文采的檀郎。他这样想,那是因为那院子就间着一湖水挨着檀郎的住处,世子爷昨晚其实是宿在他那儿的。想来也是酒醒后知道绾儿要闹,不胜其烦,去那儿躲清净。
事出亦有因,绾儿看上那院子早不是一天两天,那儿实在好,听说在相思馆在画园子的图纸时,是打算为将来的世子妃留着的,虽然后来相思馆建成了个藏娇的别院,可那儿仍旧是园里最好的一个去处,住进去不为着舒适与景致,单是在世子爷心中头一份的体面也够人心心念念。起初柳玉鸾来,那般的得宠。大伙儿满以为该指去那儿的,后来竟没有,使绾儿便更添了几分想头,在世子爷耳边不知提了几多遍,到头来倒让个新来的捷足先登,真是岂有此理焉能不怒。
于是在胭脂来的头一天,相思馆有一出大热闹。柳玉鸾没瞧上,是后来檀郎那儿的一个小厮传给他听的,他们那一屋子人,因为近水楼台,比节下搭台子唱戏时还看的有滋味。说绾儿怎样去海棠苑里挑事儿了,怎样胭脂叫人拿扫帚打了出来;又说胭脂怎样与绾儿对上了,柳眉倒竖不客气的指着鼻子鄙夷一通;再说绾儿吃了亏,怎样的闹着要死要活,不知道哪一句触怒烈性的胭脂,一气便拖着他投了湖。自然没淹死,可深秋水寒伤了风,大夫说,总要好好休养一阵子。言下之意,少也得有十天半个月,这院子总是消停的了。
如此种种柳玉鸾听那小厮读话本子似的一一都说了,说的有趣,柳玉鸾赏了他一把果子。果子是西郊马场边一个庄子里柳公子亲自摘的。听说是头一遭结果,长得不甚好,可世子爷发疯,非叫人搬梯子来自个儿摘,柳玉鸾不怕他划了手,只是心疼那棵树,在斑驳的树影底下偏着脑袋叹了半晌气,只好自己上梯子动手。
为此他今儿没看着这场戏,他被世子爷带了出门,西郊跑马摘果子去了。他不太会骑马,倒是果子摘得不少。
直到黄昏里他们回来,衣裳也没换,世子爷便要来找檀郎,因说他与檀郎也还要好,正好送一些果子来,于是连他连小半盆果子一起也带过来。他和檀郎有话,里间说去了,柳玉鸾识趣的留在外边,坐在廊下倚着栏杆玩细竹的钓梢,一边就听那个小厮说戏。偶尔有鱼上钩,碰一碰饵,水面便起个小小的涟漪,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晕开到半个湖面,再彻底散进平静的水面里,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上钩的鱼被提出来,又扔回去,这些鱼儿被养惯了,笨得很,很快就没意思了。小厮说完故事,捧着赏的果子欢欢喜喜下去,柳玉鸾把细竹枝做的小鱼杆丢开,打算把果子端进屋里就先回去了。
亭阁畔水,回廊上有金红色的夕阳掠过水面反出的波光,潋潋的,走在那儿就仿佛波光里踏过去了,金色的影子雀跃的打在衣摆上,活了似的轻灵。
前边屋子的窗都是开着的,好通风,世子爷和檀郎说话的声音传过来,再走近,就听得很清楚。侍卫都守在外边,想来也没人要来偷听世子爷和他的情人说私房话,干脆连守门的小厮也就偷起闲。至于柳玉鸾,没人想着防他,他实在不像个喜欢听壁角的人。况且世子爷与檀郎皆以为,说的又不是什么机密要事,不防亦无妨。
这样凑巧,柳玉鸾静静地立在窗下,侧耳,眼光落在潋滟的波光上,飘飘忽忽的,一不留神就听了个正着。
是没说什么秘密,外头柳玉鸾听小厮说故事,里头洛花卿也在听檀郎说故事,檀郎说的那个版本,和柳玉鸾听的自然大同小异,这儿的主人比他屋里小厮说的略微要详尽些,例如他间或还要盘问世子爷:“也没个信儿也没个兆头,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那个胭脂还罢了,脾气是不大好,可也不像很能惹事,至多隔三差五寻一回死……”他说到这儿,话头顿了顿。这话说得,他自个儿也觉得不像话,隔三差五寻一回死,怎么能说是不惹事呢?那也太折腾了。他便在世子爷不满的盯视里自己先笑了笑:“好吧,我说的不对,他也不算个多省事的。”他又说:“咱们这儿有一个绾儿已然鸡飞狗跳,您又弄回来一个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往后一日闹三回,那日子可好过极啦。”他说着还作势拍了拍手,笑容里揶揄得很。
檀郎是个玉貌儿郎,长眉入鬓,眼带风华,举手投足里都很洒脱。他的衣裳是白的底织着大幅的红的花样,宽大的合一身,更见出他高挑匀称,纤纤如竹。这样艳的颜色,因为是他穿着,被那样的气度一衬,反显得是素而自然的。
世子爷被他赏心悦目的笑模样哄的没脾气,只好投过来一个白眼:“不是我**熏心。人多口杂,话赶话到了那份上,况原本又是洛苍蓝要的人……”
这话就在点子上了,旁的都不重要,那人是从洛苍蓝手里抢来的,那就是好的。檀郎看了一眼洛花卿,满脸都是对他小心思的了然。
洛苍蓝就是信亲王,他是当今唯一成年的兄弟,他出身高贵,是先帝仅有的一个嫡子。先帝晚年,二皇子与大皇子争储,一个是嫡,一个是长,各有千秋,势均力敌,好一场血斗。为了那把龙椅兄弟两头破血流,他们手下各自的拥护者们自然也不可开交,洛花卿与鸦青是铁杆的大皇子党,同苍蓝这位如今的信亲王,就是那时候结下了梁子。
檀郎跟了洛花卿许久,其中始末知道的清清楚楚。为了压过信亲王的风头而自己往坑里跳的事,依他看来,很像是洛花卿这样无聊的人会做的。他打趣的笑了一会儿,才问:“信亲王向来好风评,没听过有什么荒唐事儿,怎么这次上青楼里跟您抢人?”
“问得好。”洛花卿也笑:“这就要猜一猜了,他处心积虑百般做戏的见机往我园子里安插人,我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檀郎啧啧挑眉:“他要安个钉子进来,您就这么大大方方的给带回来了?”
“钉子放在你眼皮底下,总比不知道往后在什么暗处冷不丁刺我一下来的妥当。”世子爷好说话的拍拍他的肩膀,又想起什么似的:“再说鸦青那边最近也总盯着相思馆,总要立个靶子挡一挡,不然难道要把心肝捧出去给人扎吗?”
檀郎听完,没话说了,他主子心里一拨算盘,噼里啪啦就安排下许多活计给他。既主内又安外还兼顾一个别院的管事并一园子公子哥儿们的教书先生。世子爷虽没娶妻,可他一个檀郎,可比人家家里的几个当家主母强多了。
柳玉鸾在外头替檀郎累得慌,想了想这样光明正大偷听终究不好,隔着窗把果盆放在窗台里,悄悄的转身走了。他的小厮在前面院里和这儿几个丫鬟说笑,见他出来,招呼几个人过来伺候,还和来时一样跟着他回去。路上经过新更名的海棠苑,那儿没有海棠花,倒是有木芙蓉,也开得甚美。乱红探过院墙来,惹人驻足,柳玉鸾多看了几眼,两个小丫鬟急匆匆过去,和他擦肩而过,只管埋头走路,端着药碗的手稳得滴水不漏。
看来这海棠苑里不光新来的主子脾气直性子倔,连丫鬟们也都别具一格。
这也不干柳玉鸾什么事,他该回去还是自管回去,沐浴更衣,泡在热汤里,懒洋洋的想着世子爷和檀郎对话。他往日里恪守礼节规行矩步,自打进了相思馆,旁的没什么,净干偷听的事儿了。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动了动,将热热的帕子盖在脸上,闭目冥想。
近来发生了不少事,让他心境也随之起起伏伏,同样起伏的是他与洛花卿之间的关系。
他一开始小心防范,现在却能和洛花卿同榻而眠,今天他们还一块儿去骑马,世子爷说他身体不好,总闷在园子里要生病,带他去散心。他以为又是什么花样,去了才知道,真是散心,这人放着园子里那些人勾心斗角,顶着一张宿醉过的脸,带柳玉鸾出去玩儿去了。
又想起秋日温温柔柔的阳光下洛花卿躺在长满蓬松野草的山坡的模样。暖暖的阳光是金色的,半枯的野草是金色的,连着拂过他脸颊的风,仿佛也是金色的,围绕着,漂浮着,包裹着,让那张脸看起来柔和而朦胧。他没有看柳玉鸾,而是闭着眼,叼着草根,手举起来,临空比划着:“我从前在山那边找到过一株结果子的树,果子甜得很,有这么老大一个。可惜冬天下大雪,那棵树冻死了。后来我总想着,终于忍不住去山里找,真让我找到一棵。就挖了出来,移到庄子里。先前农户们总担心不能活,我也担心。可前不久听说今年结出果子来了,想来是死不了。”他翻个身趴过来:“待会儿我们去摘果子去。”
他翻身时一滚动,离得柳玉鸾本就不远的距离变得格外的近,他随意舒展的趴在阳光里,头上还沾着杂草的碎屑,仰头,笑靥飞扬,一眨眼,连绒绒的眉睫都沾染了淡淡的金色,眸子明亮得动人心魄。
他是那样蛮不讲理的一个人,他喜欢柳玉鸾,就把他抢回来,像抢夺一株喜欢果树,强硬的连根拔起,移到他的地盘上,哪怕是养不活,也要它死在自己的掌心里。
柳玉鸾最恨他这一点。
可这样的桀骜都化作了明媚的笑,咫尺的一抬头,都落进柳玉鸾眼里,像是一片芦苇,轻忽的飘过来,从他心上拂过。
柳玉鸾微微一颤,猛地坐起来,脸上的帕子落进浴汤,哗啦水响,他无暇顾及,捂着心口,觉得那儿仿佛跳得有些不同寻常。他坐在氤氲水汽里,回忆着阳光下那张笑脸,一阵怔忡。
他想,他是有一点心动的。
他不肯承认。
辛苦路过的各位有钱的捧个人场,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