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数,就是中秋,照例相思馆要摆宴,就摆在世子爷专用的正厅,大伙儿同乐。
世子爷依旧是从柳玉鸾的床上醒来,眯着睡眼,半梦半醒的被柳玉鸾翻过来翻过去的折腾着换了药,这才喊人进来伺候穿衣起身。
今天该去宫里赴宴。
在案前练字的柳玉鸾只写了几个字,停下来看着铜镜前被人围绕着换朝服的洛花卿。他觉着眼前一亮。
紫袍金带,束冠,广袖流云,前襟绣蟒,腰身勒得紧紧的,显出极其的纤巧来。他瞧上去丰神俊朗,脸上亦是俏而清爽的莹白红润,并不见流连欢场的那些贵胄子弟们常有的颓唐酒色气,反而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仿佛那目光里有着鹰击长空的壮阔。
柳玉鸾在心底里很喜欢他这样的神采,意气风发的,是谈笑间便能指点江山的架势,似乎他撑得起天地,也扛得住风浪。他微微有些怔神,因为那正是他幼年时曾期盼过的自己未来的模样。哪个男儿不曾梦过烽火狼烟长河落日,可惜他尚未来的及施展抱负,便沦落至此。
这勾起他的感慨,于是他小声叹了口气。
世子爷听见了,有些疑惑的看过来,若在以往,他大约要过问两句,哪怕是不上心,只是习惯使然的,也要顺口一问。只是今日他已有些迟了,便不耽搁,看了那边一眼,一缕风似的刮出去。跟着他的人也鱼贯而出,很快将那有序而无声的热闹带走,小院里的静默就在身后,都留给庭院里那些花花草草了。
牵马的小奴已经候在相思馆外,世子爷一出现在门口守在那儿的管事便迎上去,快速的说道:“府里那边估摸着快到宫门口了,出门前王妃问起殿下,听说是来了这边,也没说别的,只是吩咐让底下人催一催,不要误了开宴的时辰。”
世子爷也不停步,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随口一声“知道了”。一扬马鞭子便绝尘而去,他随身的近卫们也跟着打马追上去,相思馆偏僻,去城里要绕过大半座山,从那儿一路出去,像是打一个避世的桃花源一路踏入百态世间。
蜿蜒的山道一直延伸出去,荒草野径,先是路过翠的竹海,绿荫的树,碧波的湖;再就是行人杳杳的小道,道旁的矮树丛里洒着零星一些斑斓色的果子;及到路上的车马渐渐多了,官道便宽阔许多,足够几匹马并驰,几人马快,一行入了巍峨城门,打马街上便过去了,骑术甚好,并未见鸡飞狗跳的场面,不少人还远远招呼他,想必街上人群早就惯了这样的事。世子爷素性都是这样子招摇放肆的,他虽然是个纨绔,奇的是在市井中却人缘很好,大约是因为他们没什么机会瞧见他猖狂那一面的缘故。
他这一行人一路到宫门前才停,马是上等马,说停就停下了,也不立起或嘶鸣,喷着响鼻来回的踱步,很优雅。世子爷勒马,看着迎面同样坐在马背上的人,撇嘴嗤了一声:“假正经。”说着一抬手,拿马鞭指着对面马上的人:“上回参我那道折子里,闹市纵马,白纸黑字可清清楚楚写着呢!这回抓了你的现行,走吧,朝堂上打官司去。”
对面那人一笑,他模样带些阴柔气,不说话时眉眼锋利,一笑之下却晓春花放,美不胜收。他笑吟吟眯起眼,扫一眼世子爷,神色傲踞:“本王有陛下明旨特许,你有什么?本王杀人放火,可偏偏就不许你点灯,又如何?”
话说回来,论放肆,他们二人是半斤八两。
上回早朝这厮和世子爷他老子争锋相对的挑他不是时何等大义凛然一身正气,一转身泼皮无赖说一套做一套的本事连世子爷也侧目:“不要脸。”世子爷嘀咕一声,懒得理他,下马径直入宫去了。时辰已有些晚,各位皇亲们亦怕失敬,早已携家眷等入宫领宴,这会子还有功夫在宫门口纠缠的,除了深得宠信的洛花卿,也只有这位简在帝心的义亲王殿下了。眼看世子爷进了宫门,他便跳下马背,就近将缰绳丢给跟前洛花卿的侍从,几步追上去,继续招惹:“胆子可真大,从上回以后,可有一堆的御史排着队等着参你呢,你倒好,骑着马就来了。”
洛花卿也同他敷衍,满嘴胡扯:“好说,王爷上回雄辩滔滔,痛斥权贵,实在威风,说不得就有人东施效颦,从此拥簇如牛毛,也算桃李满天下,可喜可贺。”
他们俩,说是有仇,可台面上和台面下,行事里又总透着股兄友弟恭的味道。说是交好,却偏偏比朝上的党争斗得还狠。
说交情不是没有,早先陛下还没登基时,礼亲王世子洛花卿与当时还是四殿下的义亲王鸦青是颇有些交情的。他们都与当时的大殿下交好,也都在扶持大殿下上位这件事儿上立下不小的功劳。从龙之功,生死之交,不外如是。因此他们的交情理该不浅。
兴许有些人,当真是只能共患难,不可同富贵。
新帝登基尚不足一载,这两位手足肱骨间已现龃龉,前些日子更是公然的闹出来,为了世子爷往日一些寻欢作乐的小事,竟引得义亲王煞有介事的在朝上参了他一本。连最爱嚼舌的御史们也睁一眼闭一眼的不爱管这琐事呢,小打小闹自然不足为忤,可其中透出来的意思却让朝野上下都动起了小心思。
显然新帝手中这一刀一剑不和,已然到了莫须有也能咬上一顿的地步,此二人于私交上,确实已经一地的鸡毛。
上回那事儿洛花卿仍在记仇,义亲王再招他开口时,他便支应都不肯再支应一声了,快步甩下那笑面虎一大截,去了摆宴的大殿。
一众勋贵子弟们早就聚集在那儿,这些与皇家沾亲带故的公子哥儿比朝臣们浮躁的得多,寒暄过后便三五成群的在一块儿玩笑,里头的推杯换盏是世子爷最熟悉的那一套。洛花卿客套几句,与他们约好散了宴去城中新开的一处青楼里玩,便继续往里,去自己的那一席。
他父王母妃都在那。以及外头那一些花花公子们的父辈,泰半也都在这儿了,皆是些位高权重的老臣。也有年轻的,都是新帝选拔的心腹,朝中新贵。洛花卿在这儿是有单独的座儿的,并非只是靠他父王的面子,也并非只靠他身上所流淌的血液,纵使是这些的缘故也有,可他能跨进这儿来,所倚仗的多半还是他在新帝心中数一数二的超然地位。
他与义亲王鸦青的桌案就紧挨着,义亲王向来傲慢,不比洛花卿一摊子污糟朋友,自然路上遇到那些人一个也不打招呼。是以他进来比洛花卿早,端着酒杯坐在那儿,似听非听的琢磨着殿里的动静。
洛花卿一甩袍子坐下后,也学他端了个酒杯,老神在在垂眸眯眼,神色一动:“怎么他也在?”
“你我半调子两个挂名兄弟都在,他这个亲的,自然也不好不在。”义亲王从唇缝里不动声色抿出这一句,扬起笑脸,远远向着对面他们谈论的那一席举了举杯,微微侧身,抬手将酒倒进嘴里。桌旁的小侍要替他再斟,他抬手制止,自己拿起壶,看着涓涓那一线细长的酒水落进杯里,状似无意的轻嘲:“要不是有些人没收拾干净首尾,他哪里还有命在这里惹人嫌。”他哼了一声,朝着洛花卿那边抬了抬眼,却没看过去,放下壶,欣赏似的打量着琥珀色的一杯酒,接着道:“我这边还没动手呢,才露出一点风声你就迫不及待赶回来,天崩地裂大事小事全都不管了,闹得像是谁真的要弄死你那宝贝儿似的,嗤——不就是个玩意儿么?比他更好的我那儿不是没有,真弄死了,赔你一个就是了。”
世子爷眉头微微一皱。
他这回赶回来,说是为了过节。往日里各样的节日多了去了,也没见看重到哪儿去,这回领着差呢,忽的就守礼纯孝起来了,宁可险些砸了差事也要回来团圆,真是不知图什么。这鬼话骗骗他园子里那些宠儿们就罢了,鸦青是先帝义子,打小与这几个一块儿长大的,洛花卿有几分老实他再清楚不过。只怕黄河里没水也比世子爷心孝这话可信些。
正因相互太熟,用老的花招诡计全是彼此彼此,世子爷同义亲王说话时才显得猜谜似的弯绕,那些夹枪带棒藏着机锋的暗讽,正话里套着反话,真话里又套着假话,让人一听就摸不着头脑。
“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弄回家去,王爷随随便便就打算给我毁了,我找谁哭去?”世子爷也遥遥的同一些相熟的大人们微笑问好,寒暄间不在意的偷过来一瞥,嬉皮笑脸:“你也太小心了,狼在山林里,那才是狼,养在庭院里的,那叫看家狗,抱在怀里的么……”他嘿嘿笑了几声,因为长得好,猥琐的做派也并不见猥琐到哪里去,随即又一本正经的挑眉:“陛下都不管的事儿,王爷未免管得太多。”
“一贯不都是这样么?”义亲王转过来看着世子爷。他不管的事儿,我来管,他不杀的人,我来杀。他眼里是全然的冷酷,看着洛花卿,颇有深意的等着对方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他们是兄弟,往后也将依然是兄弟,他们有着共同的兄长,共同的主上,也该有着共同的敌人。
比如世子爷相思馆里那个新来的柳玉鸾。
因为看懂他眼里的杀意,世子爷反而笑了,他缓缓的摇摇头:“这一个,不行。”
“拖泥带水!”义亲王有些微怒,放下酒杯时发出来一声轻响。世子爷在柳家的事上与他意见相左而对峙已不是一回两回,义亲王已经有了十分的不悦,似乎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头:“他已经忘了,即便不忘,事到如今,你还指望着一切能再来一次?”他顿了顿:“你我做的那些事,他不想着杀你已经算是你有本事,我还是从前那句话,天下有那么多人,你爱哪一个不好?”
“不是舍不得杀。他招惹了我,这事儿没完他就不能死。天下那么多人,等我几时乐意杀他了再爱不迟。”洛花卿把酒杯撂到桌上,叮咣一声,引得附近几人侧目,他们说话声不高,先前没人在意,这会儿有人看过来,两人干瞪眼置气,又都不说了。
义亲王刁钻,世子爷又蛮横,旁人只当是义亲王又招惹世子爷发脾气,这也是常有的事儿。他们交情时好时坏不是新鲜事,看的人看过后便不留意了,只有隔的挺远的礼亲王警告的瞪了世子爷一眼,偏偏世子爷才刚不知道被义亲王撩拨了哪片逆鳞,这会儿脾气尤其的大,索性推了盘盏,起身挥袖,堂而皇之的退了出去。
这会儿陛下圣驾还未到,他就这么出了殿门,又出了宫门,回他的山南去了。
留在殿中的始作俑者举起端详良久的美酒,停顿片刻,终究失去了品酒的好兴致,深深看了先前被他遥敬一杯酒的那一席,坐在那儿的信亲王也看着他,脸色晦暗不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扫兴。”义亲王顿觉倒足胃口。照样也放下杯盏,目中无人的出去了,与皇帝陛下驾到也不过就隔了一个前后脚的干系。
在御前有此殊荣,而兼具胆量气魄敢当着文武百官在赐宴时放皇帝陛下鸽子的,只此二人。这才是初生牛犊,新贵中的新贵,亲信中的亲信。自然,亦是一众言官眼中最出类拔萃的狂妄奸佞。
好在新帝也不在意,只是寻常节下赐宴,并非什么要紧的场合,想走便走罢。他对这两位兄弟是很宽和的,反而对血亲的同胞二弟信亲王多有疏远。
大约是这三个实乃是一路人的缘故。因为陛下本人他也是不爱这样的赐宴的,吃没意思,喝没意思,与那些人闲话家常,更是透顶的没意思。只略动了动筷子,说几句吉祥如意的好话,新帝逃也似的紧跟那两位的后尘,也从宴上开溜了,他不在,只怕那些人还要自在些。
他一出来就有小太监传了先前王爷与世子的对话给他听,原原本本学下来,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难为了好记性好耳力。皇帝陛下听完了,有些发怔,手心手背都是肉,他预备不管这闲事儿了,他总有许多不爱管的事儿。
可他又叹了口气,其实他心里觉得小世子有些可怜,然他也拦不住并没说错什么的鸦青。哪怕拦住又怎么样呢?鸦青放过柳玉鸾,洛花卿不见得就放过他。
又想放开,又想纠缠。爱与恨,原本就只是那么不足道的一念之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