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庆阳城时,已是隆冬。行军数日的骁骑营一路山塬崖谷地跋涉而来,也有些疲惫,邵璟当即下令在庆阳城外驻扎修整,又依律向城中索补给的粮草物资。庆阳城守见是骁勇善战的天子信臣,又是广武侯与清平县主之子来此,不敢推诿,少不得按着他的要求供给,又邀约了当地望族延请了邵璟数日。
因城中供给物资爽快,邵璟也很给面子。便将军中事交由军司马与孟良两人,他自带了军候秦冲入城日日应酬。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这一日正是冬至日,堪堪一岁光景将过,令人难免要起岁晚之叹。恰逢天空飞了半日小雪,到傍晚时却又停了。天空照旧有些阴冷,可遥望天边竟露出一弯浅浅的淡青鱼白来。
邵璟以军中急务为由推了庆阳令与当地豪族的宴饮,留在军中处理累积的军务。军司马是个稳妥人,资历又老,负责训练等武事,自然得心应手。而孟良果真是个可倚重的能吏,军中物资、后勤、政务样样有条不紊,无丝毫纰漏。因此邵璟过问了几件要事,别的只看了看文书,倒十分轻省。又看了回士卒操练,便命孟良督办冬至日飨士卒等事。那孟良是个有成算的,早两日便令人置办了酒肉,如今只汇报一番。邵璟见他色色办的好,只满意点头。
那军司马虽是秦中人,却也为孟良所折服,也在旁夸赞。
邵璟点头微笑,又吩咐道:“今日要宴饮,防守亦不可松懈。虽在庆阳城左近,但近萧关,且北地时有匪徒出没,不可大意。”
军司马跟着邵璟数年,办事老道,忙回道:“日前拟好今日值夜守卫的都是忠心能干的,中郎将且放心。”
邵璟道:“虽是如此,然众人皆可纵情欢饮,唯他们不可,要格外赏以饮食金帛,不可令其滋生怨望。”
孟良忙应诺,随即又笑着回道:“日前我与岳司马商量过了,今夜值守的士卒都在昨日提前犒赏了,酒肉饮食比今日还丰厚。”
邵璟便笑道:“你们想得周全。不过要将将士们分作三队,轮流开宴。且肉可放开了,饮酒却不可过量。你们就对将士们说,在外行军,不可不慎。待来日回京,定令他们痛饮!”
军司马与孟良两个应诺去安排,唯有秦冲在旁不以为然。
邵璟见他这样,便瞥了他一眼,道:“你嘀咕什么呢?且带上两个人跟我走。”
秦冲随手召了两个勇猛士卒,又道:“安排个吃吃喝喝的,可有什么了不得的?我们冲锋陷阵……”
邵璟不耐烦地打断道:“大好男儿,连这点气量也没有!”
秦冲听了,虽然心里不大服,到底有些羞愧,赶忙住了嘴,凑上前笑嘻嘻问道:“中郎将要出去?要去哪里?”
邵璟抬头望去,见已是傍晚时分,恰是雪霁初晴。也不理他,径直向主帅侧后方一个小小军帐行去。
秦冲立刻明白过来,便追上来道:“中郎将,这次就别叫我去了吧。我那日在成衣肆里,并不知此女是郭家人,更不知是中郎将相识,好生刁难人家,如今见了倒尴尬。”
邵璟正脚不沾地往前走,见他紧紧跟着絮叨,不觉失笑,驻足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成衣肆中那女子的?”
秦冲忙笑道:“原本不知道的,只是听人说那日护送她来的是个高瘦男子。我听人形容,觉得就是郎中令家的那个杨佑。这样一说,就对上景了。”
这秦冲亦是多年追随邵璟的骁将,虽因年轻资历浅如今只做得个军候,其实冲锋陷阵颇为勇悍,亦有几分机敏。只除了一件,年轻气盛,颇有些恃才傲物。但与别的人都好——毕竟是自入军营起就同袍同泽、同仇敌忾的情谊,只看不惯幽州来的孟良。且见孟良也不是个京中有人的,更十分轻视。
“你倒不傻。”邵璟说罢继续前行,却也不说放秦冲离开的话。
那秦冲知道没得商量,便也只好跟随。待邵璟将郭霁从军帐中请出,待见了,那点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
一行数人悄悄离了营,也不乘马,只步行不久便到了一处野店中。
虽是野店,却也十分齐整。不但店内洒扫洁净,所上酒肴虽不是什么名贵酒品、食材,却也新鲜爽利。
邵璟便与郭霁入得小小堂屋,分宾主坐了。
随行的常乐四下打量一圈,便向店主人道:“还好,收拾的干净。”
那店主人满脸赔笑道:“昨日得了小先生的吩咐,知道贵客要来。小人与内人赶忙挂上歇业的牌子收拾起来了。这一日又是洒扫,又是采买,不放任何人进来,店里是干净的。饮食虽无甚珍奇,所幸有些进山打来的野味,也有秋日里晒好的干菜、腌制的腊肉腊鱼,更有本地特制的鹿肉醢、陈年酿醋,就是酒,除了本地的陈酿,也还有日前一个胡商从域外带来的葡萄酒。那胡商时常往来,就在小人这里住宿,那酒也是极好的。”
那常乐便道:“那便快快将酒品、饮食都热热地送上来。这天冷的,且教我家主人进餐暖暖身,若合了胃口,自然更有赏。”
那店主人一叠声地答应着去了。
郭霁这才知道原来是邵璟早就拟定请她,早已事先安排妥当。今日乃是冬至日,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若是在雍都的话,天子定会率百官祭天、祀庙。自然少不了宫中设宴,天子大会诸臣,而太后宴请内外命妇及贵家女子。休沐期间,若朝中无庆典,那么常常各家家主带了子弟往来赴宴,女眷也忙着应酬相会。像邵家、郭家这样的巨族,别说不得家人团聚,就是连三日休沐的清闲也别想得。就更别说家主或子弟出京,在各郡县外任的,更不得相见。
从前郭霁的叔母黄氏常常抱怨这一日反而骨肉夫妻分离,难得相聚,反不如寒门小户人家自在团圆。郭芩、郭霁除却应酬贵女外,倒觉没有父辈的家宴因为了管束,要轻松得多。
如今想起这些,竟恍如一梦般。
郭霁不禁湿了眼眶,好在有帷帽遮面,众人不知她心酸落泪。
不多时那店主人便将热菜及酒送了来,分置于邵、郭二人各自的食案上。等上齐了,邵璟便示意秦冲、常乐等人到堂外等候,堂内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郭霁这才摘了帷帽。她不肯以愁容示人,却也并不强作欢乐。
邵璟双手举酒杯,道:“今日冬至,岸柳待腊、山意冲寒,最是日短天寒。然此日之后,岁日初长、阳气渐生。请七娘子饮了此酒,一为驱除寒意,再为阳生春至,三为安康长寿。”
说罢,欠身请郭霁先饮。然宴饮仪制,无论尊长者命酒,还是卑少者敬酒,都是尊长先饮,卑少者侍酒后饮。郭霁年少许多,此时又身份悬殊,怎肯坏了礼制,自然不肯先饮,忙欠身低首,举酒相待。
邵璟见此,便叹了一声,道:“你我如今俱不在京中,难得清静自在。何必拘泥虚礼,不若同时共饮,并贺佳日。”
郭霁本就知道他性情不同于常人,不再推辞,与之共饮。此后自然也回敬祝语。起初冷清,渐入酣境。
只是郭霁见即将出北地郡,日益临近雍都,自知惨祸将至,满怀心事,虽然感激不能辞酒,饮食却用的不多。
邵璟知她心境,也不相强。
“看看就要到雍都了……”郭霁置杯停箸,缓缓道:“多谢阿兄一路照顾,并不以囚徒相待。可自今之后,耳目众多。我家惹上的……乃是抄家没族株连九族的谋逆之罪。因悖逆庶人一案,已经牵连数十家、关涉数千人。如今草木皆兵、人人自危。虽说阿兄家世深……”
见郭霁一时感伤气滞不能言,邵璟道:“你既知道我家世深厚,何须担忧。你是郭律之妹,能管的如何能袖手旁观?”
他这样说,原是为开解郭霁。但她却深知,天子早年经历生死忧患,如今又罹患风疾,又遭太子叛逆,引发朝局震动。已因此案牵连了不少举足轻重的大族,邵璟再得信重,其家族势力再深广,清平县主再得偏宠,也经不住这样的牵连。毕竟,如今和悖逆庶人沾边的人家差不多都要牵连进来,此后还不知要攀扯出多少人来。
邵璟见她默然不语,终于道:“其实你也不必担忧了。”
郭霁不禁诧异抬头,却见邵璟已执壶为她倒酒,她只得挺身垂首道谢。然而她到底听出他话中别有深意,接过酒杯只端在手中,也顾不上饮酒。
邵璟却并不劝酒,只自饮了一杯,瞧见她犹自相望,满怀疑惑,遂道:“你家的案子已经结了。”
郭霁心里咯噔一下子,又像是坠入无底深渊一般恐惧空虚,又像是压在心头的巨石落了地一般地踏实安静。
她就静静地等着他,像疲惫已极的死囚终于等来宣判一样的,又似多年游子听故人说起家乡桃花开了、故乡人老了一样的寂寞悠远。
“你们家十五岁上的男子……”邵璟话说到一半,瞧见她似闻非闻、似懂非懂的怔忡模样,就顿了半晌,又道:“余下年过七旬的免死,废为庶人。其余老幼女眷分了三等。原本是要流放乐浪的,不知是谁暗地里提了一句,说此前辽东马氏与你家有旧交情,乐浪地属辽东,便改为流配蜀地……”
见郭霁默无声息,脸上连一丝神情也没有,仿佛是再听遥不可及的别人家的事,又仿佛浸润在一方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无悲无喜似的,邵璟便知她已是伤痛太过,哀如心死,于是便停了下来。
邵璟有些担心,却又无法出言打断她的魂飞天外般的蒙昧状态,于是两人漠如石化,都不言语。唯有风声传来,昭示着这世间万物仍在流动不止、运转不息。一切静止停滞的,唯有偏远庆阳城郊的寻常食肆中这一间斗大的堂屋罢了。
时间逝如水滴石穿缓慢微茫,又如滔滔江水迅捷汹涌。
邵璟就这样等着,从不相扰。
终于郭霁仿佛梦醒般地,忽而笑了,眼泪却随着那一笑哗然流出,然语声却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道:“另外两等呢?”
“年幼的女子,格外优容——籍没入掖廷为奴。”邵璟对于朝中大小事,明着的暗着的大都见闻过,素来杀伐决断,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语气艰难,他一面不动声色地瞧着郭霁,见她虽流泪,却不似先前面如死寂,心里又是伤感,又是一阵轻松:“但是你有所不同,原本迟了些,又加上有人提及你已许给辽东马氏,有司查问,获知并未过聘,仍属郭氏一族。如此耽误了时日,没赶上流放蜀地,便与另外一个族中女子,改为流配到凉州充军。”
她和族中另一女子——她自然是因为梁武意欲带她出逃而耽误了时日,而另外那一个,她也见过的,是一个早些年嫁入外嫁的族姊。那族姊之所以落了后,实在是因为地处偏远边郡,她夫家消息闭塞,待到听闻郭家族灭之事后,才匆匆将她休弃,故而迟了。而邵璟已经奉诏先行离开北地郡,那么她那族姊必然已落入海西侯赵佗手中,其遭际可想而知。
按律,出嫁女已不算是本族人,只要是过了聘的女子,族中获罪,是不牵连的。但世家贵女本为联姻嫁人,母家获罪,自然使男家失了结交姻亲、壮大家族的价值,谁肯留这样的妻室呢?便是过了聘的也赶紧解聘,哪怕结缡多年、生育子嗣的也免不了被弃置的命运。
无论是被弃置的,还是解了聘的,都归母家,故而亦属获罪一族。何况她这个尚未过聘的呢,别说马氏不认,就是马氏仁义顾念旧谊,律法亦不许。历来族没之家,覆巢之下无完卵,人人得而欺之侮之。
海西侯不遗余力地陷害打压世家勋贵,曾经辱及沫阳侯家获罪女眷,逼死人命的事情传遍雍都。事后亦被人弹劾,然因天子的纵容,还是不了了之。从邵璟口中,她亦得知,如今他们郭家亦有两个女子不堪其辱而死。然而获罪之家,人命如草芥蝼蚁,想必也不过就是白死了。
如不是因为杨佑带她投了邵璟,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是邵璟又能庇护她到几时呢?即便如今这情形,想必海西侯,或是别的与邵家不和的,早就一直弹劾递如宫禁了。
从此,她将不再是近二百年开国功勋、世家贵女郭霁了,她将是被解押凉冷边地、风雨飘零的无名女奴了。她想到着,便知此生有尽,而悲苦无涯,一时间心如寒冰冷雪。
这样的彻骨冰冷,反而令她原本决堤的泪水,瞬间止住。她反倒不管不顾,似若无事般徐徐进食,又有慢条斯理地从二人食案之间的炉上取了酒,先为邵璟满上,又为自己满上。然而她又并不敬酒,也不管邵璟是否饮酒,只自行随心所欲地品尝美酒。
邵璟见此,便又命人新换了酒杯,重添了域外葡萄酒。如京中那种专门饮葡萄酒的夜光杯是没有的,然粗瓷白杯似乎也不影响酒中滋味。
邵璟只道郭霁临此大难,定是要纵情一次。然郭霁却只饮了三杯后,便谢了邵璟的招待。
“今日阿兄倾心相待,如今天色晚了。军中不可无主,烦请阿兄归营。”
邵璟自然知道轻重,便点了点头,又道:“你且稍待,我有一事相告。”
“阿兄请讲。”
“我同你兄长乃是生死之交,你唤我一声阿兄。可是如今……我却不能护送你到雍都了。”
见邵璟满怀愧疚,郭霁道:“阿兄身在仕途,一言一行皆属朝廷节制,身不由己。阿兄于患难间待我之情,已属世间难得,郭霁没齿难忘。”
说罢便叩首再拜。
邵璟也不拉她,只是还了礼,却又道:“朝廷押解入凉州的吏卒已到,诏命你不得入京,只从此处,直出萧关,入河西。”
郭霁闻言,方知他今日邀她宴饮,不仅是因为冬至日,更是因要与她作别。她同邵璟年龄有别,从前交集并不多,然没想到竟有今日,能够在这样一个幽僻清冷的食肆中作别的,竟然是他。她想起从前身处绮罗冠带丛中时的热闹繁华,心中一阵悲哀。
忽又想起梁武那日与她约定,只待甩掉杨佑后,便从庆阳折向萧关,然后出塞。
如今梁武想必早已回京了吧,而她却终于,要出萧关了——只是不能天宽地广,任我遨游了。
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想哭,却也一样哭不出。
“郎中令亦寄书信于我。”邵璟瞧着她,缓缓道:“说你家五娘子十分挂念你,但不敢修书问候。托郎中令寄辞:一路山高水远、凶险难测,令你擅自保重,万千忍耐。一路上虽已托人照拂,然仍需娘子谨慎小心,得保性命,以待来日。”
郎中令、五娘子——郭霁半日方反应过来,这原是梁略与郭述。
从邵璟转达之言来看,显然郭述并未受到牵连,不知是梁略仁义未曾出妻,还是郭述一支没有受到牵连。郭霁听了,心中稍稍安慰。
末了,邵璟又递来一包裹,道:“此去山重水复,风霜雨雪,此间衣物,或许可稍减行路之难。”
“书信中另有一事……”邵璟沉默片刻方道:“天子已经赐婚永安县主与梁武。”
郭霁听罢,顿时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死水般麻痹了的心底忽然涌上酸楚,一阵不可言喻的痛叩打在最柔软的某一处,她泪花闪烁,却终不肯落泪,笑道:“我明白,郭象之女之所以迟迟未能归案,乃因祭拜亡母时,被匪人劫掠……”
她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
邵璟也终于无话可说,先自起身,只留了她,在这暮色朦胧的寂寞堂屋,独自一人——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