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容已经沉沉睡去,原本就嗜睡的她,因染了风寒,更是睡得人事不省。
房中的寂静和远处隐隐的歌吹传来,令郭霁多少有些孤寂。
她慢慢地拨着火盆里的火,又添了些柴草,并随后将烧热汤的陶壶放在火盆上。
那柴草将燃未燃之际,忽地冒出一股青烟,呛得她流了一阵眼泪,就连睡梦中的阿容也猛地咳了起来。
郭霁不禁回头,却见之前阿容虽睡得浓,此时却被这股浓烟呛醒。
“瞧我睡得,怎么让娘子烧火盆呢?”
阿容说着就挣扎着要起来,郭霁忙摆了摆手,笑道:“你且养着吧,今日我服侍你。你若内疚,等好了再加倍服侍回来不就好了?”
阿容哪里肯,已然支撑起半身,就要下床。郭霁无法,只好到床前将她按了回去,自己也顺势坐在床榻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倒是不烧了。
“罢了,你又闹腾什么?才发了汗,身上轻松些。再起来着了凉,等到何日是个头?”
冒了一阵白烟之后,那火却起来了,烟已渐渐消散,阿容也便不再坚持,只是瞧见郭霁呛得发红的眼睛,心中很不痛快,撇着嘴絮叨起来。
“我们做奴婢的自小没那么大福分,不知娘子心意,我就就不懂了,为难道满室温暖如春的‘火墙’不合娘子心意,香暖舒适的熏炉不能令娘子保暖,西域的罽毯、锦缎的齐火屏风不柔软?好好一个贵女,偏来侍弄这些呛人的柴草、火盆。”
郭霁便笑道:“我看你是病的轻了,就知道抱怨。你只知道我们平时在家享富贵,不识世人哪里都有哪些享用呢?就是父亲这些年在燕北辽东那等苦寒之地,也并不曾得享京中富贵。我们这算什么?”
阿容不听这个还好,听了郭霁之言,不顾自己病着,挺起身子就道:“娘子只知道辽东苦寒,难道此处不苦寒?还是梁四公子要带娘子去的地方不苦寒?”
郭霁这才知道阿容是会错了意,转过脸去望着被灯光照的幽暗的窗牖,半日沉吟道:“你以为我是因为苦寒才不愿去辽东的?”
阿容见她这样,也觉得自己太过,声音便软了下来,拉着郭霁的手臂道:“娘子莫恼,实在是我口不择言了。可我……我只是为娘子担忧。”
“那可有什么好担忧的?”郭霁回转脸来,笑向她道:“我自小就不喜闺阁拘束,最羡那些浪迹天涯,看遍山川万象之事。可无论是嫁在雍都豪门贵家,还是嫁去辽东,他们要的都是一个结两家之好又能宜室宜家的矜贵夫人。恐怕如梁武这样,能与我共赴远方之人,这世上再也没有了。若是没遇着也就罢了,可既然遇着了……譬如饴糖,谁愿舍弃?”
阿容听了垂首沉思道:“娘子所向往的那些东西,阿容并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世上还有什么样的日子,会比我们郭家的优渥舒适。我也不明白,梁家四公子除了有副好皮囊外还有什么?就是这皮囊吧,也比不上韩侯。可是既然是娘子所向往的,那必然是好的。既然是娘子看重的人,那也必然是好的。”
郭霁心中动容,却并不愿做出感伤样子,于是笑着打趣道:“你是到了这里也忘不了韩侯了。你既如此想着他,待你回雍都后就跟着九郎吧,你告诉他就说我让他想法子将你送到韩侯府上去,你可满意?”
阿容先是红了脸,摔开拉着郭霁的手,羞恼道:“娘子年纪这样小,可是竟然这样坏。韩侯什么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会看上我一个婢女。”
郭霁笑得更厉害了,道:“那是你不知道,他们那些贵公子的美人爱妾的,其实也不过那么回事。你比那些狐媚女子强远了。”
“娘子何必开这样玩笑?我只是个婢女,并无强大的母家。若勉强与富贵公子为妾的话,又能有什么好?我还是指望着娘子将来为我物色个门当户对的本分人家。”阿容收了羞恼神色,半是笑半是郑重道:“将来陪着娘子天涯海角,更是无缘那些贵人了。”
郭霁倒不好意思,止了笑,顿了一顿才道:“找个本分人家自然是对的,只是天涯海角,你就不必陪着受这个苦了。你且再挨些日子,只等如那日的雪再下上三五日,黄河自然就冻透了。待我和梁四公子过了河,你便和董家六郎回雍都去吧。你回去后便告知我父亲……”
“七娘子!”阿容原有些病蔫蔫的,此时不知为何心中激动,大声道:“我自小服侍娘子,心中只有娘子一人,不愿离娘子而去。”
郭霁到底动容了,轻轻抚了抚她因为久睡而乱了的额发,道:“你待我的心我自然知道,但是你全家都在雍都,你怎能抛舍了他们?”
阿容一听,心中煎熬起来,沉默半日,方讷讷道:“娘子既然惦记着阿郎,为何不一同回去?就是你愿意同梁家四郎厮守,阿郎若不同意,你好歹当面辞了阿郎才行啊。”
听罢此言,郭霁竟是无可回话,只默默用指甲抠着那锦被上的花纹,许久才抬头道:“阿容,我回去就出不来了。父亲再疼我,也定然不能容许我做个闲散游人。郭家的女儿,生来就是要结婚姻于豪族贵家的。”
阿容蹙着眉头想了半日,也觉得实在无解。她虽是个婢女,却眼见着郭家的女子哪一个也脱不去联姻的命运。就是最不功利的三阿郎,那么疼爱六娘子,也将她许了个她不愿的鳏夫,其实也是为了蔡都是个将才,能守土一方,于郭家将来自有裨益。五娘子就更别提了,当初不愿嫁到梁家去,闹得尽人皆知,到底还是从了伯父之命,违了自己心意。
于是她叹息道:“我知道梁四郎待娘子非比寻常,满城锦绣少年,娘子独独想着他,我也觉得心中想着一个人总也忘不掉,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可是,没了郭家和梁家,娘子和郭四郎此后靠什么为生?”
无论是因为其中涉及梁家的隐事,还是为将来行踪不暴露,郭霁都不能把将要避居羌胡这等密事告知阿容,可见了阿容伤神,她又不忍,只得宽慰道:“你放心,梁武都已经安排好了。他已托人置办好了产业,外面亦有有人接应。”
阿容低了头又是一阵沉默,也不知在想什么,然不过片刻后,她便道:“总之无论如何,我都要跟着娘子。”
郭霁见她平日里不过贴心些,哪知此时如此忠心耿耿,叹道:“你虽如此想,但令你抛舍尊亲家人来跟从我,我总是不自安。”
阿容虽也眷恋父母家人,然当此之际却并不纠结,道:“奴婢一家世代都在郭家为奴,托赖郭家的恩典,日子过得不比那些寒门窄户差。就是我,不敢和夫人娘子们比,但自小也是衣食无忧。我听父亲说,人生一世,无论贵贱,既得了他人恩惠,便不该在人患难之时相弃。我父母兄弟有郭家庇护,颇有些产业,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娘子如今是用人之际,我若是断然离去,那还怎么立足?”
郭霁她心中激荡,别再累发了病,不好在与她争执,便不再提令她回雍都的话,只款款安慰,令她休息。
那阿容说了这半日话,又兼心中动容,果真没了力气,只得笑笑说了句“娘子且谋划谋划去哪里游荡好,奴婢……且睡了”,一语方罢,便又沉沉睡去。
阿容睡去后,屋子重又归于寂静。
一盏昏黄幽灯,将郭霁默然的身影映在半明半暗的墙面上。她独坐沉思,静默无声,就连簌簌风声和远远传来的人声乐声也都显得虚无缥缈,甚至连阿容均匀的呼吸声也格外遥远。
果真要抛弃一切与梁武同行偕老吗?
若错过了梁武,是不是终生都再难有这样一个惺惺相惜之人?
可与梁武地久天长吗?他会不会有一天变了另一副样子,成了另外一个人?
梁武此时在何处呢?是在隔壁的屋内吗?
他在做什么?与那个塌鼻子的董六一起高谈阔论,还是一同饮酒?
他们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是三餐一宿双双对对,还是策马扬鞭踏遍山河?
她忽然想见一见他,或将心中之事问一问他,或默然相对无需言语……
“笃—笃—笃!”
几声轻而沉的叩门声和着风声传来,恰恰敲在她心头。
“阿兕,是我。”
语声轻柔而有力,她一下子就听出了那是梁武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便将门开了个逢。
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一张年轻而满是热情的脸庞映入眼帘,果真是梁武没错。
“阿容好些没?”他向内张望道:“我们董六适才去了街市。哪里好些胡汉行人、商户在外面歌舞作乐呢,好不热闹,我们也去瞧瞧。”
她听了,略一思忖,回头瞧了瞧熟睡中的阿容,摇头道:“阿容才好了些,刚睡下。此处鱼龙混杂,留她独自在此实难放心。”
“那有什么不放心的?”忽然从梁武身后的阴影里跳出一个人来,笑嘻嘻道:“我就在门外掇条胡凳,替你守着。”
郭霁见突然冒出个人来,不觉一惊,见是董宁,这才安心,便笑道:“你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你瞧我像玩忽职守的?”董宁心中不服,咄咄道:“你看梁四公子哪次吩咐,我没有达成使命的?”
郭霁见他急了,也不急着解释,仍是笑。
梁武却回头向董宁低声喝道:“你小子可得好好守在门外,没什么意外,绝不可入内,可不许监守自盗。”
梁武虽然半是玩笑的口吻,可董宁一向唯他马首是瞻,自然绝不会动什么歪心思,只是二人诙谐谑笑惯了,便撇撇嘴道:“放心,我岂敢动你梁四的人。”
阿容当然不是梁家的人,而是郭霁的人。他能将郭霁婢女说成是梁武的人,分明是明晃晃地说郭霁是梁武的人。
郭霁听了,自然拉下了脸,一言不发就要去关门。
哪知梁武是个眼疾手快的,早就一手掰住了门,见她恼,忙回头教训董宁:“你小子什么狗嘴?话也不会说。什么她是梁四的人,梁四是她的人才对。”
这个“她”也不知是指郭霁还是阿容,反正这半是调侃半是讨好的花,对于郭霁而言,还是被占了便宜。她再没半分迟疑,猛地用力将门阖闭。
“哎哎哎?怎么真翻脸了?董六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叫你来做什么的?你来拆台!”
外面传来梁武愤愤然之声,随后就是董六一阵没口子的赔罪,一面是平息梁武的怒火,一面却是哀哀地求郭霁开门。
“郭七娘子,你是何等人?怎么同我这不入流的愚鲁之人一般见识。我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郭七娘子切不可因我之过而牵连我们梁四公子。他可是为了你……”
门外一声闷响,董宁先是没了声音,过了许久却又道:“啊呀,梁四要打死人了。为了个女子,向我这个兄弟下黑手啊。枉我对你忠心耿耿啊!”
“这也叫忠心耿耿?你坏我兴致……”
郭霁倚在门板上,虽不肯开门,倒也渐渐消了怒意,听二人在面完一唱一和,转觉好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两人许是演的累了,渐渐歇了声。随后就只剩下梁武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那董宁竟没了声息,想必觉得无趣,自行离开了。
“阿兕,你知道吗?虽然此处偏僻,可因为此处不宵禁,往来胡商和各色汉人到了夜间无事,便都趁机聚集起来售卖货宝,又有巨贾富商穿梭期间,纵享声色着实热闹呢。一点不比雍都的延庆坊逊色。何止如此,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延庆坊只是富贵人的消遣,这里却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我们汉地的丝绸陶瓷,也有胡戎之地的骏马驯鹿。不但河东的美酒佳酿、中原的书籍宝策、吴越的宝剑彩帛、齐鲁的腌腊鱼蟹、楚地的舞姬管弦、蜀地的橘酱蜀锦、京城的妆面钗环、百戏杂演……物物各异,种种不同,充斥市间,亦有玉门关以外的葡萄美酒、西域的乳酪烤肉、昆山之美玉、毒身国之糖霜、西来的奇技淫巧、异域的胡旋乐舞、高鼻碧眼的美人儿……你不要去瞧瞧吗?”
梁武等了半日也没听见动静,他也不知郭霁是不是在听,便道:“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不过是世俗迷人眼的东西,于你我而言,也没什么可羡慕的。倒是有一处,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总要与你同行同赏的。前人书中有云,‘尝有神马于渥洼池’中,我听说敦煌郡黄沙万里,唯独此处一泓清水、不知源出何处,脉脉东流。你想啊,黄沙如金,清水如碧,天高无云,地广无边,远水无涯,贯通西东。其中忽有天马浴水而出,或闲或驰,或仰颈长啸,或遗世独立。只见那天马通体一色,未见斑驳,饮马池中,恍惚如神,该是何等神异景象……”
他又一次地提起了神奇而不染尘嚣的渥洼池天马,不知为何,说着说着竟有些伤感:“阿兕,不管此前,还是以后发生了什么,你都还有我。”
过了许久许久,久得他几乎都要断定郭霁并没有在听的时候,她却忽然开了口。
“梁武,你说——黄河什么时候才能结冰呢?”
黄河几乎每年都要结冰,只要结了冰,往来行人也罢,行军作战也罢,都可踏着厚厚的冰层便可畅行无阻。
可是今年也不知怎么了,下了几日的雪后,竟还未全然冻结。若要千里冰封,大概总还要下那么一两场连绵不断的漫天大雪吧。
他们困守在这偏远逆旅中,就是为了等这样一场风雪。
“很快就会的,待到那时,黄河失了往日滔滔,冰雪阻了黄河入海,你我就可大步过河,穿过贺兰山,或到河西,或到羌胡,有平沙莽莽、大漠孤烟,也有有水草丰美、天荒地老。”
隔着一方薄薄的门板,郭霁听梁武的描述万般憧憬,满心沉醉。
这一场风雪,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