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梁武年少飞扬,虽不似一般的纨绔子弟那般庸庸碌碌,却因父兄的庇护常常任性妄为。其实任性妄为也没什么,整个雍都城任性妄为的贵家子弟多着呢。若按世间常理来说,最浑的实在算不上他。比如那几个在封地聚敛财富、耽于女色的诸王,比如阴险奸诈却浅陋无知的虞丰,比如风流富贵行踪不定的韩懿,比如行事荒唐又时不时借着家族声望欺男霸女的公孙安……
但欺男霸女、侵夺土地、花天酒地、荒唐无知、不学无术……这些恶习仿佛是身为豪族公子与生俱来的秉性那样,很容易被人谅解。
贵公子嘛,哪个不是这样的?似乎他们的先祖和父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累积了家族声望,聚拢了无数财富,就是为了子孙后代能够纵情享乐、肆意而为。便是有一日败光了,也只说一声“子孙不肖”罢了。
子孙不肖虽不值得颂扬,可毕竟也算是世间常理,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若要让人说起雍都城中最不可理喻的纨绔子弟,想必人人万众一心,千手所指、千目所视,都在梁武一人身上。
这小子简直行事诡异,不合常理。
反常者必有妖,近妖的纨绔自然要比合乎常理的纨绔要莫名其妙得多,那么梁武那些着三不着两的事,在父兄长老们眼中便大错特错了。
他虽不思正途,实际上也不过东游西逛、耽于游乐。
除了偶尔与别的富贵公子起了争执与人斗殴,又时或不遵学规冲撞师长,也常常不与权贵子弟混迹一处大抵独来独往外,还偶尔蹦出些怪诞不经之论颇有些离经叛道外,真真的从未做过什么害人害己的事。
但这可比公孙安他们那起人更坏了何啻百倍?
在雍都贵人圈中,你可以暗中出手、谄馋陷害,面子上却要斯斯文文的,便是在一起饮酒作乐、丑态百出的,人前也当衣冠楚楚才是。你也可以腹中厚黑、心狠手辣,然谦恭虚心,尊师重道却万万不可怠慢了。你可以口是心非、面热心冷,可若是不耐着性子忍着恶心结交些贵家子弟,将来在仕途上定然也就废了。你便一肚子男盗女娼、荒唐不轨,圣贤之言还是要暗自记下几句,好在人前装点门面的。
你更可以无德无能、一事无成,却不可不怀着一番光耀门楣、邀宠求贵的汲汲之心。又怎能如梁家的老四那样,明明一身的本事,就甘心在父兄的荫蔽下做出一副不求名利、不慕权要的样子,从不与众人虚与委蛇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呢呢?
因此别的不肖子弟将来总要按部就班地在仕途循规蹈矩,总不至于令家族塌了梁、坏了柱。可梁武的不肖和纨绔却不知哪天会做出什么惊天之事来,毁家谤族。
将来且不算,就是如今这事,梁武实在做得不地道。
当初梁尚忍辱负重、梁略受屈系狱、梁美人生死悬于一线、梁家亲信差点被一网打尽,人人泣血椎心,不惜用性命赌输赢,梁氏好容易脱了灭顶之灾,又借着悖逆庶人叛乱时拨乱反正的功劳,这才又要起势。天子又看重梁武,有意玉成他与永安县主的婚事,欲结姻亲于梁氏,可这小子又是怎么在紧要处拆台的呢?
这世道原是作奸犯科、杀人放火不见得有什么,可无福消受尊者抬举大概就无立足之境了。
可是远在北地风雪中的梁武又哪里有闲暇想这些,依旧眉飞色舞地向郭霁述说他此行的来龙去脉。
“我知道你家里不欲将你许我,如今更是势成水火。可是人生一世,犹如白驹过隙。你我好容易生而为人,又何须缚手缚脚,误了终生欢愉?我知你素心所向,原不愿为家族联姻,是要看山看水,看万千之象,看生民世态。我定要与你偕行,遂你所愿,不负上天生就你我之意。”
郭霁又是感激又是担忧,只在心中暗自叹息。
梁武是个精明的,自然看出她的心思,又道:“我知道你有所顾虑,可你放心,我和董六早已谋划得天衣无缝。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探听寻得几个匪人与我等一同行事。你的马车早已跌落崖下,你家中人再也寻不到你我踪迹。就是那三个匪人,也全然不知情。他们既不知我和董六来历,也未曾见过我二人面目。更不知你我此前的关系,只当我们两个真是觊觎你美色的匪徒。”梁武宽慰半日,又调侃了一句,本是为了解郭霁内心忧虑,却见郭霁只是虚飘飘的一笑,算是回应,看着殊无欢乐之情,心里只道她还恼昨日之事,便又凑过来,向她脸上一瞧,低声道:“昨日捆了你和阿容,实在是冒犯了。可若不如此,你和阿容不知深浅,说错了什么,被那三个匪人知道了底细,就满盘皆输了。你切不可忌恨才是——我总觉得你能认出我,便是有一日我变得面目全非,你也定能认出我,何况些须黑衣遮面。”
“你事事周全,样样算计到了,却只忘了一样。你扮作匪徒来劫人,固然可以掩人耳目,可是令我父兄如何?我们郭家如今不比从前,我父亲哪里能……”
看着梁武小心翼翼的样子,又可怜他为了她事事想得周全,郭霁到底不忍,苛责的话只说了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
梁武低了头,黯然沉思,良久才道:“令尊那里是我疏忽了。然事已至此,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不如你我先在外面躲些时日,等风头过了,自然回去拜望令尊。”
自然是于事无补——昨日在场的几个仆从都亲眼所见,她被劫的事不久自会传遍富平,用不了多久只怕整个北地郡也会流言满天。这样的新奇异闻,只怕比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传递得都快,流入雍都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的名声不用说是毁了,若将来梁氏与郭氏尽释前嫌也罢了,否则岂是她和梁武两人所能抗衡?
届时,若郭氏一族兴旺还好,她自然不愁嫁人。若郭氏一族衰落,她又该流落何人?
恐怕那时候连马氏都嫁不得了,那她的终身归宿可想而知。
梁武用最缜密的策划,行如此不经之事,又是否是少年人的一时兴起呢?
“躲些时候?是多少时候呢?”
无法面对郭霁袭来的犀利目光,饶是梁武是个脸皮厚的,也不能与之直视。他慌忙别过脸去,道:“最多不过一二年。你父亲素来疼惜你,那时我到你郭氏门上负荆请罪,他定然不忍责怪你。”
“你还知道我父亲疼我啊?那又怎能如此荒唐?梁武你想过后果吗?想过我被劫后我家中人如何?我父亲如何吗?”
许是愧疚,许是后怕,梁武低着头去瞧着脚下的雪地,百无聊赖地去一脚一脚地碾着适才留下的脚印,默然无语。
“自然想过。”过了许久,梁武还是不敢看她,语气很轻,却不减坚持。
郭霁却更是愤然,道:“你既想过,又怎会如此糊涂行事?你我如此一走了之,这算是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我与你又怎能光明正大?就算我父亲为了我肯吞下这屈辱,那令尊令堂呢?他们果真能放下当日差点合族倾覆时,郭氏与梁氏其道不同、各为其主的旧怨吗?”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梁武衷肠,他忽然红了眼睛,霍然而起,面对着眼前白茫茫的深沟大壑,狠狠道:“阿兕,家族利益、父母之命在你心中就重于你我的一生安乐、琴瑟和合吗?你曾经为了你郭家的利益,抛弃过我一次。这一次,我决意与子偕老。难道,你还要在弃我一次吗?”
这刺心一问,换作郭霁又是歉然,又是错愕。她没想过当日一别,竟令梁武痛楚知斯。
于是一时想起当日诀别时梁武满是伤痛的目光、落魄风雨的背影,她心中不觉一痛,声音便低了下来:“我对你情意如何,你自然也知道。自从那日与你相决,我虽一切如常,可总觉一生欢乐终付流水。此后余生,嫁辽东也罢,归辽西也罢,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若那个人不是你,我嫁谁又有什么分别呢?”
见梁武只愣怔风雪中,她又缓缓道:“我欲与君相结之意,不输郎君半分。可是,我们生于高门,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如今也不是怪你,只是怕你虑事不周,前程尽毁。世事艰难,若将来你我果真不能成事,再回雍都,我一个女子,固然名节尽毁,终身苦楚。而你身为男儿,或许日子比我强些,可你禀赋文武之才,难道甘心庸碌潦倒一生?我知你虽落拓不羁、不合物议,实则非池中物。若因此毁了一生志向,岂不可惜?”
听她娓娓道来,梁武心有戚戚,又默然呆望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坐回了她身边,柔声道:“来之前,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承蒙你看得起,不把我看做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可是我这个人,并无定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志向。若你一个女子都可承受风险,将终身托付与我,我又岂能负你?若你果真不信我,那么明日我便将你送回富平,想必以你郭氏的心智和在北地的势力,定不会将此事闹出来,你的名节定然无妨。”
当日郭霁诀别梁武,总觉得自己平日淡泊,并无执念。便是对梁武动了心,不过一时痛楚,过个半载数月,自然可以淡忘。
可谁知此后光阴,有人处恍惚,无人处饮泣,方知对梁武情根深种,再难解脱,心中柔肠百结,憔悴至今。
如今虽左右为难,难以取舍,然念起思念之苦,实不愿承受第二次。如今这死心塌地万里来求的无畏少年就在身边,相偕终生的愿景唾手可得。她瞧着他诚挚的面容,殷殷的目光,再也难舍,道:“我不是不信你,我父亲那里也可过些时日再行禀报。可是我来时就听说你已与永安县主定了婚约,就算你甘心平庸一生。你这一走,梁氏一族如何承受天子震怒?”
却不想梁武竟冷冷哂笑,道:“我们梁氏百战生死、浴血而来,若连这点事都处理不了,也不算经历风霜。”
见郭霁满眼疑惑,梁武更是唇角微挑,笑得颇有些讥刺:“放心吧,我家里人见我没了踪影,自会暗中四处寻访。若终究寻访不得,也绝不会把事情闹大,定然会对外宣称我患有疾病,不久就可以宣称我暴卒了。”
郭霁心中一惊,望着似笑非笑的梁武,无言可对。
“其实你也大可不必担心名节什么的,你家里是不会将你被劫一事露出半点风声的。那些眼见的人,定然会被安置封口。若寻访不得,只怕你也是同我一样的结果。你我这样的大族,牺牲个把人不算什么事。何况如我这般自找的,成为弃子也没什么冤的。”梁武瞧着微雪中面白如纸的郭霁,渐渐收敛了冷硬语气,音调微缓,笑道:“你若不放心令尊,待风声一过,我们就悄悄潜回雍都,令他知道你的平安。”
事已至此,竟是无可如何了,郭霁不再思忖,下了决心,道:“梁武,人生于世,千金易得,难得两心相得。既幸蒙君不弃,恰如凤凰梧桐、金风玉露。恩如知遇,岂可辜负?此生此世,我郭霁决意追随,不离不弃!”
她语声柔和从容,却是矢志不渝的味道,梁武见她如此,耸然动容。他有片刻的迟疑,可终于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凉凉的,可笑容却暖如春阳。两个人也不说一句话,只是两手相携,四目相对,不觉日影流转,光阴寸移。
天日渐成余晖,滟滟斜光洒照,映得雪地一片通红,淋淋漓漓如同秋日晴波。谁想雪后天晴就能动人如斯,这情形令两个仓皇出逃的少年人暂忘了未知的明天,满心满怀里,都是一片柔情。
他终于松开了她,伸手绕过大毛氅衣,从交领上襦中逃出一卷绢帛来。
郭霁低头一看,却见是一幅山河舆图。
她祖上虽是将门,近时也不乏名将,然她不过是个未经指点的在室女,全然看不懂上面弯弯曲曲的线条山川、密密麻麻的文字符号。
梁武便一处一处地指给她看,口中一面细细相传:“你看,这一处便是富平城。再往西南,这个部位便是此时你我所处之处。此处逆旅众多、鱼龙混杂,往来商旅既有汉人,也有西戎、北地、羌胡乃至于西域、东胡、南蛮等人。从此处寻人委实不易。便是动用了官署役卒,也难从这里找出你我来。这里有三条路,可供我们度过黄河,向西而去。此处向北,可走直道,便可到达九原郡,翻过阴山,便是漠南草原。只是这里多是北狄部落,实不可行。如若折向西北,过了黄河,便是贺兰山,这贺兰山虽耸峙入云,却有缺口可穿行。此一处虽有我朝驻军,然可假扮商人通过,此前我已得了此处的通行文牒。况出贺兰山便是羌胡领地,如今羌胡与中原修好,此前滩头首领与我共饮,我已从他那里察知了个中情况。待黄河一旦冰封,我们踏河而去,支应个一二年总还是可以的。实在不行,滩头领地中,还有我兄梁略之母在,她是滩头首领之姊,总不能让我一个儿辈不得活吧?”
郭霁听了,心中一动,便道:“梁略之母?你不是说……”
梁武瞧着她不觉哈哈一笑,道:“你是说她与我父亲恩断义绝?”
郭霁见他的神情轻松欢愉,更是疑惑,便点了点头。
“义绝自然是有的,可是当初给滩头部落的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当初滩头部落虽势大,却哪有今日实力?用不了几年,除了被挤兑到金城以西苦寒之地的西羌胡外,整个东羌胡自会悉数落在滩头部落手中。”
“我听人说起令尊与他胡妻之事相当惨烈,竟未料到……”
“我父亲的胡妻,滩头部落之女,如今滩头首领的姊姊,当初与我父亲离断时,可是带走了一支步骑全能的劲旅。而且按照约定,是要攻守同盟的,我父亲留在云中的人,在此后数年,可是暗中帮着滩头灭了好几个部落。况且,父亲对他那胡妻起誓,将来爵位只会是我阿兄梁略的。不然,你以为好勇斗狠的滩头部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看着梁武浑不在意的异样笑容,郭霁心中不觉一阵心惊。对于当初梁略本已死路一条,却突然因卓宣悍然翻供并随行朝贺的滩头首领力证而搬到王昶一案,她本来是不甚清楚的,此时却忽然有些明白了。
可笑当初所有人都猜这滩头首领定然痛恨梁家当年的背信弃义,必然会与卓宣一道将梁略一案定成铁案。
如今看来,竟有如此玄机。那么当初梁家苦心孤诣的布置,自非一朝一夕。
既如此,东宫又怎么会是梁家的对手?虽说是东宫率先发难,可梁氏毕竟沉潜蓄势已久。
梁家不但有敢于搏命的儿女、忠心耿耿的信徒,更有经营多年的外部力量,或许还有朝中其他势力的协助,这才敢一路示弱,却终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忽想起那日宫变时,临危不乱的梁美人,不过是个才过双十、不足三十的宫廷女子,可是其果敢、心计,哪里是东宫及其亲信从属可比的呢?
而梁武——有一个念头蓦然闪现,当初雨中诀别时,他虽对家族命运十分悲观,可也曾说过“我梁氏虽危急万分,可也不会坐以待毙”的话。
对于东宫一系与梁氏纷争的内情,他或许并不在家族核心力量中,却并非毫不知情。
其实,十七八岁的梁武,从来不是他看上去那样顽劣,也并不似看上去那样对于梁氏一族的兴衰毫不在意。
“当然,若是这两条路万一都不得通,那么我们就南下,过庆阳,出萧关,走凉州。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去羌胡了。直去河西,未为不可。河西山河雄奇,迥异中原。我听闻河西有牧苑,其广大非北地、上郡等牧苑可比。又听闻其中有个渥洼池,可养天马。你我马术了得,天苍苍、野茫茫,正可策马天地间,笑傲万户侯。”
郭霁瞧着他在细细标注、详实准确的北地舆图上一面谨慎比划,一面却又津津乐道。一时忽又谈及渥洼池天马,一副无限向往、毫无机心的样子,不禁一阵异样情愫涌上心头。
是心醉,还是迷惑?是相知,还是不解?
在耀眼绚烂的冬日斜阳里,他离她那样近,可又那样远。
她转过脸去远望雪野,只见天地连绵,高塬阔远,滚滚深壑万里辽阔。
风雪无边无际,天地一色雪白。晚风吹来,霰雪飘摇,那些高低凹凸、平转曲折,竟悉数从视野中泯灭。仿佛这世界从来都是浑然一体,没有半丝起伏。
她静静听着簌簌风声,还有他的踌躇谋划,只觉一切空幻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