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始春余,天地和暖。温暖的柔光透过绿树浓荫穿过轩窗,斜照在织着美人拜月图屏风的纱制底子上,又是灿烂,又是朦胧。微微午后熏风吹动挂起的素色丝帘,吹在独卧在榻的梁略身上,暖融融的。
他着一身素绢家常袍子,散了发,斜倚榻上细细读着一卷简牍。光影斑驳,静静投射在他高大的身躯上,素绢柔软细腻,散了的发少了几分端正束发时的一丝不苟。若非面上隐隐伤痕犹在、胸口层层叠叠的鞭灼腐肉翻卷,若非绢衣滑落时露出的手臂上重垒着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赫然撕裂,这居家沉静的男子同自幼尊养的世家男子便再无不同。
杨佑走入梁略居室的时候,正见到了这样一幅状似美好的画面。他不由诧异,也深为叹息。他这沙场淬炼出来的主君仍是一如素常的稳练,却又呈现出一种迥异于素常的悠闲。这全然不同的气质,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情形下合融一体,令他有种熟悉有疏远的冷淡样子。
长日光阴、光晕翕动、南风熏醉、书卷舒展、素衣无尘……如果梁略生来就是养尊处优的雍都世家子弟,如果不是因为面部轮廓带着羌胡母族的影子,那他何尝不是一位翩然京城的都雅公子。
杨佑心底只管感慨,行动上却毫不带出,他向沉醉书卷中纹丝不动的梁略躬身行礼,道:“昨日九江王突然造府,还带了厚礼来,说要探慰仲郎,被老家主拦了驾。”
梁略的心思照旧在简牍上,连眼皮也没翻一下,只随口问道:“父亲可见他了?如何拦驾的?”
梁略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但杨佑却认认真真地回道:“家主听闻九江王车驾已到坊外大街,忙命人开了正门,亲自率领家人子弟迎到门外,按朝廷仪制行了大礼。那九江王见了大喜,本以为家主是为了亲迎他入门,喜滋滋上前寒暄。谁知末了,家主只说仲郎是效死沙场、死人堆里摸滚打爬的后生小子,从前受伤无数,如今刑伤不过是皮外伤,并无大碍,无需探访。又以‘戴罪之身,惶恐惕怵,不敢妄交贵人’‘封国之王,岂可私交臣子’等语拒绝。那九江王不由恼羞成怒,愤愤而去。”
梁略知道,这等非常时期,若让政敌抓住纤芥舛错也会大做文章,若果真如此,那么梁氏一族必会跌入万丈深渊,再无翻身余地。因此父亲才会广开正门,大张旗鼓,在门前义正词严地拒绝。如此才可令别有用心的人无话可说。
梁略心中透彻,面上却淡淡的,只略点点头,目光照旧在书上,道:“九江王与东宫一向不睦,这是找同盟来了。可他也不看看如今什么形势?他自己满腹冤屈,却不知我光明磊落。”
杨佑向来不发议论,然若果真有了想法,也定然报之梁略。
他沉吟片刻,道:“九江王定是因听说天子命尚书令姜策持诏慰问,以为风向有变,又知仲郎冤屈,故来结交。然他若果真只是为结交家主和仲郎,又何须青天白日的来。只怕另有所图。”
“什么所图?”梁略神色不动,又展了展简册,不想那简册蹭在手臂溃烂的伤口上,他不禁皱了皱眉。见杨佑便欲上前帮忙,也不抬头,只摇了摇手,止住他脚步,顿了顿,才道:“他手下向来多是自作聪明的幕僚,不过是觉得东宫那里梁子已然结下了,不必顾忌,满心只想妄揣圣意。可是……如今的形势不明,他就急了,连封王不得私结朝臣的大忌也犯,身惹祸端而不自知,实在不知所谓。”
杨佑见梁略心里明白便再不多言,又道:“晋北来了口讯。”
原本稳如泰山的梁略这才抬起眼来,道:“来人怎么说?”
“已是稳妥无虞。”杨佑道:“若非姜使君在晋北耽于享乐误了行程,只怕还要早些时日。滩头羌胡首领也要来。”
杨佑特意将提及滩头羌胡首领,只因那是梁略之舅。梁略少年时父母仳离,他已许多年不能得见生母。如今亲舅父来,于公自然有益于梁氏一族。于私,或可慰藉他思母之劳想。
梁略却不动声色,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不愿在下属面前有所流露,总之,关于舅父要来的事,他什么都没说。
“姜桓才智不足而急于功名,又耽于享乐,不知轻重,比之他那从弟何止霄壤。”梁略唇角略勾起一抹笑意,道:“事不必急,只要功成,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妨碍?”
杨佑却叹了一声,道:“家主是担心梁美人那里……只怕要熬不过去。”
梁略听了,不由口唇微颤、目光幽寒,显然是动容了。然而也不过片刻便神色如常,道:“巢垒倾覆,飞鸟不得保全;沧海横流,渊鱼何能自存。为今之计,别的都顾不上了,只有死保城阳王。你须多备资财,暗中送入昔日受我恩惠的羽林郎家中,他们自然会想方设法看顾城阳王。”
杨佑迟疑了一下,道:“如今天子至为亲信的令狐遂,职务虽低,但是……”
梁略摇了摇头,制止道:“此人行事怪癖,犹如独狼。财物不能动之,权势不能屈之。我与他共事已久,曾是他的上司,可也猜不透他怎么想的,不可轻易造衅。”
杨佑忙称是,梁略见他已无事回复,便道:“你去吧,记住,‘事以密成’!”
梁略的话音虽轻,杨佑却明白其中份量,便称诺欲去。然方将转身,忽想起一事,又顿住脚步立于榻前不懂,欲待要说,又觉为难,便只定定站了半日。
“什么事,说罢。”梁略又拿起书卷细味深读,余光却扫见杨佑的神情为难。
杨佑偷偷觑了一眼梁略,低声道:“仆昨日见到闵姬夫人了,还有女公子。”
梁略听了,几不可察地一怔,语气却依旧冲淡:“嗯。她们可还好?有没有跟你说家用还够不够?”
杨佑见问,平添了几分勇气,道:“闵姬夫人与女公子的用度都是按时给的,并不曾短缺。夫人和冯娘子怜惜她们流落在外,常常遣人送些饮食衣物去,她们并没有受委屈。只是……闵姬夫人说……听闻仲郎伤重,心中担忧,欲带女公子前来视疾。可是又怕给仲郎带来麻烦,所以……”
“既然知道是麻烦,那就不必平添了。”梁略淡淡地,却又坚决地打断了杨佑的话。
杨佑还要再说什么,忽闻门外有女子声音响起,声音虽不大,却听得清楚。
其中一个女子道:“阿辛姊姊怎么来了?郎君正有些事务,姊姊稍待片刻,我这就去给你通传。”
又一个女子低声道:“仲郎既有事务,我不便打扰,只是我们娘子有东西命我交给仲郎,烦请姊姊代为转交。”
先前那女子又道:“娘子有命,不敢有辱。那奴婢便替郎君先接了。听闻娘子昨日夜里摔伤了,如今怎么样了?姊姊且交代详细些,郎君若问起,我也可回话。”
先前被唤作阿辛的婢女便缓缓道:“昨日娘子从仲郎这里回去,被个石子绊倒,伤了脚踝。已经请医官来治疗过了,说是并无大碍,过几日便可下床了。如今娘子不能来仲郎面前侍疾,姊姊转达仲郎。”
梁略这边的婢女便道:“自郎君来家后,娘子日日照料,头几日郎君烧的厉害,十分凶险,娘子不眠不休躬亲侍奉。娘子素来行止端庄,此次摔伤,必是劳累所致。仲郎卧床,不得前往探视,奴婢僭越,代郎君致意。敢请娘子爱惜身体,不日康健。”
那边阿辛也是个识趣的,知道梁略有事,不敢多扰,便依礼道谢,随即匆匆辞去。
这两个婢女,皆是主人身边最得力的,因此寻常往来事务不必主人吩咐,便能自行处分,言行举止也是合礼合宜。
这些杨佑是早见识过了的,听了她们的对话,想起闵氏母女被抛离在外,不由地起了些怜悯。然他也知此事看着似乎是梁略妻妾之争,实则是涉及梁氏一族的利益权衡,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于是他也不做无谓之叹,见梁略再无吩咐,也便退出。
梁略的婢女见杨佑出来,这才进来复命,便将郭述摔伤了脚踝正延医请药等状一一道来,又奉上一个大大的丝绢袋子,说是郭娘子命人送来要交给郎君的。
梁略接了袋子,只觉这袋子看着不小,拿在手中却轻,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他正要打开瞧瞧,忽见门被推开,有家仆前来回事。
“有客要见仲郎,外面命我前来通传。”
近来梁略卧床养伤,一直杜门谢客——其实如今又有谁来梁家触霉头呢?除了尚书令姜策曾奉诏前来之外,就是不知轻重的九江王连大门也没得进,其余并无别人来访。
除郭述日日都来外,梁略父母兄弟等也曾来询问病情,再则只有杨佑这等心腹来回事。此外,梁略这深居生活可是清净地紧。
然而这一次,显然是果真有外人来私访。
梁略便瞧了瞧那绢袋,到底放下了。
“什么客?”梁略脸上没什么神情,语气也平淡无奇。
“是邵中郎将。”
“只他一个人?”
“确实只他一人。”
“既然如此……”梁略不由摇了摇头,脸上有了些笑意,道:“那请他进来吧。”
虽说邵璟是他年少相与的,然到底不能失了礼,他虽下不了榻,却也端坐起来命侍女为他束了发。
才束发整衣毕,邵璟高高大大的身影已映在梁略门前的绚烂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