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北董氏,数十年前还不过是一介寒门。
而且这寒门还不同于今日之寒门——世家大族希图富庶之土,边远偏境并不能入了他们的眼,这倒给了边地寒门以野蛮生长的大好机遇。寒门在一些世家们连一个冷眼都懒得抛投的边角之处默默兴盛起来。且恰逢如今天子为了制衡世家,早些年就开始重用寒门,因此出身寒门而跻身权贵之流的也大有人在。这其中最风光的莫过于赵家。不过他赵家也算不上为了制衡谁而骤得富贵,只不过因为赵美人的偶然获宠,泼天价权势便从天而降。
董氏的兴起同梁氏一样,始于北狄连年掠边。
彼时朝廷致力于内修文治,对于边患,总归以防御为主。若非大规模的略边,狄胡乃至于羌人无伤大势的掠夺侵占,轻易不动刀兵。
时间长了,北狄与羌胡自然也摸清楚了中原朝廷的脾性,若非特例,向来不会大肆入侵。却又时时袭扰边民,连朝廷官吏亦有人命毁伤的。
彼时朝廷财力、人口接不足以支撑久战消耗,实在无法,只得划定几个边地,将田产、池责、盐铁等放一部分权给郡县,命郡守、县令等朝廷命官自行招募兵士,组建军队,自与戎狄周旋。
朝中派到这种苦寒之地的官吏,大多都是没有大族背景的寒门清贵。他们初来乍到,又无家族依托,朝中也没什么人为他们说话,因此并无力量与狄胡抗衡。
其间一些有手腕的,便率先选择与当地豪杰合作,借助地方大族及豪杰势力囤积粮草、厉兵秣马、招募将兵,与戎狄来来回回杀了几十年。
数十年间,朝中官吏虽走马灯似的换。但举凡是授职边境的郡县牧长,皆与大族协同抗狄胡。当然,为了笼络这些地方豪杰之辈乐于效力,在田产、税收、抽丁、徭役、征召举荐……这些有绝大利益可图的事务上多所纵容。甚至为了军费筹集、征兵抽丁等军务顺利开展,就连盐池山泽、铜铁矿冶等事关官民命脉的事务也与地方大族合作经营。
如此一来,派入边地的官员很快便有了显迹,课考时总算有了拿得出手的政绩,大都得以升迁,渐渐便去了富庶之地任要职,甚或入京为朝官的也不算少。
“铁打的土著豪杰,流水的郡守县令”,于是抗击狄、胡,掌控地方的权责便都落在地方豪杰手中,不过几十年,他们便成了不输世家大族的地方势力。云中梁氏、辽东马氏、陇右萧氏、蓟城孟氏……迅速崛起。
董氏当然不能与这些家族相提并论,却也因此褪去贫寒,成了一方悍将。
董氏祖上也曾有过几亩良田,奈何子孙后人不擅长经营,倒令这些田产变卖殆尽。到了董合祖父时,更加落魄,手无尺寸之地,又不肯出力为人佣耕,常与些斗鸡走狗、任性使气之徒结交,后来便结成一伙,时不时便钻官署的空子,有个风吹草动,见官府忙得分不开身时便流窜于各州县之间做些打家劫舍的无赖行径。
原本这董氏的家运可就一眼望到底了,左不过是聚贼成匪,说不准哪一日就让官署给剿灭了。然他家到底是个有时运的,恰恰遇到了梁家。梁信的父祖并叔伯颇有武略,彼时已成云中望族,且能征善战,抗击狄胡之名早已传遍晋北。梁家看重董合父子勇悍异常,便招在麾下,梁信之父曾亲授董合兵法。董合也不负主君之望,不惧恶战、不畏强虏,骁勇顽强、作战勇猛,常有先登、陷阵之功。于是董氏一族便举家跟了梁氏,渐渐成了亲信部曲。
梁家是极重人才,从未亏待过跟随自己浴血奋战的部曲。到梁信时,已有部曲数万人,非但军中素有威望,且得百姓拥戴,成名一方。待北狄与羌胡实力凋残罢兵请降时,因战功赫赫被天子亲召入京。
梁氏自知在晋北大约已到了极限,若要家族显赫,入京是迟早的。于是他便将大部分部曲留在晋北,继续守边抗敌,他只带着几家亲信同入雍都,加官进爵。
董氏出身鄙野,能在京中立足,全凭梁氏提携,合家子追随梁家,个个死忠不渝。
董合生了六七个儿子,倒有两个肖似乃父的,可是一个战死,一个病卒。剩下的四五个,许是被京城的富贵风流迷了眼,并无一个成器的。第六子董宁在幼弟夭折后,成了最年幼的少子,最是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唯有兄长之子董冰是个少年才俊,非但勇武善战,且颇有文采,曾跟随顾绘素之父学过几年诗书。董合知道儿子不肖,总把侄子带在身边历练,实指望他能接过家族兴旺之责。哪知道这董冰竟死在狱中,董氏一族悲愤不可言喻。非但董氏冤屈,其实京中人闻知此事,也都怜悯梁氏及董氏之冤,不过是碍于形势,谁也不敢说出口罢了。
实则这董家于董冰之死,事先也并非全然不知情。据说狱中有人感于董冰铁骨铮铮,悄悄将董冰受刑将死一事透露给董合。董合与来人连夜密谈,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总之第二日董合便患了心痛病,卧床不起。
董冰死后,董家虽有冤情要诉,却苦于宫中没有门路,不能达于天听。
但董冰总不能白白死了,于是已故城门校尉之女郭述拿到董冰死前的血书后,借赴太后宴席之机入宫,冒死拦了天子车驾,当面陈辞。
这郭述声泪俱下、以性命作保,向天子痛诉董冰之冤,在场之人听得俱各心惊胆战,寒毛直竖。
天子听了亦是动容变色,沉默半晌,便问中常侍曹允等人:“郭氏所言可属实?”
曹允等人默然不语,唯有小黄门杜致喝道:“大胆郭氏,你冲撞圣驾在先,如今又空口无凭,胡言乱语,当株连九族。”
郭述却并不惶恐,慨然道:“妾身负梁、郭两族,岂不知欺君当诛?然不得不上报天子者,实乃董冰因妾夫梁略而受诛连,梁略之罪尚未查实,已有人命殒伤。妾夫罪否,唯陛下明察,妾愚不敢有言。然廷尉审讯若失当,令忠臣挫心,无辜送命,妾万死不敢不闻于天子。”
说罢郭述呈上血书,涕泪交加:“此中乃有烈士泣血锥心之痛,陛下为臣子之君,亦乃天下之父,唯君唯父,察此孤臣孽子遗志。”
天子长叹一声,便命人去接,曹允等皆说“便是实情,也该当交由太子或王司徒着专人核查”等语。
天子听了,大为震怒,绕开侍从便欲亲自与郭述交接。曹允瞧了一眼杜致,杜致立刻会意,忙上前欲为天子接下血书。
谁知天子竟不顾规矩,亲自上前接了血书,挥退上前侍奉的众人默默读了起来。
读罢,不禁潸然泪下。曹允等在旁边见了天子这等情形也不禁随之唏嘘。
“你们以为……我老得连实情都不该知道了吗?”
曹允等人都惶恐觳觫,却又无可回话。
谁知此时有一队侍从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见了这架势,也不敢上前。
又是杜致喝问何事。那领头的侍从便说是太子进献的新药方。
那侍从一面说着,一面察言观色,心中害怕,强打精神道:“虽是新药,却已令太医会同审查过了。臣贺陛下,太子一片孝心,感天动地。”
“啪”的一声,那侍从连同药碗一同栽倒在地,众侍臣见了,慌忙跪倒一片。
天地默然,许久无声。众人俯伏叩首,一动不动,唯有郭述,虽跪着,却腰背挺直,目光凝然。她并不敢与天子对视,可是目光铮铮然,令这执掌天下二十余载的天子心中也不禁耸动。他只觉这目光里有万丈波涛,搅动人心。
太子和王昶那边也不是没有下足功夫,第二日便将从青州兖州得搜罗来的证供呈上天子。
郭象彼时正在城外督建天子的新苑墅——凤台,从郭朗那里得来消息后快马加鞭赶入城中,待赶到东宫时,证供却已呈上。
郭象顾不得礼仪周全,草草行了礼,上前便问:“殿下,青兖来的证词可呈上去了?”
太子疑惑地点点头:“梁略之妻借着董冰之死,不知何处弄了个血书出来,听说昨夜陛下召见姜策,就连中常侍曹允也在。到底说了什么,竟是一个字也查探不出来。事不宜迟,一早就呈进去了。”
郭象连连问道:“是殿下亲自呈上的吗?陛下可看到了?陛下怎么说?”
太子瞧见郭象一脑门着急的样子,不禁失笑道:“郭公也太着急了,且先坐了,慢慢说岂不好?”
郭象也觉出自己的失礼来,太子这样说他也无法,只得拜谢赐座,方在下首席座,静待太子答言。
“昨日吾与王司徒商议,这证词自然还是要从庭伟走。虽然陛下命吾全权督审,然到底不能越过廷尉去。”太子顿了顿,向郭象脸上瞥了一眼,道:“如今这种情况,况且若果真有差错,推给廷尉那边就行了。”
郭象听了略松了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太子适才那一眼只怕大有含义,他暗暗思忖,躬身回道:“那董冰受审许久,命悬一线也不止一次,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就自戕了呢?其中必有缘故。”
太子沉默片刻,方点了点头,道:“昨日我与公孙父子并王司徒也言及此事,他们也觉得大为可疑。然看守极严,连他家中人也不得探视,他这自戕必然无人指点。他死法惨烈,又不像外面有什么人协助。”
郭象便道:“既他临死留下血书,定不是临时起意,显然是深思熟虑。且不说董冰一个少年人如何有这等断臂求生的心机和果决,只该把那些狱吏严加审讯,自然就知道那血书究竟是谁传出来的?”
“廷尉狱也是个盘根错节的地方,一个小官吏也未必背后没人。如今还要靠他们,如何能节外生枝”说到此处,太子便笑得颇有深意,道:“其实要想知道血书从何处来,又何必大动干戈去审人。郭公自去问问令女侄自然得知。”
太子这一句诘问——郭象虽然早料到了,却也大为狼狈。
自从郭誉去世后,郭象自谓待郭述不薄,怜惜她上无父无母抚育下无同母兄弟扶持,若论日常优容,甚至超过亲生的郭霁。如果心有亏欠处,那就只有将她嫁于梁家一事。
然当时郭氏适嫁女子唯有郭述一人而已,就算她亲生父亲在,面对当日形势,又有何法可想?
此前梁氏危殆,他更是愧悔,便欲借此事劝郭述和离。哪知郭述是个牛心左性的,万般劝说也不肯。
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想过要丢弃她,原想着要等梁氏彻底崩塌后再行援手,救她性命的。却不曾想郭述竟为梁略行此险招,冒着冲撞君主的罪责剑走偏锋,以血书为契机诉说冤情。
在郭氏与梁氏之间,郭述到底还是选了梁氏,这就令郭象兄弟及任职东宫的郭朗处境极其尴尬。
一面是不听劝告铁了心跟从梁略的女侄,一面是东宫势力的百般怀疑,这无疑干系到郭氏一门的命脉,郭象百感交集却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太子那边总要给出交代的,否则,别说整个郭氏一门的兴盛了,便是此时又如何立足?
郭象心思飞转,一番天人交战,只觉心乱如麻、痛楚难当,然到底咬了咬牙,叩首道:“臣弟郭誉,乃臣父为胡女所惑而生,本非嫡出,亦且血脉不纯。其人自幼生性荒疏、怪诞不经,成年后更是任性使气、不遵礼仪,状类胡虏。臣父曾与人言,此子必为祸我家。本欲杀之以绝后患,奈何祖母不忍,又兼胡女媚祸,故留此余孽。这郭誉虽勇武,然行事疏狂,宠妾灭妻,生下不肖之子。自郭誉没世,臣怜其孤女,养育在侧。然臣失察,日常忙碌,失于教诲,又怜其孤弱,不忍苛责,谁知此女今日行此悖妄之事。其自嫁于梁氏,又兼违拗之行,臣便当郭氏并无此女!”
郭象不是不知道这样评价郭誉实在有失公道,郭誉从前受他父亲器重并不亚于嫡子,而郭誉能征善战又是兄弟之最。他虽宠妾,却并没有行为荒疏。郭腾果然不肖乃父,然而郭述却端庄合宜。
如果当初不是郭誉果断从龙,诛卫有功,当今天子只怕也未必看重郭家。
可是,无论是当日的诛卫,还是如今郭述的献书,都触了东宫的逆鳞。
东宫对卫氏,委实复杂,难以泾渭分明。
卫氏是其外祖家,他的母亲乃是卫氏嫡女,可是卫氏曾经谋逆,而他的母亲死得并不光彩。
他自然恨卫氏的谋逆令他蒙受了污点,可是毕竟血脉相连,他未必就不怜惜母亲。
何况,正因卫氏谋逆令他身份不正,那么当日诛卫的人,也正是他最嫉恨的。
郭象不得不撇清与郭誉的关系,昧着良心,颠倒了事实也要将他塑造成一个悖逆庶子。
这之后,谁也没说话。太子听了,面色深沉,不发一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笑着命人去搀扶跪拜的郭象,道:“郭公何必如此?吾自知郭公忠诚,岂敢生疑?郭氏是郭氏,郭誉是郭誉。”
郭象知道太子是个多疑的,忙拜道:“郭氏一门自我朝定鼎以来,得天家恩遇非比寻常,肝脑涂地,未有二心。”
太子听了这话,暗叹这郭象说话滴水不漏,天下人皆知他是东宫的人,可他一个犯禁的字也不吐出。这话即便传到天子那里去,也说不出什么来。
想到这,他又是一笑,这一笑仿佛风轻云淡,又仿佛带着些人人心知肚明的虚应敷衍。
到底还有正事未了,郭象定了定神,才道:“臣有一言,报与殿下。廷尉上呈的证供,来日天子必然拿出来与亲信商讨,届时也必然会问及殿下。殿下定要痛陈证词不足,难以用来证实梁略之罪,不可采取。”
太子长叹一声:“如此可如何彻底扳倒梁氏?”
郭象道:“殿下难道不知,梁氏是否有罪,原在陛下一念之间。如今圣心难测,殿下当慎言慎行。至于颠覆梁氏,来日方长。”
“郭公所言极是。”太子又道:“然王司徒欲以朝臣并御史台的力量进言陛下,攻讦梁氏之罪,欲令陛下知人心向背。”
郭象摇了摇头,又沉默半晌方道:“司徒之意,非唯在殿下,亦在晋北,唯殿下慎思慎取。”
太子诧异地看了郭象一眼,到底什么也没说。
郭象进言太子后不过数日,天子忽然下令放出梁略一党。
尽管廷尉以律法为名拒不奉诏,天子却以手令特赦梁略等人。
梁略出狱时衣衫破败、血肉模糊,显然是受刑极重,然他到底硬撑着去叩谢天恩。
他此前因罪入狱,早没了职务,无由入宫面圣谢恩。他是被抬到宫城外,望着天子宫阙的方向滚落下来,随即三叩九拜,久久不起。
淋漓的鲜血滴落在宫墙外的青石地上,斑斑点点,从廷尉到宫城,又从宫城跨街走巷回到梁府,人人见了都唏嘘落泪。称这梁略是个忠勇之士,又说梁氏一门忠烈,可敬可佩。
小黄门杜致便将这些打探来的情形细细向天子道来。
天子正运笔写字的手不禁停了下来,他面色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杜致有些拿不准该不该说下去。
“你说,他们明明个个都有想法,却为什么无人向朕提及呢?”
天子说这话时面容上带了些笑意,语气也似乎带点无心戏谑似的。杜致却心里一惊,向旁边的令狐遂偷偷瞧了一眼。令狐遂当然无可回话,但他知道这是他该退出去的时候了。
杜致等令狐遂走出大殿很久,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低声道:“臣斗胆,今日说句实话。”
“说!”
“陛下威加海内、文治武功,天下升平、外夷宾服。人人皆仰承陛下天恩,无有二心。然士大夫之家为子孙计,必不敢言。”
为子孙计,必不敢言!
天子听了,不觉大笑。他笑得手颤,星星点点甩出的墨汁弄坏了一副即将写成的字。
那本是他悉心打磨的得意之作,如今却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