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彩舟,穿芦苇,临水渚,一路上浩浩渺渺,苍苍萋萋,邵璟便在府丁的护卫下到了百尺楼。甫一上楼,便发现秦冲费重金包了最上面的两层。
见了秦冲迎上来,便道:“你可真敢花费啊!”
秦冲一面跟着“噔噔噔”上了镂花镶金的楼梯,一面笑道:“都督当初在京中什么奢华场面没见过,如今怎么这样吝啬起来了?这样安排只需府中丁仆守住了下面一层的出入,便是苍蝇也放不进来一个,何等清净!”
邵璟任由秦冲谑笑,也不再追究花费之事,便踏上了最后一阶楼梯,负手立于当心堂上,打量着这最顶层的奢华陈设,这百尺楼呈六面形状,不同于一般这等形制楼阁的狭窄,占地广,极开阔。若做成小雅间的话可分出十余间也不止,然百尺楼这样金贵,经营者却只分出三间一堂来,如此便可确保每个隔间都能从两面眺望水上风光。
其中隔断皆是整木镂花雕刻,颜色深沉,装饰也简单,除门外各挂一枚铜铃以作招呼筹客的酒人保外,别无余饰。
然这隔断看着似乎不起眼,却都是用上好的紫檀木,邵璟上前屈指敲了敲雕花处,虽是木质,却铮铮然作金石之声。而支撑门楣的横栏直柱,却浑厚悠远声如洪钟,久久方绝。
“姑臧城外已有饿死骨,百尺楼上竟得如此奢华。”邵璟笑得意味深长。
秦冲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脸,察其虽有感慨,却不似动怒,便陪笑道:“都督为治理凉州焚膏继晷、日夜操劳,他们那些豪族享受得,都督反而不得享受?”
邵璟踱至最中央的雅间里,寻了主位坐下,望着这朴拙却又堂皇的轩室,似笑非笑:“那也没见谁一下子包了两层。拜你所赐,不出明日,整个姑臧城必然流传出‘新来的凉州刺史、都督凉州诸军事包下了整个百尺楼,这一下子百十户中产人家一年不吃不喝所出财物都泡在了这新刺史的黄汤子里的’的传言,我的名声生生毁你手里了。”
秦冲见邵璟这么说,胸中悬着的石头便一下子落了地,便跟在旁边为邵璟倒酒,趁机道:“都督在此消散身心,回去后连夜查阅文书,运筹帷幄,不日平了凉州匪患,收复敦煌失地,上报朝廷,下安黎庶,届时天子降恩,百姓奉颂,哪里还在乎这点子名声不名声的。”
邵璟睨了秦冲一眼:“你倒是机灵,知道当务之急是平匪,伐戎。说吧,这话谁告诉你的。”
这秦冲冲锋陷阵、奋勇杀敌,自是无人出其右,乃至于战场上的谋划权变也还可观。然统筹全局、经略千里、知所轻重先后,却并非他所能。因此他能一下子说出解决凉州之急的两件事,邵璟想都不用想,便知后面有人给他支招。
“都督太也小看人了……”
秦冲一语未了,然看着邵璟瞧过来的脸色,顿时泄了气似的,道:“这是新任刺史参军沈偃日前闲聊时说起。”
邵璟听了“闲聊”两个字不禁想发笑,然而却又不得不承认,古今多少大事,都兴于一番风轻云淡的笑谈。
“想必他今日也来了吧。”邵璟接过秦冲递过来的酒杯,饮了,道:“你才认识他几日,就如此交心了?”
秦冲老老实实道:“其实起初也不过因为他弄丢了郭娘子,都督发了怒,他便来求我。我一开始也瞧不上他一个南来的蛮子,哪知这沈参军见识极高,又会行事。我见他对都督也是极为仰慕,都督千里修书,他便百般上心。只是一着不慎,险些致祸。我见他可怜……”
“他可怜?”邵璟却拍了拍秦冲的肩,笑了。
“当然不是他可怜,是郭娘子可怜。”
邵璟见秦冲没领会他的意思,摇了摇头,叹道:“你平日也颇有智勇,然受不得别人示弱。沈参军必然不只找了你一人,我身边的人如陈长史、孟参军、李主簿,甚至于亲信家仆,他未必没找。但他们都没在我面前说过什么。人情世故上,你还需磨练!”
秦冲呆了一呆,又道:“这一节我果然没想到。但我想都督正是用人之际,此人无论见识还是能力都在众人之上,又为凉州本地势力不容,正可为都督所用。如此,也不枉我结交了他。”
邵璟听了此言,倒微微颔首,道:“想必人你也勾了来,也别晾着他了,叫进来吧。”
秦冲听了迅速到了守在楼梯口的亲信府丁那里,低声耳语一番。然后那府丁去了,他便亲自等在那里,待听到靴声橐橐时,便快步踏着楼梯,满脸亲热地迎了上去。
“啊呀,什么风把沈兄吹来了?都督命我截住一切来访者,到底被你找了来。”
那边沈偃也忙小步趋行,赶忙地踏着楼梯板子向上迎着,不待行礼,便拉了秦冲的手,低声道:“都督与郭娘子赏了这半日风景,心情大好了吧。”
秦冲也凑到他耳边道:“那是自然,你既要向郭娘子交代,今日再好不过。往日里身在刺史府,要见没那么方便。”
沈偃便笑向秦冲道:“秦参军如此待我,真是无以为报。我已在胡商那里买了两个绝色舞姬,改日送到秦参军府上,秦参军万勿推辞。”
秦冲忙推辞道:“沈参军好意,本不该推辞。然若我收了,若让都督察知,寻根究底,若以为我为个舞姬给你通融,咱俩都完了。”
沈偃低声笑道:“都督公务缠身,我听说公文日日都要看到半夜,哪里有空理会这些事。此事唯有天知地知,秦参军若不赏脸,那必是嫌弃在下礼薄了。”
“我哪里是嫌弃礼薄,不过因今日区区小事,不敢伸手向沈参军要东西。”
沈偃见二人渐趋热络而秦冲的推拒渐渐不力,心里知道秦冲活络起来,便道:“秦参军是都督身边的人,觉得是天上随意飘了几个雨珠,可在我这里,那就是瓢泼大雨了。我欲效力都督,竭尽忠诚,此后与秦参军一道,还要通力协作。我虚长几岁,早来这凉州几年,改日再置办一席,算是为秦参军接风。”
秦冲便瞧着沈偃的笑脸,延臂请入,也自笑道:“沈参军快进去吧,莫让都督等急了。我可都替你铺垫好了,又说你是偶然到此,并非特意来相扰,他这才破例让你进来。”
沈偃自然千恩万谢,随即二人一并穿厅堂,入雅阁,到了邵璟面前。
那沈偃以凉州刺史参军之礼参见邵璟,邵璟便知他的职务已从武威太守那交接过来了。
邵璟并不起身,只挺直腰身,延请沈偃入座。
其时邵璟为主位,坐堂东,他身边亦设一陪坐,沈偃因进来后未见郭霁,便猜着应是为她而设。然后他度其位次,便要入南边一席。然秦冲早有预备,不待邵璟吩咐,便拉着他向北面席上去。
二人推拒了好一会,邵璟只冷眼观望,见差不多了才道:“今日听秦参军安排。”
沈偃这才入了座,随后秦冲便到了南面坐席上陪侍。酒人保奉命又上了美酒并餐前果点来,便赶忙退到楼下去待命。
几人依礼敬酒数巡后,随着酒酣而各自放松起来。
沈偃瞧见时机,便道:“听闻今日都督带了郭娘子一同前来,不知郭娘子如今何在?属下正想趁此良机向郭娘子赔罪呢。”
邵璟却笑道:“适才乘马、登山,弄得灰尘仆仆的,郭娘子去更衣了。赔罪不赔罪的,与我没什么干系,你待她来了自便。”
沈偃忙道:“那是自然,我便在这里等着郭娘子。”
邵璟笑道:“你也别白等着了,我听秦参军说你日前与他分析凉州形势。他佩服得紧,在这里没口子地夸赞。今日是个良机,不如畅所欲言,我等洗耳恭听。”
沈偃忙谦道:“鄙薄只见,哪敢在都督面前卖弄献丑。诚如萤烛之光,不敢拟之于日月;微末泾流,望洋而心生羞惭。”
邵璟闻言,不禁哈哈大笑:“你改了个名字,连性子也改了。说着咬文嚼字的话,也不知你是信手拈来,还是搜肠刮肚相好了来糊弄我的!”
沈偃大为窘迫,原本雪白的脸腾地红了大片,一直红到了耳根子。他羞惭惭地低下头,不待劝酒,便自饮一杯,过了许久也不好意思抬头,讪讪道:“不是当年都督说我不读书,无以立世吗?我这些年奉为圭臬,谁知都督这样笑人。”
邵璟止了笑,道:“我是说过让你读书,可没让你学这虚头巴脑的。我让你读书史,让你见心明性、智慧通达;让你读兵书,你既出身寒门,就该以军功立业。你好好的也学那些世家子的做派,高谈阔论则文质彬彬,争夺私利则盗跖饕餮,践行公事则畏首畏尾。”
沈偃被邵璟之言所激,奋然自陈,道:“自当年有幸得归都督麾下,与都督一道痛快杀敌,又与都督一道陷入危境。我出身鄙野,从饥寒死亡中杀出,自谓自己不乏勇气。可那次我也以为必死无疑而将要放弃拼杀,甚至于想着如何请降保命。然亲眼目睹都督千万人中勇往直前,明知必死而毫不退却。那之前我只是仰都督风华,而那之后我才知何谓‘勇者无惧’。后来脱险后,我又得都督亲自教导兵法。都督之言,自是奉为圭臬。都督如今责我以学世家子的做派,我不敢为自己开脱。然若以为我与世家子一样勇于私利、怯于公斗,我却不服!”
“好!这才痛快!”听罢沈偃的慷慨陈词,邵璟这才连连颔首,朗声赞道:“这才是我从前认识的江南勇士!”
沈偃将肺腑之言尽数倒出,心中畅快了许多,见邵璟称赞,又道:“都督明察,非是我学人家咬文嚼字,实在是我出身微贱,从小大字不识一个,唯是混迹街头,任性使气。直到一日遇到一个识文断字的先生,说我勇气过人,亦颇有狡黠智计,若有大志,当为英雄。若如此混日,实乃暴殄天物。我与那先生相谈数日,他为我将古之英雄事,令我心生向往。后来我才离了家乡,投军凉州。又见识了都督这样文韬武略的盖世英才,才知不识书史,几乎误我终生。况都督去后,我在凉州为人排挤,皆说我是南蛮乡佬。我不愿坐以待毙,便发奋读书,然因幼无家学,除兵法之书外,实在艰难。便结识了几个儒生,他们便说我公务冗繁,不能尽读圣贤书,便为我开了数十篇文章,各家各派都有,说是读了这几篇,亦可支应着立足于世了。”
邵璟听了,也自默然。良久亲自下席,来敬沈偃酒,沈偃慌忙躬身,连说不敢。秦冲见了,也赶忙起身,但并未上前,只站在席边相陪。
“我亦知处当今之世,君立身实难。然正因此,我有一绝大功业要奉与沈君,不知沈君可敢自取?”
“我沈偃贱命一条,背井离乡就是为博取功名,光耀门楣。死且不怕,功业自然敢取。”
“那么沈君以为今日形势,凉州该当如何?”
沈偃略作思忖,道:“驱戎、诛匪、整军、削贵、均土。”
邵璟听了,深为叹服,道:“沈君所言,正与某相合。君之所长,固在征伐。驱戎与诛匪,都可建功立业,你要取哪一样?”
沈偃听了,半日不言,良久朗声回道:“属下愿为都督前驱,尽扫戎贼!”
邵璟便问:“若令你去敦煌拒戎人,你当如何?”
沈偃是个有心人,早已深思熟虑,今日见问,不假思索,侃侃谈道:“戎人不足为惧,可惧之处,一为地方豪族把持军中文武职务,勾结戎人,养寇自肥;二为将士摸不到战功,晋升无望,于是惫懒混日,无心恋战。若我到敦煌郡去,则自带一军,先打出声威来,以振奋军心。然后夺回把持在豪族手中的军权,重新整军勒兵,剔除老弱,只留少壮,赏功罚过,日夜操练。而戎人分左右两部,其余小部落更是不计其数,各自逐利,看似来势汹汹,实在一盘散沙。届时各个击破,守土不难。而都督天纵之才,假以时日,凉州富庶强盛,我们再追亡逐北,灭掉西戎不难。”
邵璟听了,不禁抚掌激叹,回头向秦冲道:“沈参军乃当世只英雄矣!尔辈皆不如也。”
秦冲赶忙凑趣道:“沈参军之勇略,世所罕有。我原本也想着去敦煌捞这战功来着,如今闻沈君一席话,再不敢去了。”
沈偃忙道:“非如都督与秦参军所言,在下意欲拒戎于敦煌,实在因为凉州悍匪,不同寻常。他们以戈壁大漠为退路,行动如风,且各有庇护。这些年剿而不灭,实在是因为有力量剿灭他们的,不愿其灭;余者则无力剿匪,若惹了这帮神出鬼没的悍匪,妻子父母不保,乃至于亲族乡邻都要受牵连。我还要在这凉州混日子呢,岂敢惹他们?秦参军勇武无双,又非凉州本地人,尽灭他们指日可待!”
邵璟听了,对这沈偃更是刮目相看,他愿平戎患,本是因为征伐戎人功劳更巨,却以自己怯于剿匪为由,盛赞秦冲,且又将悍匪背倚大漠、勾结豪族这一关键处告知秦冲。此人非但见识高明,亦且深谙人情世故。
“既如此,我便给你一军,你去敦煌……”
邵璟正说着,忽见雕花门外,郭霁正移步欲去,便停了与沈偃之言,招手道:“可休整好了?沈参军等你好久了。”
郭霁的迟疑,不过须臾之间,待见邵璟笑容满面地向她颔首,便款款入内。
只见她薄施脂粉,口点胭脂,双眉如翠画作春山远,明眸善睐顾盼有神,鬘发如云松松挽个垂云髻,上戴摇曳树形金步摇。身披缃绮绕襟深衣,下着紫色曳地月华裙。腰间束一条素色织金束腰,将一段腰身挽系得娉娉袅袅,不盈一握。更有耳着明月之珠,臂佩琥珀之钏,腰悬羊脂白玉,足登青丝之履……
沈偃和秦冲也是从前见过她的,只是所见皆是落魄之时,今日见其盛装出现,不由愕然震惊,一时忘情,哪里顾得上行礼,只呆呆望着。
唯有邵璟把持得住,招呼命座。然心中亦暗自诧异于着意装束后的郭霁,少了几分少年女子的娟然幼态,却平添了妩媚妍丽。
郭霁似乎全然不知众人的惊讶,冉冉上前,便要一一行礼。
“今日私宴,不必拘礼。”
听见邵璟这样说,郭霁便只向堂上三人略屈膝行了揖礼,这是沈、秦二人才回过神来,当即也回了礼。
郭霁品度堂上位次,只见西面上首必是邵璟之座,座旁又一案往往是尊与主位关系亲近之人而设。另外两席,一个在北,乃次尊之座,一个在南,乃是位卑之座。这两个案上酒器食具皆已动过,显然被沈偃与秦冲各占一席。
而最东面与主位相对的,则为陪侍者之席,为最卑。
于是郭霁便立于这东边席上,等待邵璟等人入席再坐。
秦冲系今日安排宴席之人,不待邵璟说话便速速上前,虚引郭霁要到上席去。
郭霁自是不肯,到底还是邵璟发了话,这才到主位之旁的陪坐之席上去,端然垂坐。
众人归席,沈偃却犹自独立于下首,待邵璟问他为何不归席,他这才上前躬身作揖,道:“今日本是都督与郭娘子私游,在下自不该扰了驾。然在下厚颜相扰,实因日日愧怍,以至寝不得安,食不知味。沈偃不才,唯乞都督允在下自陈惭怍怀疚之请。”
一听他这刻意的雕章琢句,邵璟便十分不耐,然亦知他自是要将引咎谢罪的套路走上一遍,便也不去制止。
他当然知道沈偃此举,似在郭霁,实在自己。若不让他特意地表明了心迹,将来二人怎可能了无尘埃地、全无罅隙的彼此成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