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冲去后,邵璟又携了郭霁沿蜿蜒盘旋的山路层层登高,向东回望,俯瞰姑臧城内熙熙攘攘;向西矫首,旁瞻长流小邑红尘烟火;登临送目,远眺群山苍黄连绵无绝。
城邑之内,人群聚居形成的市井,洒落黄沙之间如同碎珠,人们歌哭于之,生息于之。人生代代,永无穷尽,生死革谢,无情逝水。无数的人,无穷的繁息,凝聚成一方火热人间。
城邑之外,不过一道城墙,便是包容了纭纭黔首的辽阔戈壁。黄沙在此聚合,长风在此浩荡。那是怎样一个凛冽、贫瘠,而又万万年不改的的孤独之域。凡目光与脚步所到之处,千里万里,寥无人烟。唯有平沙如海、群山莽苍。你看她沉默如睡,却又觉得她比漫无际涯的沧海还要波澜壮阔。
就这样一面是有限的人生百态,一面是无限的天地荒凉——这是造物主用了怎样的鬼斧神工,营建了如此一个浑厚交融的大观——直看的郭霁没来由的衷肠涌动,热泪盈眶。
云在头顶变幻,风在耳边呼啸,衰草在脚下起伏,两个人便这样站在高岗之上,伫立冥想,久久无语。
当此情景就连邵璟这样不妄动情的勇略将帅也按捺不住油然而生的思绪慷慨,他为陡然而生的情怀激荡,不禁拔剑起舞,迎风啸咏:
时维三秋,登高览阅。
怀山襄陵,洪波兼阙。
天地为炉,造化日月。
山河恒久,星汉光灼。
肃肃猛士,征伐不辍。
捐躯誓死,干戈荡却。
功成得意,怨慕忽作。
横槊长歌,忧心惙惙。
古今人世,往来代谢。
沧海桑田,蜉蝣忧乐。
且歌且舞,平素都雅的邵家二郎竟也有这般纵情徜徉,肆意自由,仿佛回到了那狂妄少年时。
渐渐地,歌咏止声,余韵消散;舞剑未息,清影纵横。
云卷云舒,变幻无穷,邵璟手中长剑,灵动莫测,寒光四射。只见他腾踏起越,转闪飞猱,沉如渊,峙如峰,徐如林,疾如风。时而有侵掠如火之烈,时而有圆转如水之静,时而有厚土高山之默,又有雷霆乍惊之威……
山岩苍黑,不见树木,触目荒草遍地。鸟兽无迹,阒无人声,弥望千山万径。整个高岗之上唯有呼呼风声与邵璟踩踏枯草的飒簌响声相唱相和,落在尘世遗忘的寂寥地,落在闹市之外的清净地。
郭霁悄立在侧,衷心如醉,一时间尽忘身外事。
直到邵璟猛地踏足而立,收剑入鞘,终了干脆,顿形利落,天地才终又回归现世。
如此结束无痕,戛然而止,诚如开始的突如其来——若不是他脸上隐隐透出的细密汗珠,仿佛适才的长歌奋舞从未存在。
然而郭霁却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见了邵璟要挥起衣袖擦拭汗渍,这才如梦初醒般,一眼瞧见他汗水涔涔而下,不由自主地从袖袋中抽出巾帕,递了过去。
只是此举本是因邵璟歌咏慷慨、舞剑英姿所感发,不由自主的激荡之举,并未经过思索,因而当巾帕送到他面前时,她却猛然醒悟深觉不妥。然而再要拿回,却又似更着行迹。她的手便讪讪地停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虽不过电光火石一瞬间,邵璟却顿时看懂了她的心思,他似不着意地随手扯过她手中举着的巾帕,擦了擦汗,道一声:“好痛快!许久不曾这样快意了。这凉州的烂摊子实在拘束人的紧,今日才得尽兴。”
因他这一番举动,郭霁顿解了适才唐突的尴尬,赞道:“沧海桑田,蜉蝣忧乐——都督之歌,自有深意。我虽不懂,亦觉隽永。然将军舞剑,委实豪迈。宝剑锋利,出神入化。天地英雄气,尽在都督的龙渊、万仞之中。”
龙渊、万仞,皆是传世名剑。邵璟所持,虽亦贵重,却未有如此荣名。郭霁借此似赞邵璟之剑,实则赞人。
邵璟听了,却只微微一笑,转身向山间一招手,停在山腰随时待命的府丁便立时派了二人上来听候。
那私人府丁虽非正规士卒,然看着身手矫捷,若论战力,只怕犹在寻常军士之上。
郭霁冷眼旁观,见区区防身护卫的府丁都如此法令严明,由此便知邵璟素日操演部曲是何等情形。
她便想起前年暮春,同梁武夜会于桑林之野。其时孟良亦在,谈及邵璟治军严谨,颇有虎狼之法,赏罚严明,极有威严。然赏赐军功却毫不吝惜,因此手下将士,同仇敌忾,人人争先乐用。
想到此处,她不禁瞧着眼前的邵璟——她自孩童起便听各路人物对此君那些形同传奇的评判断言,无论是“帅才之首,豪杰无双”“勇悍当世,天子腹心”,还是“风云变化,从龙从云”,种种如雷贯耳的名头,从前这些只令她觉得他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奇人物。若不是因近日得他照顾,情谊深厚,她实在难以将眼前这血肉之躯同传言中的一时英杰看做同一人。
那边邵璟却早已吩咐府丁备酒来,回头却见郭霁目光直落在自己身上,毫不收敛,然观其神情,却又仿佛心在别处,似有所思。
这样一来,就连邵璟也不知她心思何在,便道:“秋日寒凉,适才赛马、登山,又出了一身汗,饮些暖酒发散发散。”
听到邵璟说话,郭霁才从沉思深味中回了神,亦笑道:“都督想得周到,那我便等着这酒来,借都督的酒来谢都督美意。”
听郭霁言谈清脆俏皮,话语迂回绕口,邵璟便笑道:“今日得娘子赏脸同游,原是幸事,何谈相谢?”
郭霁却收了笑,敛祍向邵璟下拜,道:“一谢都督屈尊枉驾陪我消散,还特意让我赢了赛马;二谢都督迎风舞剑,令我大开眼界。今日始知,从前所观,不过徒有其形。唯都督之剑,意气雄壮,尽得精髓。”
邵璟虽身在仕途,然出身贵重,性情特异,素来不理会虚言客套。今日得她赞誉,并不似平日反感,便也略还礼,陪着她虚与委蛇道:“娘子谬赞,这不过是抒发胸中块垒的私情玩意,非经略世事的洋洋大观,无甚可观。至于赛马,郭娘子既摒弃竞技游戏之表,得骑乘真意,赢的实至名归,何必谢我。”
“当日都督教我曰,“身法尚可,性子须磨”。”郭霁提及当日与永安县主赛马时邵璟的暗中提醒,不禁笑容醇厚烂漫,道:“我虽在赛马上略有精进,乃因从前得都督指点。今日所谓侥幸取胜,实为都督有意所致。我虽不敏,却不至于狂悖至此,都督百战武略,而妾不过雕虫小技,几斤几两还有几分自知。”
邵璟见她有趣,也自笑了。
二人不过几句话功夫,早有两名府丁抬了酒樽与风炉快步登上冈峦之巅,摆下酒案,铺设坐席,引酒入壶,烧火煮酒……片刻间便将滚热的酒浆分宾主摆在酒案上。完事之后,得了邵璟示下,也不做停留,又飞奔着向半山腰而去。
邵璟遂延请郭霁入席,二人便就着这风轻云淡、霜融露白,相与浅斟细饮,亦别有趣味。
“都督既在百尺楼设宴,又何须另外酌酒于此,岂不费事?”
邵璟并不拘礼,自依礼与郭霁对饮三巡后,便自斟自饮,并不似寻常那样向郭霁劝酒。今闻郭霁此言,便侃侃道:“以天地山岳为席,以飒爽秋风为佐,兴之所至,尽兴而为。若到百尺楼哪得如此气象?又哪得如此自在不拘?娘子从前既能避了众人,终日独游,难道不是为了自得其乐?”
郭霁闻言,这才知道她从前所为,自谓隐秘,其实早为人所察。非但梁武知道,顾绘素知道,梁略知道,就连邵璟也知道,甚至于雍都贵女中亦有人有所察觉。
只不过因她是郭氏贵女,只要不太过分,有些小小嗜好,也为世所容而已。
如今邵璟竟拿她从前所为来作比,许多事情这才恍然露出本来面目。只是这令她难免想起从前旧事,便饮下杯酒,悲从中来。
邵璟亦自知所言引发郭霁悲酸,便由着她自饮自思,并不相扰。
其时已过巳时,山下喧嚣热闹,而山上却空疏寂静。两处相隔不过数里,却各成天地。而就是这自成的一方安静天地,尽够郭霁任情浮想,痛定思痛。
“我如今已身为官婢,微贱至及,得蒙都督不弃,称一声‘阿兄’……”郭霁一面举杯,一面话就说不下去了。
“阿兕,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是你的‘阿兄’。”邵璟顿了一顿,方道:“你有什么话,尽可以直接说。”
郭霁泪眼氤氲,环视四野,却见四野茫茫,空无一人,心中始知邵璟之所以带自己来这里,之所以令护卫府丁都等在半山腰,其实是早料到自己有话想说。
她收了泪,仰面看向邵璟,道:“我自去岁至今,与家人不通消息。虽则庆阳一别,阿兄曾将家中情状明确相告。然此后阿兄还京,或可再获详情。阿兄若知,请实言告我。”
邵璟听了,并未立刻作答,而是又斟满一杯,尽数饮下,方长叹一声道:“你的两个族兄当日脱身北逃,一个被羌人拦截,以囚车载归,于京中东市斩首示众。另一个至今下落不明。你家中已嫁的姊妹,大抵被夫家休弃,未能逃过流放之刑。郭九郎当时尚在渭北,天子派遣左京辅都尉前往捕系——左京辅都尉是海西侯的人,知道九郎年未满十五,便打算在押赴还京的路上暗中下手。所幸当时郎中令梁略亦在渭北,他们未敢动手,这才留了一条性命,流放蜀中。整个郭氏一族,唯有你从兄郭腾与五娘子未被牵连。别的我便不知详情了。”
郭霁沉思良久,忽道:“郭腾是因我阿叔故日的功劳才得脱身的吗?还是因为我五姊姊是梁家人?”
郭霁口中的故日功劳,当然不是指攻城野战之功,而是郭誉当日从龙诛卫之劳。邵璟自然听得懂,因此良久不言。
“想必其中牵扯甚深,阿兄不便相告,既如此……”
“阿兕,陛下虽对故日从龙之臣百般优容,可还不至于大局上没了法则。梁略再顾念你家五娘子,也只可以从中稍作周全,大事却没有他掺和的份。”邵璟一面缓缓说着,一面见了郭霁尚未全悟的样子,又道:“令尊是少府,虽然这些年被剥夺了实权,却曾经受天子特诏监造过弓弩箭羽,而‘少府署’字样的弓弩也确有其事。你从兄郭朗是东宫率更令,无论如何都是太子腹心。而你从兄郭腾只是个郎官,是唯一有机会不被攀扯上的。”
“都督的意思是……有人不想牵连郭腾?”
邵璟点点头:“若非如此,你家旁支里身无要职的兄弟大有人在,为何只有郭腾独善其身?”
“是谁要救郭腾?”
邵璟一瞥,目光落在郭霁脸上,笑了一笑,道:“想放过郭腾的人或许不止一人,但能决定生死的,却只有一人。其实郭腾虽不及乃父,却并不糊涂。”
他们一向瞧不上的不肖逆子郭腾,居然能得人相救。而亲手倾覆郭氏一族的那个至尊之人,竟然愿意对郭腾网开一面。
郭霁闻言惊诧不已,她自幼便听说郭腾的种种顽劣不堪,诸如结交不肖子弟、花天酒地、贪财争利、行为不法、目无尊长、疏远兄弟、亲近小人……从未听过一句有关她这从兄上得台面之处。今日竟得闻有人说起她这从兄“并不糊涂”——而且这个人还是她一向敬重的邵璟,这令她内心颠倒,难以适从。
见郭霁错愕懵懂,邵璟道:“郭腾是行事荒唐,却始终未曾得罪任何权要。他贪婪渔利,却拿所获之利结交天子近臣。他看似没有愚钝,却知道想尽办法在天子面前乞求怜惜。其实风雨将至时,郭腾也在宫中宿卫,他必然已获知你家大难临头的消息。”
“他……知道?他竟一点也没透露?”郭霁虽然瞧不上郭腾,却始终觉得他是郭家人,竟没想到此人无情至斯。
邵璟却摇摇头,道:“阿兕,你这样想,还是儿女情长了。如果郭腾传递消息,于你家有何裨益?”
非但没有裨益,只怕连他自己也搭在里面。郭霁自然明白,道:“我只是想不到,我父亲与叔父为世人所重,家中兄弟又称‘一门芝兰’,而我从兄郭朗为了保全家族,宁死不附叛乱……竟然赶不上一个郭腾。难道……从前都错了?”
邵璟却亲自来到她的酒案前,为她斟了一杯酒,道:“阿兕,你还是不明白。郭腾之所以能留下,不是因为他的对与错,也不是因为他德能胜人,而恰恰是因他懂得在人前不堪。”
郭霁满心不解,呆呆从邵璟手中接过酒杯,却全然忘了饮酒。
见郭霁默然,邵璟便起身归席,举杯相劝,道:“阿兕,饮了此酒,你我就下山去。从此后擅自爱惜,珍重保全。”
二人饮了酒,邵璟便即起身下山,谁知郭霁却依旧在席上垂首呆坐,不肯动身。
“阿兕?”邵璟温言提醒道。
郭霁似乎听懂了邵璟的意思,倒也起身了。可是邵璟都走出数步,回首却见郭霁犹自立在案前不动,便知她定然有未解之惑,挥之不去。
“你是不是尚有疑惑?”虽是问话,其实已经是肯定了。
他知道无法就这样糊弄着离开,只得又与她各自归席,静待不知将引向何方的问与答。
郭霁甫入席便道:“都督适才有言,郭腾因不堪而保全。那么我家获罪,果真只因悖逆庶人吗?”
邵璟不禁侧目,沉默片刻,道:“不然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如果是因为悖逆庶人,我家实在没有反迹。就是那少府流出的箭镞弓弩,并不足以证实定是我父亲所为。”
“不只是兵器,还有从东宫搜出了天子服饰仪仗,这都是少府所司。”邵璟补充道:“全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证。”
“可是阿兄——我父亲在幽州、辽东多年,少府的事早已是多年虚领。”郭霁眼圈都红了,一字一顿道:“朝廷若细细推敲……”
“阿兕!”邵璟断然喝止。
可就是这一声喝止,令郭霁捕捉到了邵璟的意思,如此反而笃定了心中猜想,她控制不住似的挤出一抹笑容,只是这笑中却满挂悲伤,道:“所以,想我郭氏一族与其说倾覆于叛乱株连,不如说是覆灭于百八十余载的世家大族。”
邵璟见她已经说穿,思忖许久,到底无话可说。
郭霁却还不肯罢休,她离了席,走到邵璟面前,就在他的食案前跽坐下来,与他相对而言:“可是我不明白,如果是因为要削弱大族,为什么公孙家好好的,还被重用了。就连萧家的人,萧良娣为悖逆庶人生下一子,为什么也没有丝毫牵连?”
邵璟举杯而待,仿佛要等着郭霁不再执着,然而却见她咄咄不弃,方沉声道:“人生不过匆匆一过客,你非要这样穷根究底吗?”
郭霁笑着摇摇头,眼泪便落下来,道:“邵家阿兄,就是因为人生不过一过客,才不能一世糊涂。”
邵璟却转了话题,叹道:“阿兕,你我既都在这凉州重逢,也算是他乡故知。此后,自有我护着你,你不必再日夜担忧。”
郭霁垂首,问道:“阿兄笃定能安排一切?”
邵璟道:“我说过的话,决不食言。你先忍耐几年,等过了风头,此后若逢大赦,我自然想办法将你弄在名单上,届时还你良家之身。你还年幼,再等几年也还可从容嫁人。我好好替你谋划,定教你称心如意。”
郭霁默默等着邵璟将话说完,然后缓缓向他再拜,方道:“多谢阿兄为我计之深远。可是阿兄难道忘了吗?一旦大难来临,我的姊姊们都被夫家给休弃了。”
“有我在,你担心什么?”邵璟看着她的脸,努力柔和了声音道:“我与你兄长郭律……”
“我知道阿兄与我兄长是生死之交,定然不会弃我于不顾。阿兄如何待我,我怎会不知?”郭霁目光灼灼,直视着邵璟的眼睛,道:“我怀疑的从不是阿兄待我的心意,而是……阿兄是不是从没想过,权柄利禄织成网,阿兄亦是网中人!”
邵璟听了,倒吸一口凉气,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被一个小女子说中了处境。而且还是这样的言之凿凿,一针见血、不留余地。
他终于被逼上了南墙,霍然起身,道:“阿兕,既然你要知道,我不妨告诉你,可你也要承受得住才行!”
“愿闻阿兄教诲!”郭霁毫不气怯。
邵璟却伸手将郭霁拉起,请回她的席上。然后他跽坐在自己的席上,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一连饮了十数杯,方放下酒杯。
他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转过脸来面对郭霁,道:“阿兕,你还记得去岁春日一个雨天,你到宫门外找我,有一件密事要告诉我吗?”
郭霁一惊,心海翻涌,仿佛有一股洪流滚滚而来,就要冲开疑惑的堤坝,唤醒沉睡已久的答案,然而那洪流却又止步于那真相的堤坝前,令人混沌沉闷。
“自然记得,那是关于……”
因为事关邵璟从前的妻子以及悖逆庶人之间不可告人之秘,她顿时住了口,小心翼翼地看向邵璟。
邵璟瞧着她的样子,猝然一笑,但那笑容却又在一瞬间倏忽而逝,道:“其实那时候我早已接受诏命,前去桑林别院……只是有人比我捷足先登了。”
郭霁的心猛地收紧,忽然想起那日滞留宫中的邵璟和他脸上的鞭痕。
随即又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心中忽然闪现却又稍纵即逝的一丝疑惑:她的婢女说守门的阿良要给五公子留门。可是她的五阿兄如果不是到东宫值宿的话,是从不会夜不归家的。
许多前尘连成一线,事实呼之欲出。
“难道……那人……是我五兄长?”
邵璟点点头,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道:“你猜的没错。只是我虽然去晚了,却还是见到了尚未来得及处理掉的尸体。”
“尸体?”郭霁惊呼出声:“谁的尸体?”
可等到话已冲口而出,她才猛然醒悟,不该问出口的。她抬眼去看邵璟,却见邵璟似笑非笑地瞧过来,并没有如她想象中的失态。
她心虚地低下头,却听邵璟声音凉冷,穿空而来:“她死了,我不知是你兄长亲自下的手,还是她因你兄长的进言自戕而死。我看着她的颈项血流如注,浸泡了衣衫。我没有去追你兄长,任由他带走了那个幼龄孩童。不管怎么说,你兄长替我做了我本该做的事。”
幼龄孩童——郭霁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
那年夏日,她正与父亲在书房闲话,忽然从兄郭朗失魂落魄地闯进来,惊慌失措地说出“小公子不见了”的话。
郭朗一向玉树临风,举止倜傥,那日的惊惶落魄是郭霁从未见过的。
而她的父亲在闻言后,也是从未有过的失态,颓然说“郭氏休矣”,不久便花白了头,塌了挺拔的身躯。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郭霁只觉得心神碎了一地,整个人都散了。
邵璟却举着手中杯酒,露出一个无法言说的笑容,然后手腕倾斜,那酒便淅沥沥洒在尘埃与衰草中,仿佛是在祭奠什么。
“我虽当日放走了你兄长,却不得不另寻了机会夺回那个无辜孩童。”邵璟目光冷淡无情,却又仿佛无比疲倦地道:“我选了个你兄长不在的日子,将所有人都灭了口。”
郭霁听了,只觉得浑身上下由内而外地发冷,她努力了很久,才艰难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邵璟冷笑:“难道要留下活口让他们指认你兄长吗?他是郭律的从弟!”
郭霁虽见过血火之战,虽经历过生死恐惧,虽饱经饥馁欺侮,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波谲云诡、密雨惊风的真实内幕。她呆呆看着邵璟,心情无法言说。
邵璟却已经全然如常了,道:“阿兕,其实这样也已于事无补,陛下早就知道是你兄长所为。如果不是我事后应对机变,只怕连我也赔进去了。”
“你是不是明白了为什么家中出过太子妃和太子傅的公孙家未曾受牵连?公孙家早在太子妃薨逝的时候,就已经与东宫分道扬镳,公孙良娣就是稳住悖逆庶人的一枚棋子。至于萧家,不仅在叛乱当日全力与叛军血战,死伤了数名嫡系子弟,事后更是亲手将逃回母家的萧孺人勒死后连同刚出生的婴孩一同献到了天子面前。”
“而你郭氏呢?虽然令尊当日奉驾于行宫,可是别人呢?你家那几个兄弟,除了郭朗当机立断外,其余子弟全部作壁上观,难道你到现在还觉得郭氏冤吗?”邵璟目光袭掠过郭霁煞白的面容,索性说个彻底:“你可知道与东宫素无瓜葛的射声营校尉,只因在悖逆庶人拉他入局时,仅仅关了营门拒绝而未曾立时反击就被满门抄斩!你可知司徒长史并未参与叛乱而仅仅因为是已废司徒王昶的副手,就被牵连诛杀,家破人亡!你可知悖逆庶人走投无路时,打着‘天子已被贼人所弑,叛贼已入雍都’的旗号,欺骗煽动太学生,并放出狱中刑徒随自己入了叛乱队伍,这些人就糊里糊涂送了命!而太学生远在各郡国的父母亲族又何其无辜,莫名其妙被连根拔起,断送了数代人的不懈累积?”
“阿兕,权力所及之处,犹如烈火,稍微不慎就会引火上身,粉身碎骨。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是非判然,对错分明。”邵璟放缓了语气,和颜悦色道:“你觉得郭氏冤枉,可是天子又何尝不怒?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君臣父子——哪里容得分毫二心?你郭氏既奉天子,又事东宫,觉得为难是吗?可是上了这条船的人,哪个不是夹缝里求生?谁不是夜不安寝,食不知味,唯恐打个盹、眨个眼的功夫就会被突如其来的无边波涛吞噬?”
“阿兄……”郭霁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唯有泪如覆水难收似的,涟涟不断。
邵璟叹了口气,递过来一条巾帕,看着她拭去泪水,轻声问道:“阿兕,你如今大可以重新抉择。如果愿做个自在随心的女子,我自会为你安排。可是如果你选择背负郭氏一族的荣辱,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东山再起或一败涂地都有可能。你如果定要如此,就收起眼泪,做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随我一同去百尺楼,到世人的眼底讨生活。”
郭霁听罢,心中一片茫然。此时她眼中无泪,便看清了那个巾帕,正是之前她递与邵璟擦汗的那一条。
她瞧着那揉皱了、展不平的巾帕,一时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