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男子猛地喷出几口水,剧烈呛咳了几声,随即又晕厥过去,但胸膛已有微弱的起伏。
见男子恢复了自主呼吸,楚枫对身旁的夏初道:“他呼吸还很弱,身子也凉得很,得赶紧让他暖和起来才行。”
夏初便征求陈喜儿的意见:“喜儿姐,能让这人进屋吗?”
陈喜儿忙不迭地点头:“可以!当然可以!”这人是十九从河里拖上来的,真要死在自家门口,那麻烦可就大了。
得了准话,楚枫立刻招呼人群里的石头和老五过来抬人。三个高大的男人抬着个昏迷的人,挤进这狭小的窝棚,连转身都困难。
将人小心放在床上后,楚枫对石头和老五道:“你们俩先出去腾地方,让屋主人进来照料。”石头和老五依言退出。夏初和陈喜儿随即进了屋。
楚枫对夏初道:“现在天气虽不冷,但这人身体失温严重,若再不回暖,恐怕撑不过去。”
他话里有些词夏初听着陌生,但意思却明白。夏初便对陈喜儿道:“喜儿姐,得用你家冬天的厚被子,给这人盖上才行。”
陈喜儿闻言,立刻走到墙角的小柜子前,抱出一床打满补丁的破旧厚棉被。
楚枫接过被子,对屋里两人道:“你们先出去一下,我给他把湿衣服脱了。”
床上人浑身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好在是夏天,总比寒冬腊月落水的人好救些。夏初与陈喜儿便退到门外。
到了门外,夏初这才有机会问清事情原委。
原来,因为今天逢集,十九想着夏初可能会来镇上,便想去河里摸两条鱼给他小初哥。
到了河边,远远看到河心飘着一件衣裳。他家穷,缺衣少穿,十九就想把那衣裳捡回来。
谁知游近了一看,才发现是个人脸朝下趴在水里,一动不动地随波漂流。他当时也没多想,拽着衣服就把人拖到了岸边,然后大声呼救。
有路人帮忙,才七手八脚地把人抬到了他家门口。
“唉!”陈喜儿重重叹了口气,“你说这孩子,给我捡这么大个麻烦回来。人要真死在这儿了,我们娘俩挖坑埋都费劲。”说着,她感激地拍了拍夏初的手臂,“还好你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闯了祸的十九缩着身子躲在她娘身后,牙齿还在打颤。他拖人上岸时没想太多,后来听到围观的人议论“要死了”,他才真正害怕起来。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哪里见过死人?
“没事的,喜儿姐,十九这也是好心救人。”夏初安慰了陈喜儿一句,又指着她身后瑟瑟发抖的十九道,“你看把孩子吓的,衣服都快捂干了,头发还在滴水呢,赶紧给他弄弄,别着了凉。”
“诶!好!好!”陈喜儿这才想起儿子,连忙转身去照看。
屋内,楚枫迅速脱掉落水者湿透的衣物。剥开衣服,他才发现这人身上竟有好几道狰狞的旧伤疤,看形状像是刀剑留下的。
此时也顾不上细究,他用厚棉被将人严严实实裹住,又把墙角煮饭用的小炉子搬到床边,添了几根粗柴,让火苗“呼呼”地旺烧起来,尽可能提升屋内的温度。
做完这些,他才出门叫夏初:“夏初,你进来看看。”
这是他第一次叫夏初的名字,夏初听着略感陌生,但也没耽搁,立刻进屋。他仔细探了探男子的脉搏,又查看了呼吸状况和瞳孔反应。
检查完毕,夏初转身对站在身后的楚枫道:“脉象虚浮无力,呼吸微弱,他自身产热不足,光裹着被子怕是不顶用。得给他搓热身子,活活血才行。”说着,他就从被子里扯出那人的一条手臂,准备开始搓揉。
楚枫眼疾手快,一把抢过那条手臂:“你出去叫石头他们进来,让他们来搓。你还是去给这人弄点驱寒回阳的药汤吧。”
他哪敢让夏初动手?床上这人脱得精光,他自己虽然不觉得男子哥儿碰一下有什么,但这世道可容不得半点闪失。
万一这人救活了,知道自己被一个哥儿摸了全身,非要负责……那他岂不是费劲巴拉给自己招来个情敌?
夏初没多想,依言出去叫了石头和老五进来。两人进来后,一个搓手,一个搓腿,卖力地干起活来。
石头一边用力搓着那人的小腿,一边忍不住问:“哥,你刚才在外面那是在干啥?”他当时在旁边插不上手,对他哥那套又按又“亲”的动作完全摸不着头脑。
因为个子相对矮小,被安排在床里侧搓手臂的老五也问:“枫哥,你那样按他胸口,是不是在把他肚子里的水挤出来?我看你按了十几下,他就吐水了。”
石头更疑惑了:“诶?不是被我哥亲吐的吗?”
楚枫脸一黑,瞪了石头一眼:“我那是往他嘴里吹气!他肺里呛了水,自己吸不了气!”跟这两个“古董”解释心肺复苏的原理纯属对牛弹琴,他干脆道:“反正都是为了救人!你俩不准出去瞎说!”
石头立刻听话地闭嘴了。搓到床上人大腿上一道明显的疤痕时,他压低声音:“哥,你看见这人身上的疤了吗?”
楚枫点头:“看见了。”
老五也看到那人肩膀上深长的旧伤,有些害怕:“这人……不会是个山贼土匪吧?”
石头一听,停了手,看向楚枫:“那咱们不能救吧?救活了,回头抢我们怎么办?”
“不是土匪。”楚枫语气肯定。
他打量着床上的人,约莫三十出头,虽闭着眼,但五官方正,浓眉深目。手上的茧子厚实,身上的肌肉线条分明,和石头这种靠打猎练出来的粗犷不同,透着一种经过系统训练的劲健。
那些伤疤有新有旧,有刀砍的,也有剑刺的。最重要的是,刚脱下的那身湿衣,料子绝非普通棉麻,楚枫虽认不出具体材质,但绝对价值不菲。
三人合力将床上人的四肢躯干都用力搓热了一遍,直到感觉那冰凉的皮肤下终于透出些许温热的气息才停下。
此时,夏初也从药铺抓了药回来,让已经缓过神来的十九用屋里的炉子熬上。
这一通忙活下来,早已过了午时。之前围观看热闹的人,在楚枫他们把人抬进屋后就渐渐散了。
夏初感觉肚子饿得咕咕叫,但这屋里乱糟糟的也没法做饭,便掏出几十文钱塞给十九:“十九,去前面巷子口那家包子铺,多买些馒头回来,大家凑合垫垫肚子。”今天卖羊肉挣了不少,也算是托了里面那人的“福”,他便大方一回。
十九攥着钱,一溜烟跑了。陈喜儿看着夏初,满脸歉意:“夏初,又给你添麻烦,又让你破费,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喜儿姐,你就别跟我见外了。”夏初笑着打断她,“这都是我能帮上才帮的。要是帮不上的,你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应承。所以呀,你就别老想着欠我人情了。”
说着,夏初想起背篓里的东西,走过去从里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陶罐,递给陈喜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喏,给你和十九带了点好东西。”
陈喜儿疑惑地揭开罐盖,一股混合着萝卜清香的羊膻味飘了出来,虽然不算浓烈,但她一下就闻出来了,惊讶道:“这……你怎么还特地去买这个?”
她想起上次夏初说过她身子虚需要羊肉补补,以为这是夏初特地买的。
“不是买的,”夏初解释道,“昨天我在山上运气好,捡了只野山羊。炖了一大锅羊杂骨头萝卜汤,就用这陶罐子给你们娘俩留了些。等会儿我们走了,你就热热喝了。昨晚熬的,不能再放了,再放怕要坏。罐子我下次来拿。”
陈喜儿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有些哽咽:“你这孩子……怎么有点好东西就总惦记着我们娘俩?我们上辈子是积了多大的德,这辈子才能遇上你这么好的人……”
“你看你,又说这种话。”夏初看她又要掉眼泪,有些无奈,正好瞥见十九小小的身影远远跑回来,便笑道,“好了好了,十九回来了。让他瞧见你这红着眼的模样,还以为我欺负他娘了呢!”
“他才不会那么想你呢!”陈喜儿故意做出吃味的表情,“就算你真欺负了我,那小没良心的,一准儿也是帮你不帮我!”
人算是救活了,现在只等着他醒来。楚枫、夏初几人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准备离开。
夏初原本还有些担心,留个陌生男人在家里会影响陈喜儿的名声。
结果陈喜儿倒是豁达得很:“人命关天,哪还顾得上避嫌?我总不能把好不容易救活的人扔出去吧?反正金虎那混蛋时不时就来骚扰我,我这附近,早就没什么清白名声可言了。”
回十湾村的路上,依旧是一前三后地走着。石头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抱怨:“黑……夏初也太抠门了!卖了那么多羊肉,就给我们买几个馒头打发?里正爷爷还给我买肉包子吃呢!”
“不吃给我!”楚枫作势要抢他手里的馒头,“里正爷爷那是特地给你买的包子吗?你脸真大。”
老五倒是不嫌弃,大口大口地啃着馒头:“这白面馒头也好吃,比杂粮窝头强多了。”
石头赶紧把馒头护住,塞回嘴里,脸上露出担忧:“哥,你要是真娶了他,他这么抠门,我以后是不是就吃不上肉了?”
“你本来就该少吃点肉,瞧瞧你这膘厚的!”楚枫说完,顺手在石头圆鼓鼓的肚子上拍了两下,心里却想:他的黑皮天菜才不是抠门,那是精打细算会过日子。
走到石家村的岔路口,便要与老五道别了。楚枫停下脚步,认真嘱咐道:“老五,我想娶夏初这事,别跟其他人提,老头子那边也别说漏嘴。”
说完,他掏出一两银子递给老五,“这几天你没事就去镇上转转,帮我盯着点赵麻子和金虎。我担心麻子在夏初手上吃了亏,会找金虎那个无赖帮忙出头。”
他郑重其事地说想娶夏初,但毕竟还没得到夏初本人的首肯,这事就不能张扬。万一人家不愿意,他总还有努力的机会。
要是传得沸沸扬扬,最后夏初迫于流言不得不嫁给他,那不成道德绑架了?这可不是他楚枫的作风。
“好,枫哥,我记住了。”老五点头应下差事,却不接银子,“钱就不要了,上次卖黑麂的钱你给得够多,我还没花完呢。”
“拿着。”楚枫不由分说地把银子塞进他手里,“打听消息也要请人喝碗酒,疏通关系。”走了几步,他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了一句,“还有,不准到处乱走!找不到路就原地待着,等有路人经过,问清楚了再走!”
石头听了,在一旁嘿嘿直笑。老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跟着嘿嘿乐了起来。
夏初回到家,趁奶奶在后院菜地忙活,赶紧把今天卖羊肉的钱拿出来仔细数了数。除去买馒头花掉的四十文,净赚了四两一钱零十文。比起整只羊直接卖掉,足足多挣了二两银子!
他从卖人参的钱里拿出那半两碎银,又把今天卖羊肉赚的一钱十文放回人参钱里,这样,他就可以多交四钱银子给奶奶。
李老太看着手里的四两半银子,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这红烧羊肉这么好卖!”
夏至用小手把那半两碎银在桌上滚着玩,天真地说:“羊肉汤也好喝!要是哥能天天捡到羊就好了。”
“哪有那好事!”李老太笑着嗔道,“你奶我上山几年也没捡到过一次,你哥就是运气顶天了!”说完,她一把抢过夏至手里的银子,“别玩了,再玩给银子磨小了!”小心地把所有钱收进钱罐子,准备抱进屋藏好。
“奶,您等等,我有事跟您商量。”夏初叫住了她。
李老太放下钱罐子:“啥事?说吧。”
夏初拉着奶奶的胳膊,正色道:“奶,您看咱家现在也有点余钱了。要不,送夏至去石家村王秀才那儿念书吧?他总跑去打扰夏林读书,也不是个事儿。”
夏至一听要送他去念书,眼睛瞬间亮得像小星星:“哥!你要送我去念书?”
夏初笑着揉了揉弟弟的包包头:“对啊,你想去吗?”
夏至刚想大声说“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夏林的娘杜大婶天天念叨夏林哥读书要花好多钱——要给先生束脩,逢年过节要送节礼,还要买纸笔……小家伙眼神黯淡下来,别扭地转过身,背对着哥哥小声道:“我……我不想去。”
夏初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是口是心非,故意对李老太说:“奶,您看,至儿是不是怕吃不了读书的苦?”
李老太会意,立刻接话:“是啊,读书可苦了。每天卯时就得起床,辰时初就得背着书箱出门,走四里地去石家村,刮风下雨都不能停……”
夏至一听这话,猛地转过身,大声反驳:“我才不怕苦!”
夏初忍住笑问他:“不怕苦怎么不去念书?”
夏至噘着嘴,声音低了下去:“杜大婶说……说读书要花好多好多钱……”他口中的杜大婶,正是夏满仓的大儿媳妇杜召琼。
夏林只要一贪玩,她就会念叨花了多少束脩、买了多少纸墨。夏至在旁边听得多了,自然知道读书是件很“费钱”的事。
夏初抱过奶奶手里的钱罐子,用力晃了晃,里面的铜钱碎银撞得罐壁叮当作响:“怕什么!咱们家现在有钱了呀!”
“哎哟!你个混小子!再晃给我罐子晃碎了!”李老太在他手上拍了一巴掌,心疼地把钱罐子抢回来抱紧。
夏至噘着嘴,小大人似的说:“哥,你就哄我!我又不是不认识钱,罐子里哪够?”
夏初收起脸上的玩笑,将夏至的身子扳过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至儿,哥会挣钱,以后还会挣更多钱。你今天也看到了,哥一天就挣了好几两银子,都够你两三年的束脩了。所以,你不用担心咱家没钱,你就放心大胆地去读!只要你肯用心读好,哥就供你!”
夏至听了哥哥的话,大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他看向李老太,带着期盼和小心翼翼:“奶……我真的可以去念书吗?”
“行!可以!”李老太爽快地应了,随即又故意板起脸道,“不过丑话说前头,早上得自己爬起来!我可不叫你!”
手里有了钱,她当然不会反对送小孙子去读书。她自己就出身书香门第,太清楚读书识字对一个男子意味着什么了。
即便不考功名,将来谋生也比睁眼瞎容易得多。那些穷秀才之所以穷,多半是考不上又硬要考,还放不下文人的清高架子去做别的营生。
远的不说,就说本村的夏满仓。他认识的字还没李老太多呢,凭什么能当上里正?不就是因为他识文断字,会些别人不会的吗?
一个里正,每年官府的补贴虽只有五百钱,但好处可不止这点。村里卖地、开进出城文书、修房落户什么的,都得找他办。找他办事的人,有谁是空着手去的?就算提把青菜、拎几个鸡蛋,那也是心意!
更重要的是,里正在十里八乡那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人脉关系自然就广。他二儿子夏有田能在县城把牛马行开得风生水起,不也靠着他爹认识的人多、路子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