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升见楚枫接管了课堂,便悄悄退到了门外。夏至与石头也寻了靠墙的位置站着。
楚枫并未立即开始授课,而是从左至右,将每个孩子细细打量了一遍。他的目光在每张稚嫩的脸庞上仅仅停留一瞬,然而就这一瞬,被他注视的孩子,都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嬉笑,挺直了腰背,屏息凝神。
待目光扫过所有人,楚枫才微笑着开口:“在授课之前,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为何会来这里念书?”
孩子们面面相觑片刻。一个小胖子率先道:“我爹让我来的。”
这小胖子正是赵仕的孙子,名叫赵禄。
那个嘴角还沾着奶油的男孩也道:“我爹说念了书可以当官。”
“对,我爷爷也是这么说的。”
“为了当官!”附和声立刻响成一片。
楚枫又问:“那为什么要当官呢?做商人不好吗?”
小胖子赵禄又是第一个接话:“做商人也好,有好吃好喝,还有好多银钱,但当官更好!当官不仅有这些好处,还很威风。”他目睹魏耀光做了员外后作威作福的模样,对做官有了自己的理解。
“当官有权力,可以给家里做生意的兄弟姊妹行方便。”嘴角沾奶油的男孩补充道,他叫钱多多,家里是开银楼、当铺的。
楚枫瞥了钱多多一眼,心中暗忖:这孩子若真踏上仕途,行事作风怕又是一个世家缩影。
一个细小的声音从赵禄身后传来:“当官可以光宗耀祖,做商人会被人瞧不起。”
这是付裕的儿子付壮壮,他个子矮小,几乎被赵禄挡得严严实实。
付壮壮的话虽轻,引起的共鸣却最强烈:“对!我爹也是这么说的!”
课室外,北穹书院几个闲来无事夫子听闻王府安排了一个商人来授课,纷纷赶来旁听,听到里头孩子们的发言直摇头,心说:如此品行,怎能成才?
楚枫听着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回答,却没有夫子们的焦虑,脸上笑意更深,眼底却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
他并未立刻反驳“当官最好”的观点,反而点了点头:“当官威风,有权有势,能庇佑家族,这确实不假。我们商人逐利,在许多人看来,似乎只为了自己腰缠万贯,吃香喝辣,甚至有时还被骂作‘奸商’,是也不是?”
“是!”下面的孩子都重重点头。
“那么,”楚枫话音陡然一转,声音清越拔高,“我今日便告诉诸位,真正的商道,其利之大,其功之高,远超一官半职之威!你们可信?”
孩子们自然不信,纷纷摇头。
楚枫正思忖如何切入正题,窗外隐隐传来市井的叫卖声。他灵机一动,想给石头递个眼色,却发现那人靠着墙,脑袋一点一点,竟已打起瞌睡来。
楚枫无奈,只得将目光投向夏至,示意他将紧闭的窗户打开。
夏至会意,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了窗户。瞬间,街道的喧嚣与明亮的阳光一同涌入室内,冲淡了课堂的肃穆,裹挟进浓郁的市井烟火气。
那嘈杂声浪中,各种小商贩的吆喝最为响亮:
“耍货——拨浪鼓儿小风车儿!”
“买泥人儿喽——孙猴八戒胖娃娃!”
“卖绒线儿——发网子!针头线脑——顶针儿纽袢儿!”
“桂花油——梳头油!胭脂——粉儿!”
“卖木梳——篦子!通头发——不生虱!”
“瓦盆——大缸小罐!”
“蜜来哎——冰糖葫芦儿来哟!”
“吹糖人儿喽——”
孩子们听到这些熟悉的声音,精神为之一振,连打瞌睡的石头也惊醒了大半。
楚枫抬手指向窗外:“这些声音,你们都听见了吧?他们只是最不起眼的小商贩。但他们贩卖的针头线脑,让足不出户的妇人们生活便利,他们挑来的耍货、零嘴,点缀了你们的童年。或许,你们中有人瞧不上这点小营生,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存在,实实在在地方便了千家万户的生活。”
孩子们听得似懂非懂,脸上露出疑惑,不知这个在父亲、祖父口中很厉害的楚老板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楚枫示意夏至重新关上窗户。待嘈杂渐弱,他才继续道:“而这些为我们带来便利的小贩,严格意义上还算不上真正的商人。真正的商人可不止这点能耐,他们能沟通南北,支撑起一个国家的经济运转!”
孩子们脸上的懵懂更深了,下意识觉得楚枫在夸大其词,在座的都是商户子弟,他们怎不知自家有这般厉害?
楚枫见大家面露怀疑,便拿出数据说话:“咱们永隆,粗略算来有三亿多人口,其中□□成是农人、匠人。这些人靠双手劳作,为朝廷贡献了七成税收。你们可知,还有三成从何而来?”
钱多多试探着回答:“是我们吗?我家每年都缴税的。”
“对!”楚枫颔首,“另外三成,正来自我们这些商人!而这三亿人口里,真正从商的,不过三四百万人。你们算算,一个商人所承担的税赋,抵得上多少农人、匠人?”
下面的孩子立刻掰起手指头,甚至有人摸出随身的小算盘拨弄起来,但这笔账对他们而言还是太难了。
夏至见算了好一会也没一个人算清,便适时接话,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若按四百万商人计算,平均下来,一名商人的税赋贡献,大约可抵三十来名普通百姓。”
楚枫点头:“而这还只是平摊在每位商人头上的数目。生意做得大的,譬如我们北凉府四大家——”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听到“四大家”名号便下意识挺直脊背的孩子,“你们各家每年缴纳的税银,甚至足以抵得上千名百姓的贡献!”
“哇!这么多!”孩子们纷纷咋舌,惊讶于自家竟缴纳了如此巨额的税款。
听墙角的夫子们也被这个数据震惊到,用眼神互相询问,真的假的?
“不仅如此,”楚枫并未被孩子们的惊叹打断,“那农人、匠人所贡献的七成税收,其中亦有我们商人的功劳。你们想想,若没有我们商人居中运转,他们辛苦产出的粮食、精心烧制的瓷器,如何能换来银钱?没有银钱,他们又如何交得上那七成的税银?”
从楚枫的话语中听出了商人的举足轻重,孩子们脸上的神色逐渐由懵懂转为骄傲。
楚枫看着那些挺起胸膛的小脸,继续道:“这些汇聚起来的税银,去了哪里?”
赵禄接话道:“去了官府。”
钱多多道:“交给了皇帝。”
“给军营买粮草了。”付壮壮道,他家如今接手了镇北军粮草之事,他对此也有一点点了解。
“你们说的都不错,”楚枫先肯定了孩子们的回答,才继续道:“但这只是一小部分的去向,更多的充盈了国库,变成了边疆将士御敌的铠甲刀枪!变成了疏浚河道、修筑堤坝的工钱!变成了赈济灾民、开设义学的粮款!最终惠及永隆三亿百姓!”
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被点亮的星辰。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家缴纳银钱的去向。
原来,那些交出去的税,不只是供养官吏,更能变成如此多实实在在、利国利民的事物!
夫子们则陷入了沉思,默默计算自己为国家、为百姓贡献了多少,结果自是让他们自惭形秽。
洗脑第一步,摧毁原有价值根基,已然完成!
楚枫随即开始了第二步:认知重构!
“商人逐利,看似为己,实则驱动着万物流转!我们商人,以银钱为引,让南方的稻米北运,让北方的皮毛南销,让深山的药材救人性命,让海边的鱼盐滋养内陆,让工匠的手艺得以糊口,让农夫的收成换回所需!这其中的每一笔交易,都如同一条条血脉,连接着千家万户,使物尽其用,让人各得其所!这便是‘利’之流转所焕发出的勃勃生机!”
楚枫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稚嫩而专注的脸庞:“你们说,是治理一城百姓的官厉害,还是为千千万万人‘活命’奔波、让这天下真正‘活’起来的商人厉害?”
“商人厉害!”孩子们被他描绘的宏大图景和激昂话语点燃了热血,齐声高喊,仿佛瞬间肩负起了支撑天下的重任。
外面的夫子却被楚枫一番话说得满脸愧色,在心中发誓:回去定要将写过那些骂商人的文章给烧了,再连夜写几篇歌颂赞美的诗词出来。甚至有人受楚枫的话启发,脑中已经有几句词了。
楚枫根本不知道外面有几个夫子被这场“洗脑”教育波及,他准备开始第三步:提升责任感与荣誉感,塑造价值认同!
楚枫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前世年会发言,鼓励销售精英们的气势,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有人觉得商人低贱?试想,若没有商人运转物资,边疆的将士只能饿着肚子、穿着单衣去打仗!若没有商人调集粮秣,北凉府缺粮时,百姓何以果腹?京都的贵人,又怎能享用到咱们海边出产的上好刺参?这‘商’之一字,流通的是金银,贯通的却是国脉!是维系无数百姓生计的命脉!”
楚枫环视全场,换上了平静的语气:“你们会觉得当官的出行有人簇拥、坐八抬大轿很威风,手中有权为亲眷谋利很厉害。然而,这样的官人,背后会落得怎样的名声?‘狗官’?‘贪官’?被冠以如此污名的官,你们还会觉得威风吗?”
古人最重声名,这些出身商贾、时常听到“奸商”二字的孩子,对“名声”二字尤为敏感。此刻听了楚枫的反问,都陷入了沉默,脸上骄傲的神情被深深的思索所取代。
“光宗耀祖?何为真正的光宗耀祖?”楚枫陡然拔高声音发问,随即不等孩子们回答,便斩钉截铁地道:“绝非仅是头顶乌纱,门楣高悬!而是行得正,做得端,以一己之力,为这天下苍生尽一份心,出一份力!让更多人因你们的存在而生活得更好,让你们的家族,因你们‘为国为民所做的实事’而感到由衷的骄傲!让后来者以你们为榜样,这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楚枫刻意停顿了片刻,让这振聋发聩的话语在每一个孩子心中激起涟漪,沉淀分量。
“所以,我再问你们,为何要来念书?”楚枫的声音低沉下来,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字字敲击在心坎上,“念书,识字明理,不是为了仅仅去做一个高高在上、只图自家威风的官老爷!更不是为了只学那钻营算计、只顾帮衬家族私利的小道!那些格局,都太小了!”
洗脑的最后一步:喊出那足以铭刻灵魂的口号!
“念书,是为了让你们真正明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一个孩子的心头!连聚在门外的几位夫子,也被这雷霆之声震得浑身一凛,频频颔首,面露动容。
楚枫蓦然转身,目光如灼灼火炬,“无论是手握权柄的官员,还是面朝黄土的农夫,是匠心独运的工匠,抑或是走南闯北的商贾,每个行业的存在都有意义,都是构建出这个社会的一部分,穷人、富商不该被轻视,那些只知盘剥百姓的官员、不事生产的世家,更不值得被敬畏,我们真正该佩服的,是靠自己双手努力活着的人,该敬重的,是那些能兼济天下的人!!”
学堂内陷入一片庄严的寂静,落针可闻。孩子们的眼睛亮得惊人,胸膛微微起伏,呼吸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小胖子赵禄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钱多多怔怔地看着自己还沾着奶油的指尖,仿佛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双小手未来可能承载的千钧重量,而一向怯懦的付壮壮,眼中那点微弱的火焰已燃成了清晰的光亮,驱散了往日的畏缩。
楚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几位夫子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这些读书人,平素身处夹缝之中,对上既不苟同世家大族垄断权柄、盘剥黎民的做派,对下又不屑与“唯利是图”的商贾为伍,自持一份清高。
此刻,他们固有的认知框架被楚枫的话语猛烈地冲击着、摇撼着。
一个从未深思的问题,开始在他们脑海中悄然发芽:阶级、身份、地位,这些衡量人之高下的标尺,究竟应该以何为基准?难道仅仅是官位品阶、出身门第?抑或……是那实实在在为国为民所做的功业?
楚枫浑然不知,自己今日这堂为商贾继承人们“洗脑”的课,其蕴含的思想锋芒,已深深楔入北凉府教育界的根基,即将引发一场深远而持久的变革。
此时,楚枫的目光重新落回学堂内那一张张稚嫩却已被点燃的面孔上。
楚枫放缓了声音道:“今日告诉你们这些,并非要你们立刻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要你们将此铭记于心,无论你们将来是走科举仕途,还是继承家业经商,亦或是从事其他行当,当你们行至高处,前途光明之时——”
他刻意停顿,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莫要只看顾自家兄弟姊妹的方寸之地!要将目光放得更远,投向那些真正需要援手的人;要将心胸拓得更广,容得下山川湖海,众生百态,记住,为别人点一盏灯。照亮了他人前行的路,也必将,照亮你自己。”
这堂课,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然而,那些端坐在课桌前、年龄从几岁到十来岁不等的孩子们,胸中已然被一股滚烫的热血所充盈。
一张张小脸上,褪去了懵懂与顽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使命感。
那稚嫩的肩膀,此刻仿佛已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重量,那是关乎天下苍生的责任,虽抽象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们心头。
连夏至都被他大哥说得热血沸腾,唯一无动于衷的恐怕就只有石头了,全程都在靠墙打瞌睡,直到楚枫出门推了他一把,他才迷迷糊糊的跟着往外走。
待几人迈步走出课室,身后的课室里孩子们已经议论开了,都在畅想将来要做什么为国为民的事。
而等候在外的陈月升与几位老夫子激动得满面红光,争先恐后地簇拥着楚枫,眼神里充满了对他这个年纪身份不该有的热切与崇敬。
须发皆白、平日里最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齐夫子,此刻双手微颤地抓住楚枫的衣袖,声音激动得有些发哽:“楚……楚先生!听君一堂课,胜读十年书啊!老朽……老朽这半辈子,竟从未想过‘商’之一道,竟有如此通天彻地的伟力!为国聚财,为民通利,此乃……此乃经世济民之大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振聋发聩!振聋发聩啊!”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仿佛要将它刻进骨子里。
楚枫听老夫子叫自己先生,有些汗颜,面对齐夫子的夸赞,只得报以微笑:“不敢当,不敢当。”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鲁夫子,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清高,此刻也彻底放下了架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楚枫,急切地问道:“楚先生!您方才所言,‘光宗耀祖’并非门楣高悬,而是行正事、惠苍生……此论发人深省!那……那依先生高见,我等教书匠,该如何‘兼济天下’?莫非仅仅是教出几个应试的举子?”
楚枫:“......”他一点都不想跟酸腐先生讨论学问。
好在有人替他回答了,陈月升拍着大腿,一脸恍然大悟后的亢奋:“通了!全都通了!楚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人!他那‘点灯’之说,更是至理名言!教书育人,何尝不是点灯?点的是心灯,照的是学子们走上正道的路。”
几位夫子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飞到楚枫脸上了,那架势恨不得立刻把楚枫奉上神坛,再开三天三夜的研讨会,将这‘新学’发扬光大。
楚枫被几个老头热情包围,只觉得头皮发麻,额角似乎有冷汗要渗出。他原本只是想给这群小萝卜头洗洗脑,树立点积极向上的价值观,顺便提高一下商人的地位认同感,哪曾想隔墙有耳,还把这几位“资深教育工作者”给深度洗脑了!看他们这架势,简直要把他当成开启新时代的圣人了。
他脸上努力维持着温和得体的笑容,脚下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小半步,试图拉开一点距离,同时用眼神向旁边的夏至和刚刚清醒过来的石头求救。
夏至抿着嘴,强忍着笑意,上前用手将楚枫与几个夫子隔开。
石头则一脸茫然,显然还没完全搞明白这群夫子为何如此激动,只觉得他们吵吵嚷嚷的,扰得他刚醒的瞌睡又有点犯了。
“诸位夫子过誉了,过誉了!”楚枫连忙摆手,试图降温,“在下只是与孩子们分享一些浅见,当不得如此盛赞。教育之事,博大精深,还需诸位夫子……”
“楚先生太过谦了!”齐夫子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此乃大道!关乎士子立身之本,关乎国朝未来之气运!先生务必常来书院,多多开讲!老朽定当召集所有师生,洗耳恭听!”
“对!常来讲学!”
“楚先生切莫推辞!”
几位夫子异口同声,眼神热切得仿佛要将楚枫生吞活剥,好把他脑子里那些“惊世骇俗”却又令人醍醐灌顶的道理全掏出来。
楚枫看着眼前一张张因思想受到巨大冲击而兴奋涨红的脸,心中无奈地哀叹一声:完了,这洗脑效果好像有点……过于成功了。
他只是帮阿十忙跑一趟,可没想当什么精神领袖啊!
他一边虚应着“一定一定”、“改日再议”,一边不动声色地在夏至的掩护下,艰难地从夫子们热情的包围圈中向外挪动。
这章卡得很严重,修修改改好多遍,最后也不算满意,先这样了,等我灵光乍现时再来改一改[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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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第 13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