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路程,十九催得更急。景洪下不去手打驴,十九就在旁边直接用马鞭代劳。一路颠簸,颠得景洪与韩简方脑瓜子嗡嗡作响。
到了晚上,十九也不找客栈或农家借宿,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露宿。好在如今天气回暖了些,倒不至于着凉,只是洗漱格外不便,连带着人也灰头土脸。
十九往日送货跑惯了,加上天生长得俊朗,风餐露宿下来,不过是从一个俊美少年郎变成了个荷尔蒙爆棚的狂野青年,依旧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相比之下,景洪与韩简方就没那么体面了。三日的风吹日晒、露宿荒野,两人皆是蓬头垢面,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一副历尽沧桑、疲惫不堪的模样。
就这么紧赶慢赶了三天,第三日傍晚,终于赶到了苍山县城门口。
守城士兵见他们风尘仆仆,形迹狼狈,直接摆手道:“今日要关城门了,登记难民的已经下职,明日再来吧!”
景洪憋了一路的火,没好气地瞪了那士兵一眼:“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士兵皱眉,借着将暗的天色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衣衫不整、满面尘灰的人,疑惑道:“你这老头谁呀?”
四十岁竟被人喊作老头,景洪心中一阵憋闷,不由得怨怼地抬眼瞥向骑在马上的十九。
十九以为他是觉得在下属面前自报家门丢脸,便“贴心”地代为宣告:“这位是苍山县令,景洪景大人。”
那士兵闻言非但没有恭敬,反而瞬间警惕起来,手立刻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厉声喝道:“你们到底是谁?竟敢冒充县令大人?”
他认不出景洪有几个原因:一是天色渐暗,光线昏昧;二是平日的景洪身形高壮,走路带风,而眼前这人蓬头垢面、微微弓腰、一脸萎靡;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全县百姓都知道,苍山县穷,苍山县衙更是穷得叮当响,牲口只剩一头老驴。眼前这行人,不仅有驴车,竟还有一匹高头大马,这哪里像他们那位寒酸的县太爷?
十九见那士兵要拔刀,立即一脸戒备,准备随时出手。
景洪见状,赶紧将手中的驴绳塞给韩简方,强撑着疲惫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沾满灰尘的衣袍,这才跳下驴车。
那士兵见他跳下来,戒备地又后退了两步。
景洪无奈,走到驴车后面,把那头标志性的老驴牵上前来,指着它对士兵道:“你仔细看看,是不是本官,再看看这老伙计,认不认得?”
士兵的目光落到那熟悉的老驴身上,这才借着城门楼子透出的微光仔细端详景洪的脸,轮廓和神态终于对上了号!他慌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惶恐:“见……见过大人!是卑职眼拙,请大人恕罪!”
景洪没好气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士兵指了指城门内,忙不迭解释:“回大人,他们都在里头准备关城门了。”
“那还不快让本官进去?”景洪难得端起了官威,连日来的疲惫和憋屈让他语气更冲,“还想让本官今晚继续露宿野外不成?”
士兵被他吼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怠慢,赶紧转身朝门内大喊,让同僚们暂缓关门。
三人总算在宵禁前挤进了城。先送韩简方回家,时间太晚,济生堂早已关门。
韩简方敲了好半晌门,忠伯才颤巍巍地出来应门。打开门,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影杵在门外,他吓了一跳,惊讶道:“哎哟!小老儿眼花了?你这是看病还是……讨饭啊?”
韩简方听到忠伯熟悉的声音,这一路积累的所有委屈、惊吓和疲惫瞬间涌上心头,鼻子一酸,带着浓重的哭腔喊道:“忠爷爷,是我啊!”话音未落,这受尽委屈的孩子,一头扑进忠伯怀里,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
忠伯这才从那哭腔里辨出是自家小少爷的声音,见他如此狼狈凄惨,心疼得直跺脚,连珠炮似的发问:“小少爷?!天爷啊!您……您这是怎么了?路上遇到匪徒了?不是说好两个月去接您吗?我正准备这两日就动身呢,您怎么就自己……自己弄成这样回来了?”
忠伯一连串焦急的询问,韩简方根本没空隙回答,他只是紧紧抱着忠伯,哭得撕心裂肺。
这三日吃的苦头,简直比他前面十五年加起来都多。
露宿荒郊野外,独自躺在硬邦邦的驴车板上,听着山林里未知的窸窣声响,吓得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入睡。
白日里颠簸赶路,困得坐着打瞌睡,有两次驴车猛地一颠,他狠狠咬到了自己舌头,至今喝水都疼。
更别提洗漱了,三天下来连脸都没正经洗过一回,伸手一搓,手背上都能搓出泥条子……
不远处的景洪听到韩简方哭得如此伤心,心中亦是戚戚然,感同身受。
他上前几步,对急得不行的忠伯解释道:“老丈莫急,他没事。就是连日赶路,风餐露宿,吃了些苦头。赶紧带他进去歇息吧,好生安抚。”
忠伯在昏暗的暮色中看不清来人面目,单看那模糊高大的身形,下意识地护着韩简方倒退了两步,警惕地问:“你……你是何人?”
景洪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再次自报家门:“本官景洪。前些时日去府城集议,回来顺道把你家小少爷捎回来了。”
忠伯闻言凑近仔细辨认过人,确定是景洪才放下心来,连声道谢:“哎哟,多谢大人,让您费心了。”
韩简方也哭得差不多了,抽噎着从忠伯怀里抬起头,哑着嗓子对景洪道了谢:“多谢景大人。”
景洪摆手:“天色不早了,快些进去吧,”
韩简方听话的搀扶着忠伯进了济世堂,至于站街道上沉默的十九,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十九对韩简方的冷漠毫不在意。他的温柔与关心,只留给他认定的“家里人”。旁人,终究只是旁人。
随后十九将景洪送回了县衙,在县衙住了一晚,都没与景洪辞行,天色未明就奔赴军营去了。
他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出发前收到消息,北莽已经开始大举进攻,边境战事已经不是往日的小打小闹了。
未至镇北军军营,十九便感受到了战事的紧迫。边境沿线的军户家家门户紧闭,戒备森严,见到陌生可疑的面孔都要严加盘查,唯恐有草原探子混入北凉府境内滋扰生乱。
赶到军营,得知镇北军主力正在离营十里处与敌激战。十九连马都未下,拨转马头便径直冲向厮杀之地。
离战场尚有一段距离,那震天的喊杀声便已挟裹着浓烈的硝烟与血腥气扑面而来,猛烈地冲击着十九的感官。这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战场的森然气息。
然而心中非但毫无惧意与退缩,反倒如饥饿已久的猛兽骤然嗅到新鲜的血腥,一股灼热的战意在胸中熊熊燃起。
他迅速将楚枫给他的臂弩取出绑好,又下意识掏出怀里那支已经变得棕红发亮的竹剑,随后笑着摇了摇头又塞回怀里,掏出老五给他的那把匕首握在手心,双腿一夹马腹,烈马嘶鸣,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那片杀声震天的战场。
五月初五,黄道吉日。石头与柏哥儿在新落成的两层小院里拜了天地。在外忙碌的夏满仓与石村长等人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喝喜酒。
夏有粮依旧充当礼生,声音洪亮地高喊着流程。
夏满仓如同当年楚枫成亲那日一般,逮着机会便取笑了一番手忙脚乱的石老头。
石村长则庄重地捧出新开的石家族谱,在石头名字旁边,郑重地添上了柏哥儿的姓氏。
胡春花用手肘轻轻撞了撞身旁的周大牛,朝金铃与银环站着的方向努了努下巴,压低声音问:“傻小子,你到底相中了谁?等咱家房子修好,也该给你办亲事了。”
周大牛飞快地瞥了一眼银环,随即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挠着脑袋,闷声不吭。
胡春花回头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啐道:“真是个锯嘴葫芦!”说完,她往旁边挪了几步,凑到正看热闹的孙奇身边,脸上堆起笑问道:“小孙啊,那两姐妹,你相中的谁?楚老大有没有提啥时候给你操办喜事?”
孙奇倒是坦然,大大方方地说:“婶子,我相中的是金铃姑娘。”
胡春花一听来了精神,追问道:“那她那边啥意思?乐意不?”
孙奇这才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摸了摸后脑勺:“我托冯姐帮我问过口风了,金铃姑娘……觉得我还行。楚老大说了,等咱们的新房子盖好,就给我俩办婚事。”
胡春花闻言,一拍大腿夸道:“哎哟!还是你们这些常在外头跑的机灵,自己的事儿心里有数,办得也利索!不像我家那个大牛,唉,整个儿一榆木脑袋!”她说着,又回头剜了周大牛一眼。
孙奇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声音低了些:“婶子,大牛兄弟是有福气,有您这样的长辈替他操心张罗。我这不是孤家寡人一个,凡事只能自己多上点心么……”
胡春花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上讪讪的,赶紧在自己嘴上轻拍了两下:“哎哟喂!瞧我这张破嘴!小孙,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婶子不是那个意思,真不是!”她语气里满是懊恼。
孙奇摆摆手,宽慰道:“没事的,婶子,我知道您没恶意。”
胡春花又连声道了几句歉,才转身回到周大牛旁边,推了他一把,小声道:“我刚问过孙奇了,他定下的是金铃。待会儿啊,我让你小阿叔去帮你探探银环的口风,这总行了吧?”
周大牛听了,又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不远处那个俏丽的身影,这才红着耳根,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边厢,银环和金铃其实早就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和频频投来的目光。
金铃抿嘴一笑,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挽着自己胳膊的银环,打趣道:“喏,那个呆子又在看你呢。”
银环不甘示弱,伸手就去掐金铃腰间的软肉,小声反击:“哼,那个比你大了好几岁的‘稳重人’,不也一直看着你呢嘛!”她特意在“稳重人”上加重了语气,指的是孙奇。
金铃被她掐得痒痒,一边躲闪一边笑:“哎哟!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护上人家啦?”孙奇确实比她大了五岁,不过在她看来,年纪大些反而更稳重可靠,是好事。
银环被她这么一说,顿时臊得小脸绯红,羞恼地跺了跺脚。
站在一旁的杨母,看着眼前这对青春活泼、打打闹闹的小姐妹,听着她们低声细语谈论着终身大事,心底不由得又泛起一丝羡慕和酸楚,下意识地轻轻叹了口气。
杨素清不用回头看她娘的脸色,就知道她又在想什么了。她伸手挽住母亲胳膊,轻声劝慰道:“娘,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咱们来沾沾这喜气。您放宽心,好事……总会发生的。”
杨母这才勉强收回投向金铃银环的目光,转而看向自己的女儿。然而,当她的视线掠过不远处李春生时,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冬生还活着的事,愁上加愁。
除了这两位当娘的,还有一位做嫂子的也在操心小叔子的婚事,墨守易也二十好几了,他们如今在这里安了家,墨守信也在庄子上做事,他机关术虽学得不好,但手艺活还行,平日也在帮着制作农具。
两个孩子跟着在学堂念书,日子安稳下来,墨家大嫂也有心情去考虑小叔子婚事了。只是如今庄子上人少,她一时半会也没找到合适人选。
楚枫携着夏初在旁观礼。看着石头那副紧张得近乎憨傻的模样,他想笑,又有些欣慰;欣慰之余,心底却悄然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夏初在一旁,将楚枫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觉得有些好笑,便轻推了他一下,小声调侃道:“怎么?真把石头当自家孩子了?”
楚枫扭头看向夏初,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落在他那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上,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我都不敢想,等他们将来出嫁那天,我会多不舍。”
因娘娘宫接连应验,他与夏初早已默认腹中宝宝是一个哥儿、一个女娃了。
夏初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已有胎动的肚子,小声道:“那就不嫁,招婿。”
楚枫不响,显然心中仍觉不快。
这时,跪拜过石老头的石头与柏哥儿,各自端着一杯茶走到两人面前。
石头将茶恭敬地递到夏初面前:“哥夫郎,请喝茶。”
夏初微微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楚枫。只见楚枫面前同样出现了一杯茶。
柏哥儿身材娇小,躬身将茶举过头顶才递到楚枫面前,略带紧张地喊了一声:“大……大哥,请喝茶。”
楚枫看了看满面红光、傻笑着的石头,又瞥了一眼后面笑得一脸狡黠的石老头,心下了然——这准是老头整出来的幺蛾子。他接过茶杯,干脆地一饮而尽,这才转身对夏初笑道:“喝吧,小夫郎,这茶不错。”
夏初这才笑着接过石头递上的茶,也一口饮尽。
楚枫接过他手里的空茶杯,打趣道:“来吧,该到发红包环节了。”
“你喝的茶,你自己发。”夏初说着,利落地从袖中掏出一个早已备好的红包,递给了石头。
“多谢哥夫郎!”石头笑嘻嘻地接过,眯着眼看向楚枫,“哥,快点,发了红包好开席吃熊掌了!”
夏满仓在一旁扯着嗓子起哄:“哦哟!楚小子,你该不是没准备吧?”
众人听得哈哈直乐。笑声过后,有人想起多年前老夏家院子里那场热闹的喜宴,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身旁的人,才蓦然惊觉,这场喜事终究少了太多故人的见证。
楚枫倒也坦然,两手一摊:“我身无分文。”说完,扬了扬手中的空茶杯,“要不,我回敬一杯?”
这话倒真把众人逗得前仰后合,方才心头萦绕的那点淡淡愁绪,也渐渐在笑声中消散了。
夏初这才笑着又从袖中掏出另一个红包,递给了柏哥儿,学着长辈的口吻道:“跟石头好好过日子。”
柏哥儿接过红包,认真地点点头:“谢谢哥夫郎,谢谢大哥。”
楚枫揽着夏初的肩膀,对两位新人道:“要像我们俩一样,相亲相爱,不吵不闹。”
夏初感受到周围人带笑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推了楚枫一把。其实相处这么久,大家早已习惯了楚枫不分人前人后对夏初的亲昵劲儿。
阿十携着黎希悦前来喝喜酒,为避免受新人叩拜,故意来得稍晚些。此时正好听到楚枫的话,阿十立刻牵起黎希悦的手,不甘示弱地接口道:“我们也一样。”
黎希悦面上微红,有些羞恼地想挣脱他的手,随后却微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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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第 1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