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烟火录 第126章 第 126 章

当年徐二少在清风酒楼宴请一帮狐朋狗友，席间叫了一位卖唱女助兴，那女子正是陈喜儿。

徐二少早就注意到这位唱腔婉转、容貌绝色的女子，曾多次试图以金钱引诱，却都碰了钉子。

那日席间，徐二少酒意上头，又经不住友人怂恿，竟借酒强行玷污了陈喜儿。

在陈喜儿拼死抵抗之际，徐二少醉意朦胧中还失了轻重，竟失手将人打晕。

徐二少发泄完酒也醒了一半，这才惊觉闯下大祸，急忙找来家中管家收拾残局。

徐管家带着人赶到清风酒楼时，陈喜儿仍在昏迷中。他将人悄悄送回了陈家，为了避免陈家人闹事，便拿出二十两银子交给陈母，严令她看好女儿，不许出去声张。

陈家人能让女儿抛头露面卖唱，本就不是真心疼惜骨肉的人家，收了银子，便将陈喜儿关在家中，不许她出门报官。

徐府上下二十几位主子，徐管家一年到头总免不了要为这些人处理几桩见不得光的事，当时给了银钱后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谁知过了两月，陈家人竟找上门来，声称陈喜儿怀了身孕，以此要挟徐家：要么将人抬进门，要么拿出一百两银子了断此事。

徐管家立刻带着郎中赶去陈家，意图查证并处理，却扑了个空，原来陈喜儿趁着家人去徐府闹事的当口，早已趁机逃走。

徐家担心她是想将孩子生下来，再抱到徐家讨要名分，当即便派人搜寻了几日，但杳无音信。

后来陈家人还想再来讹诈，被徐管家带人狠狠教训了一顿，才彻底消停下来。

徐管家讲述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徐一鸣的脸色。只见老爷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红，最终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竟似开心更多些。

“老爷，此事过去近二十年了，”徐管家斟酌着开口，“老奴那日在娘娘宫初见那小伙子，便觉得他眼熟得紧。他那长相，真真与那卖唱女陈喜儿一模一样！方才我特意问了年纪，时间也对得上，您说……他有没有可能就是二少爷留下的那个孩子？”

“肯定是了！”徐一鸣斩钉截铁，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哈哈，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

他猛地抓住徐管家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添福（徐管家名字），你看到那孩子刚才下马的样子了吗？矫健利落，如同鹰隼落地！那身气魄，那副筋骨……错不了！这就是我徐家的血脉！是老天爷看我这棵老树要枯了，特意送来的新芽啊！”

徐管家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是啊，老爷！您这一脉后继有人了！小公子身强体壮，龙精虎猛，一看就是有大福气、能开枝散叶的！”

“我……”徐一鸣激动得就要起身，“我要去找他！这就带他回去认祖归宗！不能让他再流落在外吃苦！”

这意外之喜在这个当口砸下来，就像冥冥中的天意，徐一鸣连家中那摊子烂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老爷，不可心急啊！”徐管家连忙按住他，急切地解释道，“老奴与小公子打过几次照面，他如今跟临水县逃难来的那些人一起住在城外庄子上。上次三夫人在娘娘宫打的那个小哥儿，小公子似乎与他情谊深厚，为此还放话说见我们徐家人一次就打一次！”

徐一鸣闻言挺住起身的动作，冷哼一声：“哼！魏家那贱妇，本就该打！”

“老爷，老奴不是说三夫人不该教训，”徐管家连忙解释，“老奴的意思是，小公子对徐家已心存芥蒂。以老奴观察，小公子性情刚烈，极有主见，若此时贸然相认，他再知晓了当年二少爷对陈姑娘做的那些……不堪之事，恐怕对徐家的误会和恶感只会更深，更难回转啊！”

徐一鸣眉头紧锁，不满道：“那你的意思……就眼睁睁看着他流落在外？你看到他身上那身粗布衣裳了吗？裤脚都还沾着泥点子！这孩子这些年，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说到此处，他已是满脸心疼，那可是他唯一的小曾孙啊！本该锦衣玉食捧在手心里长大，却要与那些难民一起开荒种地，他已经脑补出十九吃不饱穿不暖一身冻疮的样子了。

徐管家思索片刻，谨慎道：“老爷，看小公子那态度，应是对当年之事毫不知情。咱们不如先找到那位陈喜儿姑娘，与她好好交涉一番。若能由她出面劝说小公子认祖归宗，既能全了您的舐犊之情，也能避免因旧事再生嫌隙。”

“好好好！”徐一鸣忙不迭点头，眼中重燃希望，“此计甚好！你速去寻那女子，只要她肯助徐家认回那孩子，无论什么条件，徐家都答应！”

“是，老奴明白了。”徐管家应下，又问道：“那老爷，咱们现在回府吗？”

“不急，”徐一鸣摆摆手，目光热切地望向聚仙楼门口，“你先将马车靠到边上，我要再看看我那……小曾孙。”

聚仙楼内，众县令经过一番热烈讨论，已就各自辖县特产初步拟定了建造作坊的方向。

例如，姜县令所辖的南海县，土地多为盐碱地，不宜种植粮食，却适合种植芍药、白术等耐盐碱的中草药。

因此，他打算召集县里富户，兴办水产加工与中草药炮制相关的作坊。

另有几位县令所辖的县份盛产山货。虽然如今百姓搬出了山，但采集山货的时节恰好避开了农忙，百姓仍可进山采收，两头兼顾更能增收。

这些县则能建造炒制山货，编制细莎草制品的作坊。

一番商议下来，唯有景洪拿不出好的提议。

苍山县虽有山，却怪石嶙峋，林木稀疏，连烧炭都难以为继，更别提丰饶的山货了。

景洪见同僚们纷纷将拟定的作坊方案报了上去，只有自己还未开口，心说：来了，每次集议的压轴戏码要来了。

果然，很快便有人提了他的名字：“景县令，你赶紧说说你们县准备建什么作坊吧，莫要耽误了世子与严大人的时间。”

“是啊，景县令，”另一人也附和道，“这可是增收利民的好事，你若错过了，年底考绩政绩，与我们的差距只怕比去年还要悬殊了。”

景洪早已习惯每次集议完被讽刺几句，他正欲坦言苍山县确无合适项目，却听上首的阿十开口道。

“苍山县的作坊，王府另有安排，诸位就不必操心了。若已无事，各位可先行告退，按今日所议着手筹备。”

阿十说完瞥了眼正对门口使眼色的楚枫，又看了看早已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石头与十九。

严屿与一众县令闻言，纷纷起身告辞。景洪也随着众人站起身，不料阿十却点名道：“景县令暂且留步，本世子还有事要与你详谈。”

在一众同僚疑惑探究的目光注视下，景洪只得重新坐了回去，恭敬的等着阿十吩咐。

一直在大堂门口向内张望的石头与十九，连忙给鱼贯而出的官员们让开道路。待大人们都走远了，两人才快步走向楚枫。

“哥。”

“大哥。”

楚枫抬手招呼两人道：“来，坐这儿。这桌是我吃剩的，没别人动过。”

石头与十九也不拘束，见阿十拱了拱手算是行过礼，便径直坐到楚枫旁边。

石头目光在其他几桌扫视了一遍，对楚枫道：“哥，那些桌上剩菜好像更多。”

楚枫没好气道：“你是来要饭的吗？吃人家剩菜？”

“这不也是你吃剩的？还没别人剩得多呢。”石头嘀咕一句。

“大哥的剩的我吃，别人剩的我不吃。”十九说完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楚枫没搭理他俩，直接拿了干净碗筷递过去：“快点吃，一会剩的都没了。”

“你小子，吃他剩菜，都不忘表忠心，”阿十手指往十九方向点了点，转头对清点银钱的阿玖道：“佩玖，快点过来吃点！再不吃，可要让这两个饿鬼扫荡干净了！”说完拿起筷子在盘中与石头争抢起来。

阿玖放下手上东西，过来坐下，端起碗不顾形象的大口吃喝，忙活这大半天，他也早就饿了。伸筷就抢了十九刚夹起的一块鸡翅。

十九也没抢回来，筷子一转直接将半只烧鸡夹到了自己碗里。

石头见状嚷道：“我低个头的功夫，怎么就剩两只鸡爪了？”说完把鸡爪夹到了自己碗里。

桌上几人为吃食争抢亲昵随意的场景，看得一旁静候的景洪目瞪口呆，这真是他认识的那个不怒自威的王府世子吗？一时有些恍惚。

阿玖一边夹菜一边随口招呼道：“景大人，坐下再吃点？”

景洪连连摆手，恭敬道：“下官已经饱了，小公子请慢用。”

阿十对候在一旁的金掌柜吩咐：“给景县令泡壶好茶上来。”

“是，世子。”金掌柜应声，躬身退了下去。

楚枫早已吃饱，却也没闲着，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地往十九与石头碗里夹菜，嘴里还训斥石头：“你是个傻的吗？放着新鲜的海鲜不吃，跟那没肉的鸡爪子较什么劲？”

“啊？”石头有些窘迫，“我没吃过这个，有点怕。”他第一次见海鲜，那巴掌长、须足俱全的对虾，在他眼里活像怪虫子，实在下不去嘴。

“大哥，我也不知道怎么吃。”十九看着那几盘海鲜也不知如何下筷。

楚枫无奈地放下筷子，亲自拿起虾剥了起来。

景洪见就自己闲着，鬼使神差地也伸手拿起一只虾，学着楚枫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褪壳去线。

剥好一只晶莹弹润的虾仁，他左右看了看，也不好孝敬给世子，便放到了紧挨着他坐的十九碗里。

十九见状，回头对他感激地笑了笑。

很快，一大盘对虾都化作了堆在石头和十九碗里的虾仁。

阿十见状，敲了敲碗边，对楚枫嚷道：“喂！你好歹给我们兄弟俩留两只啊？一整盘虾都被你给他俩了！”

楚枫闻言从石头和十九堆成小山的虾仁里，各自挑出两只，分别放到阿十和阿玖伸过来的碗里。那两人也毫不嫌弃，夹起虾仁就送入口中。

景洪看着这世子与平民少年同桌争食、其乐融融的一幕，再次陷入自我怀疑，简直想甩自己两个巴掌，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待几人吃饱喝足，桌上盘子光洁如新，五灰来看了都得摇头。

阿十才接过金掌柜奉上的香茶，略漱了漱口，转向景洪道：“景县令，留你下来，是有一桩要事与你商议，关乎你苍山县的作坊。”

哪里还有半分刚才那与民争食的随和模样？

景洪闻言，忙躬身一礼，垂手肃立，准备洗耳恭听。

阿十指尖轻叩桌面，继续道：“你苍山县山峦叠嶂，王府已派人详加勘察，其中有铁矿的山，占了五成。”说到此处他还伸出五指晃了晃，“都是天成矿脉，最宜开炉冶炼。所以，王府决议，在你县境内修建炼铁官坊……”

阿十说着目光转向阿玖：“苍山县有多少人口来着？”

阿玖还未来得及答话，景洪已接口道：“一万一千三百七十二人，其中老弱妇孺八千六百八十二人，青壮男丁两千六百九十人。”

“景县令对所辖之地果然了如指掌。”阿十闻言面露赞赏，先夸了一句，才道：“既然只有两千余名青壮，那便先修建能供这些人农闲时做工的作坊……”

阿十话未说完，景洪已顾不得礼数，失声惊呼：“那得多大的作坊啊？！”

阿玖笑着接话道：“景县令莫慌，要这么多人同时做工，一间作坊自然不够，也难修建。况且开矿也需人手。你这两千多青壮，需分出一半去开矿，余下一千多人，再分配到冶炼坊、锻造坊做工。”他说着，思忖片刻，看向楚枫，“楚大哥，你觉得一个冶炼作坊配三百人如何？”

楚枫点了点头：“三百应是极限，人手不足的话配两百人应该也可以。总之，以苍山县现有人口是远远不足的。锻造坊一个作坊还需配五十人左右。”说着他对阿玖挑了挑眉，“你算算这点人手，够建几个？”

景洪听得心尖发颤，冷汗几乎要浸透身上布衣，千人冶炼锻造还不够，要炼出多少铁器？这若让朝廷知晓，形同逆鳞，与谋反无异啊！

阿十决断道：“这样吧，先划出一块能容纳四个冶炼作坊、十个锻造坊的地界。景县令回去先建一半，余下的务必在冬日前建成。届时在邻县招募人手过去做工，先干一个冬天再说。”

阿玖赞同道：“如此也行。秋收后便可在邻县招工。只是要先为这些做工的百姓修建好过冬的居所。”

“那便将今日所得一万多两银子，补足两万两，交给景县令带回去筹备吧。”阿十干脆道。

“世子殿下，这……这……”景洪一脸惊惶为难，他真的很想脱口问出“世子您是要造反了吗？”，但终究没虎到那个地步。

情急之下，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才认识半日的楚枫，求助意味明显。

楚枫接收到他的目光，走近几步，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才道：“景大人，莫要慌张。世子将如此重任托付于你，正是看重你那一心为民的赤诚之心。”

他顿了顿，目光与阿十交汇，得到默许后，才继续沉声道，“听闻你出身农家，我也是，我们这些人最知道百姓的疾苦，种了一辈子地，却吃不上一粒好米，粗粮果腹，细粮上缴，就这样，还只能混个半饥半饱......”

景洪听着楚枫的话，脑中从小到大的艰难境遇如走马灯般闪现，儿时爹娘为沉重的粮税焦头烂额的模样，冬日一家人依偎在一床破被下取暖的模样，还有一年饥荒，幼弟喝太多水全身浮肿而死的模样。

楚枫的话还在继续：“若无战乱，百姓虽苦，倒也不至于流离失所死于非命，”说着他手指那卖琉璃得来的那一大堆银钱，“可即便是动乱，受苦的也只有百姓，我们的价值万两的琉璃依旧可以卖到其他州府。”

景洪想起自己寒窗苦读时十载终于得中进士，却因出身寒微，最终被发配到这穷山恶水、永无出头之日的苍山县，还不如世家出生的举人。而与自己境遇相似的农家子，同窗之中比比皆是。

农家出一个进士已是万难，而这些历经万难踏上仕途的寒门子弟，本抱着改变命运的雄心壮志而来，最终还是会为世家排挤，在贫瘠之地蹉跎一生。

阿十狐狸眼看着景洪：“景大人可曾觉得不公过？争权获利的是我们这些贵族世家，受苦丢命的却是那些贫苦百姓。”

“下官不敢。”景洪心说：你一个皇室贵族来问我这话，我能给你说实话？

不过，楚枫的话虽未说明，但言外之意也让景洪心中猜想得到了证实。让他不免去想，谁能解救哪些身陷水深火热的百姓，这么想着，眼睛就看向了阿十。

“有何不敢？”阿十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本世子也痛恨那些搬权弄势、将人玩弄鼓掌之间的世家，终有一日，我要让这些世家消失得干干净净。”说着他眼神犀利的看向景洪，“不知景大人是否愿意与我等一观那时的盛景？”

景洪闻言，胸中那熄灭了十几年的希望之火再次点燃，烧尽了长久以来的惶恐与固守的“本分”，一个从未敢想的念头清晰地浮现。

这定北王府，或许就是那足以掀翻一切不公的惊涛骇浪！景洪不再犹豫，撩袍跪地，以额触地，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下官景洪，愿为天下黎民苍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说的是“天下百姓”，而非“苍山百姓”，其意昭然若揭，已然明了王府的宏图。这份效忠之心虽非直接言明归属王府，却已无区别。

他自然不是被阿十一两句话就说得热血上头，而是在这北凉府多年来所见，王府行事皆以百姓福祉为先，此志与景洪心中所求不谋而合！

阿十眼中精光一闪，起身离座，双手用力将景洪扶起，郑重地拍着他的肩膀：“景县令！北凉府万千百姓，能否早日用上开得了冻土、刨得动砾石的铁犁铁锄，就看你的了！”

景洪心头瞬间掠过一丝茫然，刚才胸中那股热血差点被这话泼灭，心说：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王府这般大张旗鼓地开矿炼铁，并非存了问鼎天下的野心，仅仅是为了给百姓打造些犁头锄具？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迅速收敛心神，郑重承诺道：“是，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无论王府所图为何，是谋大业还是利民生，他只管干就完了。

阿玖见诸事议定，便道：“那景县令先随金掌柜下去歇息，在此留宿一晚。明日，我派人护送大人与那两万里银钱返回苍山县。”

“下官告退。”景洪恭敬地向阿十兄弟行礼，又与楚枫点头示意，便随金掌柜退了下去。

抱歉，昨天断更了一天，因为这几天要为弟弟整理学习填报志愿，没太多时间码字，过两天的[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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