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烟火录 第122章 第 122 章

楚枫赶到聚仙楼所在的街道时，那里已被各式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众商户事先并不知晓各县县令要来，自然也没做好避让的准备，直到路走不通了，才惊觉挡在眼前的竟是某某县太爷的车驾。

一时间，让路的、逢迎的，人声马嘶，乱作一团。

魏耀光为了彰显身份，今日特地晚出门，结果却被堵在了队伍最后。

他起初还在马车上端坐，等着前面的车马主动让行，可左等右等，只等来家丁气喘吁吁的回报：前面挡路的，是好几位县令的车驾！

魏耀光虽有个员外的身份，但这靠钱捐纳来的虚衔听着好听，在真正手握实权的县令面前却实在不敢摆谱。无奈之下，他只得挪动肥胖的身子，费力地下了马车。

一路往前踱，他还得一路跟那些相遇的县令们寒暄客套。这条平日半盏茶就能走完的街道，此刻在他脚下变得格外漫长，竟硬是走出了一身黏腻的汗。

而楚枫骑着马，走起来就顺畅多了。他轻挽缰绳，驱策着坐骑灵巧地在车马缝隙间穿梭，九弯十八拐，直朝聚仙楼而去。

沿途经过不少打扮体面的商户，还有身穿官服的县令及其随从皂隶。这其中并无楚枫相识之人，他便安坐马上，顺道随意瞟上两眼。在他眼中，这不过是路过时顺便看看街景。

然而，落在下方那些官员与富商眼里，这个身着布衣、高踞马上、神态悠然自得的男子，分明是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自己。

讨嫌！

魏耀光尤其如此认为。俗话说“先敬罗衫后敬人”，以楚枫那身粗布打扮，魏耀光只消一眼便断定这是个穷酸。

与讨嫌的楚枫相比，景洪看着就有点滑稽。

他也是一身布衣，只蹬了双早已褪色、辨不出原貌的旧官靴。□□坐骑更是奇特，竟是一头瘦小的毛驴。

他本就生得高壮魁梧，两条长腿垂下来，几乎能直接触到地面。那毛驴驮着他，脊背都被压得深深弯了下去，却仍倔强地昂着头，驮着主人一步一步缓慢前行。

路过的商贾自然不认识他，但那些同僚县令却是认得的。只是，无人主动上前与他招呼。

因为，大家虽都是县令，但这县也是有等级之分的。

比如这北凉府，按缴税多少分了上、中、下三等，这三等县对应的就是三个品阶的县令，上县县令是从六品，中县正七品，而下县则是从七品。

景洪所在的苍山县，正是这末等的下县。他在一众县令中地位最低，其他高品阶的县令遇着他，自然不会屈尊降贵主动寒暄。

而他，性情也如□□那头倔驴一般执拗要强，遇到品阶高过半阶一级的同僚，从不愿上前奉承讨好。此刻，他便低垂着头，目光只盯着驴脖子，目不斜视，权当看不见那些位份在自己之上的官员。

景洪骑着毛驴，正好走在楚枫前面。

街道拥堵，行至中途，楚枫的马便赶了上来，却寻不到空隙“超驴”，只得放缓速度跟在后面。

恰在此时，路旁传来几声低语，带着毫不掩饰的疑惑与轻慢。

“这泥腿子怎么也来了？”

楚枫乍听之下，还以为是在说自己。

旋即又听另一个声音道：“怎么说也是一县父母官，府衙集议，岂敢缺席？”

“来也是凑数罢了！姜兄你瞧瞧他，自己骑头毛驴就来了，连个随从衙役都不带，成何体统！哪还有半分官家体面？”先前那声音语带讥诮。

被称作“姜兄”的县令并未接这刻薄话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觉得景洪有失体面的县令见状转了话题，问道：“姜兄，咱们这次来究竟所为何事？怎地还有这许多商户堵在此处？”

“方才听闻，他们是受邀前来鉴宝的。”

“鉴宝？不是说商议建造那个什么厂区么？”

......

景洪的毛驴径自拐进了聚仙楼旁的侧巷，楚枫的马不知为何，也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

巷内，景洪身子稍倾，左脚稳稳踏地，随后才将右腿从驴背上挪下来。那毛驴的脊背瞬间挺直了不少，显然卸下了重负。

景洪伸出大手，在驴背上疼惜地抚摸了几下，低声道：“辛苦你给我充场面了。”这驴一路本只驮着些行李，快到街口他才骑上去撑撑门面。饶是只有这么一小段路，也差点压断了驴腰，看得他格外心疼。

不远处的楚枫听了那句“充场面”，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心道：骑这么个瘦驴招摇过市，跟个显眼包似的，哪里场面了？

楚枫下马的动作则比景洪下驴要利落潇洒得多。离蹬、抬腿、落地，一气呵成。他甫一站稳，马儿便自行甩了甩头，打出一个响亮的响鼻。

景洪闻声回头，这才发现身后有人。他目光平静地扫了楚枫一眼，如同看一个寻常路人，见是生面孔，便转开了视线。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楚枫身旁那匹高大健壮的骏马上时，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艳羡之色，这马虽非极品草原马，却是当初剿灭马匪所得，骨架匀称，膘肥体壮。

景洪下意识拍了拍自己那头矮小的毛驴，对比之下，羡慕之情更甚。

楚枫将马拴在巷边一棵树上，见景洪拴好驴后仍站着不动，便好奇搭话：“这位大人，时辰不早了，您不走吗？”

景洪闻言，谨慎地朝巷子前后张望了一下，才迟疑地问：“阁下对这里可熟？我这驴拴在此处……不会被人顺手牵走吧？”

楚枫笑道：“无妨。待会儿跟聚仙楼的伙计打声招呼，让他们照看一二便是。”

景洪见他连如此神骏的马都放心拴在此处，心中稍定，这才从驴背上取下自己的旧包袱，背在肩上，转身朝聚仙楼走去，楚枫也抬步跟上。

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同行了。景洪侧头打量了楚枫一番，疑惑地问：“这位同僚，你是哪个县来的？以往集议，似乎未曾见过？”

“我并非您的同僚，”楚枫坦然道，“我只是北凉府外的一个普通农夫。”

“农夫？”景洪闻言一愣，低声嘀咕了一句，“今日集议还请了农夫？莫非……还是要商议农事？”

楚枫唇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您去了便知。”

两人来到聚仙楼门口时，大部分商户与官员已然入内，只剩零星几个家丁和随从在外三三两两候着。

他们并不急着进去，而是不约而同地驻足，仰头望向那比两旁建筑高出十几级台阶的聚仙楼。楚枫感叹道：“这该是北凉府最高的楼阁了吧？”

景洪接话道：“在府城内确实是最高的。不过当年我去京都赶考时，见过更高的酒楼，足有七层，端的是气派非凡。”

“那京都想必是繁华至极。”楚枫随口应道。

景洪正待与他多说几句京都见闻，身后却传来一声粗鲁的驱赶：“走开，别挡道！”

二人回头，见是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家丁身后，一个身着锦缎华服、体型臃肿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台阶下。他圆润的脸上因方才的跋涉泛着油光，此刻正用那双细缝般的眼睛斜睨着他们，毫不掩饰其中的鄙夷。

景洪虽未见过魏耀光，但北凉府富户有限，心中已猜出几分。他看着魏耀光，眉头微蹙。

楚枫则无需猜测，这般花哨又倨傲的做派，除了魏耀光，其他商人断不敢有。

楚枫看魏耀光的眼神，如同看待一只秋后的蚂蚱。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哦？挡了魏员外的路？员外这身‘福气’，路确实不能走窄了。”

那家丁哪能听出话中机锋，一脸得意道：“既知是我家老爷，还不赶紧让路！”

景洪刚想开口与那家丁理论，却被楚枫轻轻拉住。“大人，”楚枫低声道，“咱们还是让员外爷先行吧。”景洪只当他是怕惹麻烦，便没再多言。

魏耀光听楚枫称呼“大人”，才给了景洪一个正眼。只见那人皮肤黢黑，身材高壮，身上还背着一个打着补丁的旧包袱。

见二人识相让路，魏耀光便没再计较，只是路过时，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心中暗骂：两个骗吃骗喝的货色，今日还敢来这聚仙楼。

待魏耀光进了楼，楚枫才对景洪道：“走吧，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进去。”

两人这才拾阶而上，走向聚仙楼气派的大门。

今日门口有王府侍卫把守，查验请柬与官员文书。

景洪走到跟前，拉过背后的破包袱摸索半天，才掏出一张带着泥手印的文书。侍卫简单查验后便放他进去了。

楚枫却是“刷脸”进去的。王府侍卫早已认得他，见他到来，不仅未加阻拦，还对他微笑着点头致意。

这情形看得景洪满心疑惑。刚过门禁，他便警惕地看向楚枫：“小兄弟，你当真是受邀前来的？”

楚枫闻言，不解地看向他。

景洪扬了扬手中的文书：“我等县令皆有文书为凭，方才那魏耀光也出示了请柬。怎地你两手空空？”

楚枫笑着打趣道：“我就是与王府的侍卫大哥们相熟，听闻今日此处设宴，便厚着脸皮进来瞧瞧热闹。”

“当真只是瞧瞧热闹？”景洪猛地顿住脚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楚枫。

楚枫坦然点头：“顺便再蹭点吃喝。如今粮米金贵，我可是许久未曾饱餐一顿了。”

景洪闻言，下意识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他连日赶路也是半饥半饱，今晨更是粒米未进，本想着就当是王府请他来打打牙祭。此刻听楚枫这么一说，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二人说着话已踏入聚仙楼大堂。

只见大堂中央设有一座五步台阶的高台，平日应是唱戏或说书之用，今日却摆了一张长案。

台下正中间是一张圆桌，圆桌两边则各布置了两张四方桌。桌上已摆好酒菜。

官员与富商泾渭分明，各占了两张桌按地位高低落了座。

唯余中间那张圆桌空着，显然目前到场的都没胆量坐这主桌。

楚枫扫视了一圈，官员这边应该是以那被称作“姜兄”的县令地位最高。而商贾这边自然是以魏耀光为首了。

景洪目光逡巡，他与楚枫所观察的不同，他想的是寻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正寻找间，就被楚枫一把拉住，径直朝着那张空着的主桌走去。

“诶诶，老弟，那里咱们可不能坐！”景洪一边说着，一边慌忙想拉住径直往前走的楚枫。

楚枫回头对他眨眨眼，低声道：“随我来便是，保管你今日这趟不白来。”

“哎呀，使不得！”素昧平生，景洪哪里肯信他？急忙压低声音劝阻，“那定是世子殿下与知府大人的席位，咱们坐那儿……还怎么安心吃喝？”

楚枫心道：这老兄还真当此行只为吃喝而来。

“那岂不正好？”楚枫一本正经地胡诌，“世子与知府不动筷，待会儿席散了，咱们吃不完的正好打包带走。”

“啊？这……”景洪听得目瞪口呆。心说：你一蹭席吃的，怎么还想着打包？

就在他愣神的当口，楚枫已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大剌剌地坐到了主桌上。

原本充斥着低语的大堂，骤然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惊愕的议论声如同水波般迅速扩散开来：

“那景泥腿子……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嗯，瞧着是豁出去了，官位不想要了？”

“苍山县那等穷山恶水，我就说没几人能熬得住。”

“他旁边那个布衣是谁？怎地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看那身打扮，怕是与那泥腿子是一路货色……”

……

魏耀光冷眼瞧着主桌上的二人，心中嗤笑。他坐下后才回过味来楚枫在门口那番话的讽刺之意，本想着暂且忍耐，待出了聚仙楼再计较，却不料对方竟自己往死路上撞。

倒是邻桌那位姓姜的县令为人厚道些，他见景洪如坐针毡，便低声招呼道：“景县令，若觉此处不便，不妨来这边挤挤？”

景洪闻言，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正欲起身，却见门口人影晃动，世子在知府等人的簇拥下已然出现。

堂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景洪也错失了离桌的机会。

阿十身后除了阿玖和严屿外，竟还跟着徐一鸣。

徐家虽处境尴尬，但表面仍是世家大族。这种需要掏银子的事，阿十怎么可能落下他。

高瞻与付裕等人看到严屿那一刻，更坐实了魏耀光透露的消息，因为此事的严屿，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眼圈发黑，神色颓然。

周末愉快哈[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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