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捡了条亮堂大道,秦川携着韩凛慢慢朝前溜达。
周围熙来攘往、络绎不绝,每人手里怀里,皆或拿或捧着不少东西。
大多是年节下常见的吃食,也有些寓意如意吉祥的小玩意儿。
孩子们无一例外,一手风车儿、拨浪鼓,一手糖人儿、糖葫芦。
要么被娘亲牵在身边,要么被爹爹举在肩上。
遥遥望去,还以为是哪儿新添了石狮子、小灯笼呢。
秦川此次表现,令韩凛比较惊讶。
沿途路过那么多点心摊儿,竟没吵着要买吃的,这可不是自家傻小子作风。
“难不成一顿夜宴几个红薯,就给夫君塞饱了?”再次经过一处糕点摊后,韩凛终于忍不住了。
“那倒不是!”秦川应得倒干脆。
“我听说啊,杯莫停今晚排班通宵!咱们逛完,再去痛痛快快吃一桌,岂不美哉?”
韩凛听后不禁扶额笑道:“嗯,你这算盘珠子打的,都快蹦我脸上来了!”
“哎呀,大年夜乃新旧交替之日!为夫如此安排,也是为讨吉利嘛!”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除了带兵能力,秦川嘴皮子上功夫亦是突飞猛进。
又怕韩凛再行追问调笑,急忙忙堵了对方去路说:“哎,你看那边有座高台!咱们正好去瞧瞧!”
说着拉起对方就跑。
两人间故意错开点儿距离,让韩凛便是想叨念,也寻不着好位置。
“呵呵,这小子……”夜深天寒,白气一经呼出,就像凝住般蒙在眼前。
凭借自幼习武打下的好底子,秦川护着韩凛再度挤到队伍前排。
却看高台上几个年轻人,衣衫单薄、双手通红。
耳朵根赤中带紫,脑门儿处大汗淋漓。
有的顶缸、有的转盘、有的喷火、有的吞刀,可谓无所不包、应有尽有。
看得人眼睛发直、脑袋发晕。
“唉,都是些穷苦人呐。”秦川翻着身上,预备等下多留下点儿银子。
“是啊……不然也不会学这苦差,大过节的卖力气……”谁知韩凛口吻比片雪花还轻。
飘进这河清海晏、盛世繁华,怎么听怎么格格不入。
他垂下眉眼,执意将周身喧嚣隔绝开来,半晌没再说话。
秦川抬头望着台上表演者,发觉他们年纪都不大。
年长不过十四五,小的看样子顶多**岁。
他捏紧韩凛双手,半开解半认真道:“咱们一起努力……总有一天,肯定能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
年轻人声音很低,这一次他没法儿轻易说服自己。
“不,我们做不到……无论怎样努力都做不到……”对方显然比他考虑得明白。
语气很淡,结论却斩钉截铁。
“庙堂之高啊……高到永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见身旁之人并没打断,韩凛很感激。
他怀着悲悯笑意,把目光撒向前方。
“尊为帝王、贵如将相,一饮一食、一丝一线,俱为天下百姓供养……”
“这般坐享其成……感同身受尚不能保证,更匡伦知其疾苦……”
秦川吸吸发酸的鼻子,将怀中元宝掏出。
那是他为下馆子特意留的钱,现在却怎么也饿不起来。
年轻人走到台边搁着的讨赏笸箩下,稳稳把那块银锭子放到中央,转头看向对面韩凛。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不能一蹴而至,咱们就一步步来……”他走回对方身边,拉起被寒风吹透的手。
“一年不行,就十年、百年、千年……一人不行,就十人、百人、千人……世世代代,无穷匮也……”
韩凛的笑更慈爱了,落进秦川眼里,只觉像庙里供的菩萨。
“傻小子,你怎么想不明白呢?”虽是问句,但并不等其作答。
“只要这皇位还存在一日,人世间的贫富贵贱便不可能彻底消弭……这一点,你我皆无能为力……”
他反握住秦川的手,牵着其缓缓朝家的方向走去。
灯变少了,天色明显暗下来。
年轻人直着膝盖往前走,双腿僵木冰冷。
“真的没有办法吗?”他还不想放弃。
“呵呵呵……”韩凛又笑了,无悲无喜、无人无己。
“或许很多很多年以后,人们会建立起一个没有君王的国度……”
“在那里,不分主子奴才、没人卖儿卖女……不用下跪磕头、更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
秦川愣住了。
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回答自己。
他走上前,隔着几步距离与韩凛执手相望。
这个人已然无私到一种,唯见众生、不见自己的博大境界里。
不为列祖列宗、不为身后虚名,只为天下苍生、百兆黎庶。
眸中泛起粼粼波光,秦川看着前方之人,一如仰望神明。
此时此刻,只觉自己能爱上这样一个人,同时又被这样一个人深深爱着,真是太幸运了。
韩凛抬起手,接住对面眼角一滴热泪。
再开口时,语调轻盈温柔:“功成不必在我……只要做好该做的事,天道人心、自有公论……”
“好!”秦川坚定应下,与之十指紧扣。
“那我们就一起等——等天道、等人心、等古往今来的良知公允!”
韩凛衔着对弯弯眼睛,轻而易举转走了话题。
“哎,那边,好像是你们飞骑营的人!”边说边扬扬下巴,朝秦川身侧指点。
骠骑将军回过头,仅用余光就辨了个清清楚楚。
是孔毅一家老小吃完饭,结伴出门凑趣儿。
中年汉子肩上,扛着最小的闺女。
那小女孩儿裹着大花袄,可爱得像尊瓷娃娃。
妻子挽着丈夫胳膊,一手牵着家中老二。
再往边上是孔家老大,瞧个头有个十二三岁了。
在另一头牵着弟弟,很有兄长风范。
“你这双眼真神了!”面对韩凛,秦川向来不吝惜赞美之词。
“遥遥一见记到如今,何况还隔着这么深的夜!”
对方把头靠在自家傻小子肩上,走得十分漫不经心,口中却郑重有加。
“他们参军是为保家卫国,我怎么能忘呢?”
“哎哎哎,你快看那边,是郑星辰!”没跨出几步,秦川也认出了熟人,开心地指给他看。
语气中满是惊叹,就差张着嘴,呆在原地当石像了。
“一早听说他家人口多……可这也……也太多了吧……”
循着感慨,韩凛不自觉拿眼数起前方一队人马。
打头儿的年青人,眼睛亮得像星星。
一手一个,拖着对长相极为相似的男孩儿。
后头四人则按齿序依次排开。
每个都比前边高出一头,整整齐齐,梯子蹬似的。
末了是两夫妻压阵,走得缓慢而随意。
“古人云多子多福,有这么一班亲人在是福气!”韩凛乐呵呵眨着眼,眸光中满溢着温存。
秦川也跟着笑。
顿觉除夕夜里的京城,就像个大家庭,时时处处都有不期而遇的缘分。
淳王府义演台上鸣锣三声,显然又开了新戏。
两人携手揽腕挤进中央,但见《杨公渡江》几个大字,贴在一旁木牌上,很是醒目惹眼。
“韩冶那家伙,动作真够麻利的!”秦川望着集结起的隋朝水军,猛然想起一事。
急忙忙道:“对了,过完元夕我打算带飞骑营外出演习!请示奏疏已经写好了!”
韩凛一心盯着台上,似无过多意外。
刚开口便猜中了此行终点:“你想带他们去吴桑?借由沧河练习渡江作战?”
“嗯,不管将来用不用得着!”秦川回答,“想要南下作战,必须克服对水的恐惧——人和马都一样!”
言毕,突然别有深意地补上一句:“放心,为夫定会快去快回!一准儿误不了清明定情之约,害官人独守空闺!”
一式凌厉肘击,当胸而去。
幸亏秦川早有预料,拿手心包了个严严实实不说,竟敢继续出言调戏。
“官人别忙呀!一会儿到了家,为夫自然任你处置!”
“你!”韩凛嘴都快气歪了。
闷哼哼撂下胳膊,发着狠道:“这登徒子样儿,真该让你营里一齐见识见识!”
其实如果我们能帮两人,把视线拉高再拉远。
就会发现街上熟人,远不止孔毅跟郑星辰两个。
就拿这戏台来说吧!
左边那堆里,楚一巡跟饺子姑娘手挽着手,不时耳语几句。
右边一溜,周迹航携着幼年青梅,叫好叫得正起劲儿。
面人儿摊前沈南风搁下铜板,递给弟弟一个孙悟空,拿给妹妹一只小孔雀。
江夏年纪原就不大,换完糖人儿跑着追着,逗胡同里孩子们玩儿。
另一边赵直火急火燎出门,就近要了两包只在大年三十儿上的“福寿酥”,预备回家孝敬老娘。
王成思跟侯生两家住得近,逛着逛着撞一块儿,亦在情理之中。
平日便熟识的孩子们,立即呼朋引伴结成队伍。
两家媳妇乐忙里偷闲,故意落下脚步,念叨些家长里短、绣工厨艺等闲话。
只有这俩过不得安闲日子,碰一起就开始猜测,飞骑营下一步训练计划。
武隐丈人家的馄饨摊,还支在老位置。
今儿啊,是闺女女婿齐上阵,馄饨饺子一起下。
甭管谁来,包管饿着落座,揉着肚子出去。
冯初九呢?吃完年夜饭出来,叫上一早约好的街坊四邻,直奔寺庙还愿。
家里老母特意叮嘱早去早回,全家一起吃新年第一顿饺子。
严飞阳因为要陪妻儿,今年便没凑什么热闹。
只里里外外忙着张罗家务,洒扫下厨什么都包在身上。
花香晚跟花老伯简直不用出屋子,只消踏踏实实陪严州那小家伙。
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等着初一清晨,严家庄里人来瞧。
最自由寂寞的当属谭鸢。
一进腊月门,他就辞谢了所有邀约。
自己躲在卫信苑里,一边帮忙照顾马匹,一边精进骑射技艺,就连今日也不例外。
踏着新年第一声爆竹,秦川手忙脚乱掏出钥匙。
韩凛早已扑到怀里,带着热、裹着香,迫不及待揽住脖子,朝对方下巴吻去。
门扉轰然合拢,锁头掉落在地。
傻小子更被脚下木槛绊了个结实。
身前佳人见状,立时反客为主。
将其抵在旁边墙上,把一句捂到快要烧着的吉祥话,送进其耳畔。
“小川……新岁平安……”紧跟着披风落地,除了彼此呼吸便什么也闻不到了。
金泽江另一端的南夏都城中,孟广刚从后院给玉照骢添完夜料。
这是他每年的习惯,无论风雨从不间断。
掸着衣上浮尘走回堂屋时,孟妻先一步止住他腿脚。
“团子就快煮好了,赶紧换身衣裳去!”
“换什么换啊,这不就挺好?”别看孟广在外一副威风八面、峻厉严肃之态。
家里却是好说话得紧,往往不笑不开口。
“今儿儿子女婿都在,闺女也抱了新添的外孙来!你就准备用这么一身草灰气,给汤团添佐料啊?”
孟妻与其年纪相仿,面相雍容和蔼。
笑起来,眼角细纹皆堆在一处,好看得犹如开了花。
“嘿嘿,我去换,我去换还不行吗?”孟广乐呵着挠挠后脑勺。
眼看妻子放心下来,回屋招呼满堂至亲。
今夜月色很好。虽是三十的日子,光芒却亮如十五。
老将军收回目光,投向天边。
他知道,如今这般团圆守岁的日子,是过一次少一次了。
“过一次少一次,也得过啊……”盛棠城内一处宅院中,四下漆黑静谧,只有中央点点火光。
储陈蹲在地上,烧完最后一沓纸钱,对着天上月亮轻轻呢喃。
语调无甚起伏,表情亦没有什么变化。
又值一年除夕。
此次他特地接了外出差事,赶在节前办完。
遣走手下青羽军,独自躲进这方小院儿,给那三位枉死之人烧纸。
门户开合的吱呀声,挡不住外头醉酒吵闹,更挡不住新岁爆竹阵阵。
忙完手边事,储陈还是跟上回一样,默默坐在黑暗里,任由夜风吹走院中灰烬。
随着时间流逝,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变冷变硬。
哪怕身处当日复命之地,脑海里想的也是青羽,接下来演习方案。
他喜欢这样的自己吗?还是充满厌恶呢?储陈给不出答案。
作为将军,他很清楚冷静克制乃治军之本。
但作为普通人,他还无法习惯这种转变。
本心被一再割舍、挤压,令少年觉得残忍。
苦苦挣扎中,储陈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双眼睛、那张笑脸。
嘴巴一张一合,只听不清说些什么。
“是啊,约好了要沙场再见的!在此之前,我只能前进,绝不能后退!”少年冲着那团影子展开个笑。
刹那间,烟花照亮了整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