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小店儿,开在离百物街不远的一条巷子里。
铺面不算很大,但胜在位置好,门前又打理得一尘不染。
是而站在道上望去,立马就能注意到。
时值正午,街上没什么人。
店里伙计大都靠在窗边打盹儿。
吴奎素来好性儿,并不去管,只一人坐在柜上喝着茶提神。
咂吧没两口,忽然停下手里动作去捂心口。
眉头也皱了起来,想是有些不舒服。
“嘿,这是怎么了?今儿早起就跳个没完!”他自言自语着,虽觉异样可到底不算在意。
旁边上了年纪的老掌柜,捋捋胡子关切道:“是不是夜里,没睡好啊?要不就是操心太过,累着了?”
不待吴奎回话,自己又眯眼念叨起来:“年青人别仗着体格子壮就不当心,这病啊,都是年轻时候落下的根儿。”
“哎,七叔,您说的我记下了!”对方笑着答应,抬手给面前老人家续上了水。
再抬头时,正巧撞见走至店铺门前的寇恂。
吴奎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心中不安如惊涛翻涌,一下下冲击着神智。
“恂兄,你怎么来了?我哥呢?”跟话一起挤到面前的还有人。
直到这时吴奎才发觉,寇恂身后另有来客。
可没一个是吴汉。
寇恂按住他手腕,压低声音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你那间小屋。”
“哦,好……请、请……”吴奎一向机敏,不知怎么突然结巴起来。
望了望萧路和秦淮,带着三人拐进店铺后侧。
心里兜着团没来由的火,拱得吴奎六神无主。
但碍于待客之道,这位少东家还是先吩咐了家里人上茶,才转身关门。
“别麻烦了,我们呆不长。”寇恂摆摆手。
示意其先坐下来,自己有话要说。
吴奎瞅瞅寇恂,又瞧瞧旁边二人,并没有落座。
仿佛只要一坐下,外头天就要塌下来了。
“恂兄,我哥出什么事儿了,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他钉在原地,一语直戳要害。
寇恂没接对方这句,执意拉着吴奎按到椅子上。
略做停顿后,选择了这样一句开场。
“原本,我是想去见吴叔吴婶的……可吴汉坚持让我先来找你,说全看你的意思和安排……”
“安排?什么安排?”吴奎被说得摸不着头脑。
但凭与寇恂相识多年,就知这等含糊不是其平时作风。
“你快说啊!我哥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他在心底拿刀刻出个答案,掺着血、裹着疼。
却仍想听对面,明明白白说出来。
吴奎不是虎子小雨那样的半大孩子,家中尚有父母。
他必须问个清楚,给二老一个交代。
寇恂低下头,房间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宛若幽冥地府。
他紧了紧搁在膝上的手,下定决心一字一句道:“吴汉他为国捐躯……因公牺牲了……”
吴奎很久都没有说话,极力保持着所剩无几得镇定。
可手边打翻的茶碗,还是出卖了其夹杂着悲痛得慌乱。
寇恂几人默默等着,同时听见了时光流逝的声音。
过了大约有一炷香,吴奎收拾起破烂思绪,转头问道:“我哥他……怎么牺牲的……”
伴着屋里残存的檀香气,寇恂将来龙去脉详细讲述过一遍。
其间吴奎从未打断过一次,只静静听着,目光幽深而寂寥。
像块等着刻字的碑。
沉寂预料之中,随着寇恂吐出最后一个字,重又笼上众人心头。
萧路觉得嗓子有些干,隐隐能尝到血腥味。
眼珠在框子里疯狂转动着,纷至沓来的种种念头,令吴奎近乎晕厥。
他撑着半口气,使劲儿将语调高昂上去。
“照这么说,你们当中并没人真的看见他们牺牲了?”
“说不定,事情并没想得这么遭!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寇恂望着那张跟吴汉一模一样的脸,慢慢摇了摇头。
掏出那封,上路不久便收到的信件。
此为冯异亲笔所书,特派手下快马加鞭送至寇恂手中。
里头详细记录了,暗探们于盛棠城内的所见所闻。
邓禹、吴汉、贾复,因南夏军官假传军令,牺牲在荒郊野外。
动手之人,祸首伏诛,余者杖责。
三位英雄的遗体,被葬在距柳堤不远的一处墓园内。
无字无碑,只竖着块木牌。
等其看完信,寇恂便掏出护了一路的东西交给对方——
那是哥俩儿自五岁起,就日日戴在身上的护身符。
哥哥佩黄色,弟弟挂红色,现如今全到了吴奎一人手上。
他颤抖着抬手接过遗物,身体不自觉地前后晃动。
拼命忍住眼泪,喃喃道:“好……有准信儿就好……免得老人家日盼夜盼,如今也好死心了……”
说着吴奎将脑袋转向寇恂方向,动作麻木而迟钝。
像被针封住了穴道,只余张嘴还能勉强开合。
“我哥他……还有什么话交代吗……”短短一句念得七零八落,已然是痛到了极点。
寇恂使出浑身力气,才遏止住了逃避的念头。
他看向吴奎眼底深处,语气放得很缓很柔。
“他说以后,家里就靠你张罗了……还好咱俩长得像,要是爹娘不小心叫错了,请你多担待……”
“下葬时,坟里就埋些穿的用的……逢年过节,好让爹娘有个祭扫的地方……”
“别难过……等南北统一,那边儿归了中州……你哥我啊,也不算客死他乡……”
吴奎还是哭了。
攥着护身符,哭得无声无息。
寇恂走到对方面前,拍拍他肩膀。
忍下心痛提议道:“我看……还是我去跟吴叔和吴婶……”
“不用!”沉溺悲伤的年轻人猛然抬起头。
“我哥是中州的英雄!作为英雄的弟弟,我能撑住!”
他神情坚毅、面容冷峻,语气中带着无可转圜得决绝。
那一刻,寇恂和萧路都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吴汉。
午后日光和煦温暖,正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
秦淮三人站在街上,只觉五茫然、森寒遍体。
“接下来,该去邓禹家了。”游魂似的飘过两趟街,萧路有气无力开口。
声音像捧纸灰。
“嗯,鸡鸣巷离这儿还有段距离。”接话的是秦淮。
“邓禹双亲跟岳丈岳母没得早,妻儿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亲人。”
萧路低下头缄默着往前走,看得出已濒临失控边缘。
寇恂步子也很碎,全凭一口气硬吊着。
秦淮看看两人,叹口气道:“你们都累了,下面交给我……有什么要叮嘱的,趁现在一并说了吧……”
萧路木然望向前方,手里紧紧握着那杆短笛。
顿了会子才说:“他相信朝廷,一定能安顿好自己妻儿,让他们衣食无忧、安稳度日……”
“这是自然!”秦淮对着天空郑重保证,显然是在说给去了的人听。
“他还希望……妻子能早日改嫁,千万别为自己守寡……”说到此处,萧路几乎没声儿了。
“至于丧事,越简单越好……不要披麻戴孝,不用挂幔守灵……逝者已矣,多顾及生者,才是正理……”很奇怪的,秦淮全都听清了。
每停顿一下,就点一次头。
“他还说……”漫长寂静过后,并没有下文。
秦淮自然不勉强,只搭搭对方衣袖道:“这些我一定如实转达,但主人家意思咱们也不好强加干涉。”
萧路点点头,好似扯线木偶。
心里反复掂量着,那句未出口的话。
回忆起当日梦中,见过的妇人跟孩童。
急痛交加之下,一阵呛咳自喉咙深处顶上来,嘴里铁锈味儿更重了。
敲门声轻重有序,惊动了廊下晒太阳的中年妇人。
她扶着腰刚想起身,屋里男孩儿便窜出来,边跑边说:“娘,我去开门!您当心点儿!”
“好!”妇人笑着答应,小心翼翼迈下石阶,手扶在柱子上。
瞧着红润润、圆嘟嘟的小脸儿,秦淮蹲下身。
和颜悦色道:“你就是峰儿吧?”
萧路实在受不了了,将头拧向一边。
可耳朵无论如何都关不上,任凭脆生生的动静闯进来。
“是啊,叔叔怎么知道?您是爹爹的朋友吗?”男孩乐呵呵答话。
他虽没见过这几个人,心里却莫名觉得亲切。
尤其是左边立的那个,怎么看怎么像爹爹。
如此转念,令男孩儿忙对来人作下个揖。
礼数周到、言语客气:“爹爹出门执行任务去了,怕是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秦淮笑得愈发和蔼,掠过对方话中解释。
尽可能装作平常样子说:“是啊,我们是爹爹的朋友!就是他让我们来了!”
“峰儿……”温柔呼唤自身后响起。
男孩儿激动地跑回妇人身边,拉着娘亲喊:“娘,几位叔叔是爹爹的朋友,说是爹爹让来的!那爹爹,是不是马上就要回来啦!”
“峰儿,娘想吃新下的酥梨……你去帮娘买些回来,好不好……”妇人抚摸着孩子脸蛋儿,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小孩子嘛,哪里想得了这么多?
一听娘亲想吃,立马拿上钱小跑着去了。
路过秦淮几人身边时,还恭恭敬敬行了礼,当真似模似样。
“几位叔叔有什么话,就跟娘亲说吧!峰儿现在要事在身,先失陪了!”
如此人小鬼大的话,若搁在以往必定引来笑声一片。
可现如今,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无论是门外的,还是门里的。
“秦将军,邓禹他再也回不来了,是吗……”
妇人一面将三人让进院子,一面用平到不能再平的语调问。
仿佛面前空无一物,刚刚那句不过是独自絮语而已。
比痛哭悲号更令人难受的,莫过于心死之后得平静。
秦淮一时失神,竟未能作答。
对面妇人,似乎也无需听到答案。
望着院中桃树,兀自呢喃道:“不要披麻戴孝……不要挂幔守灵……若能找到好人家,定要早早改嫁……他是不是这么说的……”
只有到了这一步,才能体会语言得苍白跟无力。
秦淮点点头,强逼自己做出回应:“夫人还请节哀……保重身体……”
妇人仰起头,泪水斜斜坠落。
“是啊,我当然要保重身体……不然,他在天之灵,如何能安心啊……”
萧路察觉话中异样,扭头看去。
一望之下,竟连血液都差点凝结冰冻。
面前妇人,分明已有孕在身——这是邓禹留在世上的遗腹子!
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悲愤。
他快步上前,捧出手上短笛,语调洪亮激越:“邓禹还说,相信你一定可以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峰儿和林儿!”
妇人闻言看向前方。
泪眼迷蒙间,差点将来人错认成丈夫。
她轻轻接过短笛,一张脸又哭又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看得见……纵使身死千里之外,魂魄也会回来……”
“守着家,守着我……守着峰儿,还有将来的林儿……”
妇人手指按在吹孔上。
倏忽一阵风过,笛声响彻四周。
曲调很像邓禹经常演奏的那首《桃夭》……
等身边没有了其他人,秦淮才终于腾出时间,好好看看萧路。
傍晚的中州街头,正渐渐恢复熙攘。
金红色余晖铺展在身后,映得萧路眉宇间,似有血气凝结。
他脸色蜡黄、眼下乌青,两颊深深凹陷下去。
衣裳明显松了,皱皱巴巴罩在身上,像团揉懈的纸。
“先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吧。”秦淮提议着,步子始终不紧不慢。
萧路转过身,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一味往前走着,仿佛脚下是条没有尽头的路。
“难道你想这副样子,回去见小松吗?”质问提高音调,撞碎了眼前梦寐。
萧路停下脚步,却不愿转身回看。
秦淮走过去,在距离其几步开外的地方等着,再无任何多余劝慰。
他能感觉到,在萧路心里有什么东西,正上升、翻滚、沸腾。
与天边落日,刚好相反。
眼前之人将手攥成拳头,僵直脊背微微发着抖,双脚似盘了根般一动不动。
经年累月的默契压在秦淮眼底,连声叹息都带不起来。
几步之遥,漫长得却像要用尽一生。
他抬手搭上萧路肩膀,力气不会比一片被风吹走的落叶大多少。
“想说什么就说吧。该复命的、该交代的,已经做完了。在我面前,你不用费心伪装。”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萧路登时转身,甩开对方手臂。
霎时间,低眉菩萨化身怒目金刚。
燃了火的眼睛,几乎要从人身烧出洞来。
沉默着诘问苍茫天地、日月神鬼。
秦淮叹了口气。
萧路肩负得压力、自责与内疚,他都感同身受。
更明白作为萧氏唯一遗孤,在看到邓禹遗腹子时,内心该是何等痛苦悲凄。
那股巨力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意志,但绝不包括萧路。
“是的,这就是战争——就算万事俱备,就算师出有名,也要靠人去打、拿命去填。”秦淮盯住对面那双眼。
他相信,萧路受得了。
“邓禹、吴汉、贾复不例外,我跟秦川不例外。”
“当然,如果将来你要跟我一起上战场,你也不会例外。”
“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那抹身影忽然晃动,瞬间逼近跟前。
“秦淮,我萧路再清楚告诉你一次——将来,我会和你们一起上沙场!”
忍住胸腔内升起的血腥味儿,他继续说:“我会用这张嘴,帮你啃下南地城池!能做多少做多少,能算多少算多少!”
“只要天下间,能少几出这样的惨剧,我萧路即便死无全尸,也在所不辞!”
秦淮看着他。
曾经那个满面柔和、心怀慈悲之人,如今已长成护持苍生的怒目尊者。
“所以你别拦着我,也别劝我什么,更别拿些蹩脚的谎言蒙蔽我!”
“上天既留着萧氏这一脉香火,我自当以其过往,平烽烟、止干戈!如违此誓,愿受五鼎烹煮、烈火焚身之刑!”
秦淮点点头,张嘴想说什么。
却被萧路一把堵了回去:“你也别再逃避了!宿命若当真无从更改择选,我萧路自问举棋不悔、绝不回头!”
此话一出,秦淮心下了然。
显然是这趟云溪之行,让萧路参透了谶语奥义,更提早看见了结局。
他抬起双手摘下胸前玉像,交还给对方。
神色肃穆道:“你说的我记下了,一字不差!现在去吃点儿东西,养养精神,好制定下一步计划!”
萧路举起手中竹笛,打横格在秦淮身前。
笔直坚硬,一如剑锋凌厉。
两人一手握长笛一手接玉佩,眸中光焰直逼九天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