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自己这条命还得留着!
记忆中话语落地,寇恂睁开眼睛,任由泪水汩汩滑落,打湿脸庞和衣襟。
他知道,这次以后再没什么能让自己哭了。
从现在开始,这具身躯如果还能流淌些什么,也只会是血。
邓禹……吴汉……贾复……
他们的故事需要人讲述,他们的意志需要人继承,他们的精神必须传递下去。
而自己,会是他们的延续。
自此以后,四人一体同心,踏遍南夏山河。
雪深仇、报旧恨,改天换地、扭转乾坤!
京郊十里亭,秋意似乎来得格外早。
萧瑟晨风伴着未亮天色,压得韩冶心里很不舒服。
他低头看着身上素淡衣服,不禁追忆起当年,送飞骑营挥师北上的情景。
再想想今日皇兄交下的差事,反差竟如此强烈。
心境不由更加低落。
那一行五人,跋山涉水、出生入死,可全是为了江山社稷、百兆生民。
然如今局势牵一发动全身,竟连个像样的迎接仪式都不能有。
在他想象里,天子应端坐高堂、集结百官。
使者应手持符节、掌握盟书,堂堂正正走进大殿。
受尽封赏嘉奖,世世代代传为佳话榜样。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由自己这个王爷带着承安等在郊外,只为取回两国邦交之明证。
韩冶鼻子有些酸,但他不想去擦。
略微转头瞥见身旁秦淮,面沉似水、挺拔如山。
只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就有股子力量与威严。
相似的侧脸,勾动起更加相似的遐想。
韩冶仿佛看见未来的秦川,身披战甲、手握长枪,如定海神针般守护着中州大地。
跟第一缕辰光同时洒下的,还有远方飞扬的尘土。
载着萧路的马车,出现在拐角处。
纵使轮廓尚显模糊,马蹄声亦细微难辨,但秦淮还是选择相信直觉。
顾不上提醒身前淳王,他先一步迈开腿。
幸好韩冶反应及时,紧捯几步。
两人才一并下了亭子、走至道旁,身后跟着默不作声的承安。
甫一站定,适才还看不清的马车,竟倏忽行至切近。
随着拖拽缰绳的动静,车轮刹在地面,发出几声刺耳沉闷。
萧路与寇恂两人,一前一后撩帘下车,未及站定便要对着淳王行礼。
韩冶是个急性子,更不看重礼数。
连忙一手托着一个,低声道:“几位为国出访、功在社稷,冶不敢妄受此礼。”
是的,话到嘴边,韩冶故意将“二位”换成了“几位”。
也算是对牺牲在南夏的三位英雄,略表哀思与敬意。
没有任何多余言辞,寇恂将裹在北云青里的节杖交给淳王。
萧路也从怀里,掏出云溪盟书双手递上。
对面的年轻王爷,郑重接过两样物件。
把符节递给承安保管,自己则死死攥住盟书,片刻不误地向众人辞行。
他知道剩下三人,还有话要说、有事要做。
目送淳王登车的眼睛,不待对方走远便移了回来。
寇恂撩衣欲跪,却被秦淮硬生生抓着胳膊拦下。
“让他拜吧。”萧路声音自身侧响起。
渺远空蒙,宛若一阵引魂铃。
“这一下,是他们三个回来复命。”
秦淮僵住了手,虚虚抬在半空。
寇恂单膝跪地,抱拳拱手。
声声跌宕、字字泣血。
“邓禹、吴汉、贾复,托我转告将军——他们是作为军人,死在南夏战场上的!”
说完颔首叩拜,一瞬长如千年。
黎明时分,京郊长亭,既是送别亦是重逢。
萧路抬起头,大雁南飞划开天空一角,好似段无人见证的历史,消失在辽远苍穹。
风一直温和吹着,不知为何陡然凄厉起来。
飞沙卷着走石,浪潮般拍打向几人。
或许是老天怜悯吧?好让彼此寻个借口,掩盖住泛红的眼眶。
“走吧……”秦淮语气里没什么明显波动,只是弯腰搀起寇恂。
轻声道:“咱们一起把东西,还给该还的人……”
贾复家,开门的是虎子。
一大清早,小伙子黝黑乌亮的脸上就挂着汗珠。
袖子挽到大臂处,衣摆扎在腰带里,一看就是刚晨练完不久。
“哟,几位找谁啊?”瞧见门外站着三个陌生人,虎子本能地警惕起来。
面上只不露声色,扯开个还算客气地笑。
“我……我们……我们是……”寇恂结巴着。
早已想好的开场白,在看到对面那双眼睛后,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里头少年显然会错了意。
只道是来人没找对地方,稀里糊涂敲了自家屋门。
这个想法令他放心不少——
如今大哥外出尚未归来,自己可得守好小雨、护好这个家!
寇恂试图继续解释:“我们是……是你哥、哥哥的……”可越往后就越难说。
整张嘴像被线缝着,扯一下疼一下。
纠缠之声,引起屋子里姑娘好奇。
小雨推门出来,小心翼翼站在窗下,拿眼打量着前方。
虎子听见动静,急忙做出个格挡手势,阻止其进一步往前。
看向寇恂三人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
“几位找错人了。”他边说边想关门。
一双手担在沿儿上,小臂上肌肉紧绷着,已然警惕到了极点。
“虎子,我叫萧路。”穿耳清风,在少年面前绕过一圈,直直吹向廊下立着的姑娘。
不等回忆伴着疑惑袭上心头,萧路再度开口。
“他叫寇恂,我们是你哥哥的朋友。”说完搁下手,静静等在门外。
姑娘家先一步反应过来,跑到已被虎子让进院儿里的几人面前。
哆哆嗦嗦问:“你……你是萧路……”
对面点点头。
她又不死心将目光转向寇恂,句子切得更碎了:“你是……是寇……寇恂……”
对方默默颔首。
接着像是着了疯魔一般,女孩儿冲出门外。
迈过门槛时被木板狠狠撞到脚背,也顾不上疼。
“哎,大哥走得也太慢了!这会子还瞧不见人!”她努力探头朝巷子口望去。
语调上扬、言辞利落,一看就是故作轻松。
然而在场众人,没人舍得戳破那层伪装。
只楞楞等在原地,等着兄妹俩慢慢接受那个无需出口的现实。
在这上面,他们有耐心也有时间。
虎子僵在原地,感觉整颗脑袋都是木的。
他好像能听见很多声音,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眼前闪过贾复的一颦一笑。
时而温和、时而严厉,时而唠唠叨叨像个老妈子。
“我就说吧,大哥他就是这样!兴致起来,就不管不顾的!”小雨一边埋怨着,一边走回虎子身边。
再没瞧过来人。
“我看呐,八成是被军营里那些同僚绊住了脚!正给人臭显摆呢!”她语速很快,完全不给任何人说话机会。
仿佛只要这样,心心念念盼着的大哥就还在路上……总有一天,能走回家来……
“小雨……”虎子实在不忍心,低低唤着妹妹。
可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
水汽掺在嗓子里,像烧着口血。
“等大哥回来啊,可要好好训他两句!”女孩儿不管不顾,只一味往下说。
“先不让他进门!什么时候认错了,什么时候再放他进来!”
寇恂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悲恸从里到外折磨着他,好似有人用锉刀,一点点碾碎骨头。
“小雨……别这样……”少年想要伸手去拉妹妹,却被其一个使力生生甩开。
惨白如纸的脸上,终于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轻盈到快要飞起来的语气,更加重了这份诡异与悲怆。
“可大哥出门这么久,一定累坏了!算啦,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啊就饶过他!”女孩儿双手叉着腰,脑袋歪在一旁。
怎么看都是副调皮伶俐的模样,只不过是空的,半点儿生气没有。
借由短暂的空隙,萧路试着张嘴。
却是比砂纸还要粗哑的声音:“你们大哥,是中州的英雄……”
“哎,二哥你说——等大哥回来了,咱们去哪儿吃饭好?”女孩儿猛一把擦掉泪,固执地继续打断。
“要不就去之前那家吧!他们家烩面可真好吃,汤也做得棒!”
“小雨!大哥他回不来了!”虎子抬手钳住妹妹胳膊,咬牙戳破了那些谎言。
泪水划过面颊,低沉呜咽下是少年强行隐忍得哀痛。
“二哥,你、你说什么呐……”女孩儿不可置信似的抓住对方,拼命摇着头。
“大哥现、现在……肯定正往回走、走呢……你怎么能说,他、他回不来呢……”
虎子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牢牢攥紧了妹妹的手。
眼泪掉到地上,立马就不见了。
“二哥你说话啊……你说大哥就快回来了……”抽泣变成哭嚎。
女孩儿蹲下身,拉着少年绝望恳求道:“你说大哥就快……就快回来了……”
虎子没有回答。
他一手揽着妹妹,一手伸到萧路面前。
用竭力克制过的语调问:“几位前来定是受了大哥嘱托,有什么要交代的还请直说。”
萧路抬眼望向虎子。
他知道,面前这个少年长大了。
在命运无情地裹挟中,瞬间长大了。
捧过寇恂怀里包袱,萧路缓缓开口:“这里头,是他从云溪带回来的宝贝……说是答应了你们两个,否则不敢复命……”
少年紧抿嘴唇,颤抖着想要接过。
身侧女孩儿却猛然起身,一把夺下沉甸甸的深色布包。
踉跄着跑到井边,作势欲扔。
手臂扬起,几声脆响碰撞在耳边,好似贾复最后的叮咛。
她扑倒在地,搂着那只布包放声痛哭。
一身鲜艳红衣,仿佛尚未凝结的斑驳血迹。
虎子收回目光。
眼睛从寇恂转到萧路,又从萧路转到始终未发一言的秦淮。
他麻木地挪了几下步子,走到对方跟前。
似发问又似笃定:“您是秦大将军。”
“嗯。”秦淮点点头,仍是什么话都没说。
来不及做任何停顿,少年抹去泪痕,单膝跪地参拜。
“贾虎愿承兄长遗志,以身从戎、保家卫国!还请秦大将军允准!”
是啊,大哥的嘱托早就已经说过了。
如今正是自己履行承诺的时候,怎能优柔寡断、踌躇不决呢?
一只大手抚上少年肩膀,与其一同落下的,还有那声浑厚坚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