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的太阳,虽不似盛夏那般起早。
却仍是火急火燎挤占了夜色。
韩凛只觉,自己才睡了短短一刻,就被身旁衣服摩擦声惊醒了。
“你要出去吗?天还早呢……”他艰难转过身。
昨夜留下得疲乏,透进四肢百骸,让人提不起力气。
秦川逆着光,将日头挡住大半。
轻轻道:“我回飞骑营一趟,今天是每月检阅日。”
韩凛赶紧搓搓脸,将瞌睡从头脑中赶走。
“你怎么不早说?没有误事吧?”
秦川笑道:“当然没有!”
“检阅自正午开始,每次检阅完毕,会调整下一步训练方案。”
说完他侧身坐在床沿,望着韩凛犹带倦意。
“没有误事就好,你们飞骑营真是辛苦了。”
对方支起上身,靠在床榻边缘。
秦川并不推辞,只是说。
“估计再等两三个月,飞骑营就能进行第一次扩充了!最起码,先把弓弩队筹备起来!”
“好,就按你的计划来!”韩凛点点头。
“常规军那儿早下了明旨,待你这边筹划完备,随时可以挑兵。”他看着秦川。
少年侧脸俊朗,阳光下显得分外耀眼。
“哦,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
秦川忽然提高了音量。
“你给我安排个,会说江下话的人吧?最好是地道南夏口音!”
起初韩凛听到这个要求,还很疑惑。
略一细想,便明白了个中原委。
笑着说:“真是周到!用当地语言和南夏百姓交谈,姿态放得够低,定会事半功倍!”
秦川也跟着笑了。
“嘿嘿,你也觉得是个好办法吧?只不过这好主意,可不是我能想出来的。”
“必定是那位萧先生了!”韩凛没有询问,直接就猜到了。
秦川一把搂过他,语气激动。
“就说我家官人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且萧先生还有一策,说务必要让中州朝廷知道。”
“嗯,你说!”韩凛坐直身体,很是认真的样子。
少年清清嗓子,继续道。
“师父说今后平定南夏,治理、示好只是一部分。”
“若要让百姓打心底里认同中州,南北彻底融合,再无战乱暴动。
“就需由朝廷牵头,鼓励南北通婚,同时进行人口迁移。”
“如此世世代代下去,自然血存一脉、心同一气。”
“果然是个好办法……”韩凛回味着刚才的话,连连赞叹。
“萧先生才学见识,恐怕不输陈大人!老师果然有眼光,能请动此人做你师父!”
秦川跟着频频点头同意。
从眼神里就看得出,对自己师父有多么崇拜。
“对了,我们昨晚聊的事,你想通了吗?”他抽回思绪,转头问道。
“嗯,想通了!”韩凛回答笃定,“无论结果如何,我想试一试。”
“好,尽人事听天命,这才是你的作风!”秦川应得也干脆。
韩凛嘴角牵出一抹笑,将头枕在对方肩膀处。
“是啊……我自己,都差点忘了……”
可这一次,他眼底隐隐透出寒意,并未全然交付出信任。
当然,这不是对秦川。
而是对即将到来的变故与挑战。
“行了,时间不早。”韩凛转而催促着。
“你回飞骑营吧,我也要去趟穆王府。这事儿,由穆王出面更合适。”
回答了一声“好”,秦川便拉起床上爱人,想要为其梳头。
却被制止道:“我自己来就行,你别耽误正事!”
秦川迟了一瞬,随即爽快在韩凛唇上落下一吻。
“那我先走了!你在宫里,要当心自己身体,知道吗?”
“知道啦,真是小唐僧!”对面回应着那一吻,温柔道。
眼里是化不开的依恋与牵挂。
等听到外头响起关门声,韩凛又迟了片刻,才唤来孙著。
不知怎么,他就是不愿意让秦川,听见接下来的话。
哪怕一丝响动,也不愿意。
他冷着面孔,言语间没有任何起伏。
“孙著,传严飞阳即刻来此见朕。”
随着一声“是”,内监总管快步走出里屋。
心下亦察觉到,微妙中犹带希冀的冷漠。
把传人差事交代给承福,孙著复折返回卧房,帮韩凛穿戴整齐。
稍后又上了几碟点心,小心翼翼陪侍在身旁。
不敢多言语一句。
倒是韩凛,先看出其拘谨不同往日,勉强挤出句话。
“别这么绷着,没点儿总管内监得威仪。”
“是……是……”孙著慌忙答应着。
明白韩凛既能出言开解自己,说明接下来的事儿,还没有糟到无可挽回的程度。
但要说能否转危为安,恐怕就要看严飞阳,带回来的消息了。
院门开启之声,如一只伸过来的手,拎住了孙著耳朵。
他听见承福回禀:“陛下,人到了。”
韩凛步至正堂,端坐太师椅上,看了眼孙著。
一声传唤自身旁发出。
严飞阳应声进门,单膝下跪道:“给主子请安。”
“起来回话吧。”韩凛没急着问任何问题。
与其说胸有成竹,不如说怕希望落空。
“是……”严飞阳没料到会有此举。
卡了一下才接住话,站起了身。
只听韩凛说:“自陈大人到任后,你们暗卫就奉命盯着徐铭石和方缜。”
“现在方缜已远赴朔杨,而徐铭石那边,你们也一早报过没有异动……”
话到此处,他抬眼瞥了面前之人一下。
目光锋利如匕首,直刺对方双目。
严飞阳立马双膝跪,解释道。
“卑职失察,还请主子恕罪!徐大人处的确无甚可疑!”
“哦?那方缜被调离京城后,徐铭石也没有动作吗?比如,私下约见官员,或与人书信往来?”
韩凛音调,还是那样平静。
却让严飞阳在七月热浪下,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的、的确没有……”他有些结巴。
却仍照实回道:“无论外出拜访还是自家会客,皆无朝中之人。书信虽有几封,但都私下查过,是写给老家亲戚的家书,并无异样。”
一阵冷笑自堂上传来。
又把屋里温度,往下压了几分。
“还算他明事理,没把事儿做在前头。给彼此,皆留了丝转圜余地。”
严飞阳不敢搭话,只低头等着进一步指示。
“好了,你退下吧。徐铭石处,暂时不必派人盯着了。”
韩凛挥挥手,打发了堂下之人。
严飞阳答了声“是”,紧接着退出屋外。
到了太阳地儿里,才发觉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现下拿阳光一照,暖里裹着冷。
自听了严飞阳汇报,韩凛长久端坐椅中,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他表情阴郁肃穆,连呼吸都拖得又慢又长。
仿佛是在和时间下一盘,对峙良久的棋。
落子无悔、不能回头。
所以要格外慎重。
孙著发觉,直到投在地上的影子变换了位置,韩凛才发出第一声叹息。
旋即吩咐:“备好车马,随朕去穆王府一趟。”
等车里只剩他一个人时,韩凛才真正静下心来。
回想起昨夜,与秦川那番谈话。
可以说,没有其昨晚快人快语,就绝不会有今日这么一出。
那时候,他们都累极了。
反而能沉下心来,好好说说话。
记得自己当时,头靠在枕头上。
随着烛光摇动的影子,疲倦问他。
“人是不是都会变呢?”
那时的秦川,显然没有听清。
下意识回了一句“什么?”
“我是说,人一旦沾染了权势名利,是不是都会变呢?”
印象里,韩凛是这么解释的。
“我不知道……”秦川如此回答。
“可是无论怎样,我都相信,你不会变!”
自己还是说出来了,很固执也很坚定。
可对方又是一句:“我不知道……”
这太让人惊讶了!
原本以为,对面会坚决告诉自己,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变。
如日月、似磐石。
没想到,会是一句“不知道”。
就在心渐渐凉下去、暗下去的时候,秦川又开口了。
如一束光线,照进水底。
“现在的我,既没有滔天权势,更没有需要看重的声誉名望。”
“所以我也不知道,巅峰之上是种什么感觉。”
“但从古至今那么多英雄人物,俱倒在这上头,那想必是真的很难看破吧?”
“毕竟人心,会随着位置不同逐渐变化,胃口也是如此。”
“没有天生奸恶之人,只有被名利蒙住双眼的人。”
“可总有些人是不变的,不是吗?就像方大人!”这给了韩凛一丝希望。
“所以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君子!可世间为官者千万,真金又有几个呢?”
“大多数只是普通人罢了——既是普通人,自然会犯普通人的错。”
“可若犯了错能及时醒悟止损,何尝不是幸事一桩?人无完人,没必要过于苛责……”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韩凛再度笑起来。
这些话,他并非不明白。
更从心里,劝过自己百多次。
但就是缺少一个声音,将这些敞敞亮亮说出来。
说出来,让自己明明白白知道——
这世上还有可为之努力的真诚。
还有能尝试挽回的余地!
然而自己实在做不到,秦川那般天真。
纵使想给徐铭石一次机会,也得看他自己有没有这个造化。
所以送走对方后,韩凛传召了严飞阳。
当得知其确无异动后,他才能进行下一步。
希望重拾的坦诚,能将那把上了弦的弓,慢慢松下来。
如此既保全了徐铭石,一生劳苦功高。
又能让中州,平稳度过动荡时期。
“陛下,穆王府到了。”
随着马蹄声消失,孙著上前撩起帘子。
这边韩凛刚踏上王府石阶,那边秦川就飞马赶到演武场。
这一次,飞骑营并没人去迎他。
他们都在位置上,为将要到来的检阅,做着最后准备。
这些日子以来,秦川早就发觉了众人变化——
大家伙笑骂胡侃变少了。
每个人脸上,皆保持着一种奋进与向上。
哪怕是散了训练,也经常几人聚在一起,商量着哪里尚有改进余地。
说到激动处,那嗓门大的简直能把天上飞鸟,震到地下来。
这里面,自然有他的功劳!
若不是秦川那日拉着所有人,想如何建设飞骑营。
他们还意识不到,自己点子能有这么多。
多年实战下磨炼出的直觉和嗅觉,原来皆事出有因。
看着操场上专注的人们,秦川点点头。
他几乎是跑着跳到高台上的。
敛了敛气,向底下说道。
“大家先集合!今日检阅内容有变!”
一听这话,众人以最快速度集结完毕。
旁边树林里的兔子,还没来得及窜到下一个土丘。
场上六百人,就已目光如炬看向秦川。
等待着指示。
秦川咧开个扎眼笑容,朝着底下大声道。
“此次检阅,以分组夺旗方式进行!”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一停。
若是以往,底下早已议论纷纷。
可今日却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在等着秦川,做进一步说明。
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证明他们打心眼儿里,认可了这位年青将军的能力!
无论是功夫还是谋略,甚至是真诚与磊落。
都让飞骑营里的人佩服。
“这一次分成三组,每组两百人,分别由孔毅、赵直和郑星辰领队!”
“其余大伙儿可随意选择队长,只要保证每组人数相同即可!”
说完他拔下三面旗帜,攥在手里。
“这三面,就是每组要护的旗!记住,旗在人在!”
“一组内人员全部阵亡或旗子被别组夺下,则视为失败出局!”
“当然,旗子安插没有要求!可以在队伍中,也可派专人保护或隐藏!”
“但要记住一点——旗子不可放倒,否则视为自动弃权!”
话音刚落,秦川便把三支旗杆,重重砸在高台上。
红色旗帜,迎着正午强风,飘扬扇动着。
点燃了每个人心中,对于胜利的渴望!
“既然是演练,自然不能重手伤人——一会儿准备六百根木棍,一头包上白色粗布蘸好墨汁,被棍棒打中头部或胸腹者,视为阵亡!”
“阵亡者自动出列,不得再参与夺旗或护卫!时间以日落为限!”
待所有规则讲解完毕,秦川上前两步。
用近乎呐喊的声音,报出几人姓名。
“孔毅!赵直!郑星辰!出列!”
几乎同一时间,三人齐齐走上前来。
站到了队伍最前方。
秦川笑得肆意张扬,挥舞手臂。
将旗帜,掷向台下三人。
耀玉堂——
《送朱二守二公子二首赠长公 》(明)林熙春
天南佳气绕甘棠,双凤飞翔集凤冈。
大戴繇来推小戴,季方原不负元方。
青雏此日夸金马,白璧它年耀玉堂。
曾目天孙云似锦,定知二妙佐虞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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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耀玉堂 赤子之心,涤荡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