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少年欢蹦乱跳的身姿,秦川想起一事——
秋日灯会上,淳王府搭的义演戏台。
随口问道:“对了,你今年怎么想起,教人在街上搭戏台了?往常不是没什么兴趣吗?”
不料就是这闲闲一问,竟让韩冶抓住了把柄。
径直飞扑到其跟前。
“哈,我就说吧!今日肯定是皇兄没时间陪你,你才赖在我这儿的!不然怎么灯会都逛了,约定之期却忽然跑来视察!”
“咳咳……咳咳咳……”尴尬的咳嗽声,伴着挠头的动作,一起印进韩冶耳朵跟眼睛里。
少年脸上,笑容愈发有恃无恐起来。
还伸手拍拍对方肩膀 ,一副体谅中带着怜悯的样子。
“别转移话题,快点儿说,怎么想起在集市上搭台来了?”
秦川不愧是秦川。
才使出两份将军威风,就压制住了前方节节攀升的得意之相。
韩冶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乖乖坐回自己位置上。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实打实让秦川吃了一惊。
更在听完全部计划后,连连击节称叹。
缓了几口气,韩冶正襟危坐。
语气平实、字字铿锵。
全然不复,适才玩闹之态。
他眼神有些闪躲,显然是不确定自己想法,究竟是对是错,又能帮皇兄多大的忙。
然而抱着那份与生俱来的坦率,与对秦川的信任。
他还是将一切,说了个明明白白。
“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论治国之道比不上皇兄,论沙场征战比不过你……即便在朝堂上跟着做些差事,也不如其他大人思虑周全……”
秦川愣住了。
他从没想过,一向大大咧咧的韩冶,会有如此细腻多思的一面。
想来皇家沉重艰难,不仅端坐龙椅的韩凛有,大权在握的穆王有。
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有。
那份责任简直就像呼吸一样,连接着生命两端。
这其中每时每刻,于他们来说。
都是对天下、对百姓,想忘也不敢忘的慈悲挂念。
“过去,我也曾拼了命想追上你们。可我韩冶扪心自问,命里没有如此本事。”
少年声音越来越沉了,像一块乌重的铅,压在秦川心里。
“皇兄知人善任,知道我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派给我的总是合适差事,根本没有办砸的可能。”
“我很清楚,这不是因为自己能力卓绝,而是皇兄他善于用人。”
似乎怕少年就此颓丧下去,秦川急忙张开嘴,想要好好劝慰几句。
但话还没等出口,就被韩冶摆着手挡了回来。
年轻人特有的清越笑容,在对方脸上荡漾开来,竟让他有几分诧异。
这个感叹自身天资平平的少年王爷,神色却如此平和温润。
全无半点妄自菲薄之意。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我跟你说这些,并没有心灰意冷、斗志消沉的意思。”
韩冶又笑了,本就不设防的坦诚,愈发真挚动人。
“以前嘛,的确有过……看着你们一个个走在前面,我却怎么追也追不上,心里确实不好受……”
“现在我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你们做的,我做不了!相反,我能发现的,你们同样注意不到!”
他仰起脸,将笑容迎向午后日光。
眸子中,涌动着自信的闪光。
秦川对着少年点点头,不禁将身子坐得更正更直一些。
凭前面这番话,他确信韩冶是真的长大了。
说来奇怪,秦川对于“成长”的理解,并不是建功立业、独占鳌头的风光无两。
而是清楚自身优势与局限,借力打力、顺势所为。
将个人意志,拔擢至最高点的英勇无畏。
看得清胜利,也看得清失败。
认得清别人,更认得清自己。
诚然,以这个标准来说,韩冶无疑是长大了!
见对方没再试图宽慰自己,少年沉下了心。
拿过桌边清茶饮过一口,接着娓娓道来。
这回,他语气和缓,神情平静。
连同先前那点儿慌张忐忑,一并平息在了毫无保留的剖白里。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努力更没有错。
一切只要按部就班进行下去,功过成败将来自见分晓。
“就拿这次搭台唱戏来说吧,有不少叔伯子侄,都责备我富贵闲散惯了,只会凑些没用的热闹。”
韩冶总算将话,落到了戏台上。
“其实今次秋日灯会,淳王府总共搭了四个台。每日轮番上演的,皆是才子佳人、神仙志怪、忠臣孝子和英雄故事。”
“结果,你猜怎么样?”
被人拿话这么一问,秦川倒忽地想起,当日演出《封狼居胥》时的情景。
那场面,用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来形容,真是一点儿不为过。
台上演员演得卖力,台下叫好叫得卖力。
临了临了,仍有不少人意犹未尽、沉醉其中。
抬脚走路都忘了。
“或许是你们飞骑营,深入漠南、大败北夷的壮举,实在动人心魄。”
“又或许是朝廷对边政策,终于由防守转为进攻,并放弃了奉行多年的和亲之计。”
少年眼中迸射出光芒。
让秦川想起,朔杨城下的夕阳。
“总之这几日唱下来,人们对于英雄事迹、沙场征战的戏码反响最为热烈。可以说,上到白发老翁,下到垂髫孩童,皆对此津津乐道。”
“照你这么说,还真是个趁热打铁的好时机!”
秦川不等听完,便明白了韩冶用心。
激动之下猛拍桌子,以显示自己发自肺腑的支持。
声调也没对面沉得住气。
急三火四,好像军阵里的鼓点。
“如此一来,岂不是连战前动员都省了?到时朝廷只需一纸召令,四方百姓便可群起响应!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说到亢奋处,秦川恨不得拉着韩冶晃上几下。
要不是碍着对方年岁渐长,如此举动实在有失斯文。
恐怕少年的袖子,都要被扯出二尺长去。
“我打算,除夕再试一次。”韩冶语调依旧没太多起伏。
沉静谦和下,像极了韩凛素日风度。
“如果能成,逢年过节就按这套法子演下去!从京城逐渐铺向四方,到时中州大地一片烈土,何愁王事不幸、天命不成?”
“肯定能成!”秦川又拍了下桌子,紧咬住提议往下说。
“搜集各地民间剧目,只是其一。必要时,完全可以请人排演新戏,效果一定更好!”
“哈哈哈,跟我想到一处去了!”许是热情感染了少年,年轻的心随之燃起烈焰。
“只是排演新戏需要时间,最快也要等明年中秋,方可见效。”
“没关系,南北分裂百多年都等得了,不在乎这一会儿。”
秦川起身走到他面前,重重拍了几下肩膀。
“你这份心,我替他在此谢过!”
往常听到耳里必要炸毛的话,如今却被欣然一笑,悉数化成无言体谅。
少年略微颔首,只留下一句。
“下次见到皇兄,还望秦大哥帮我言明。新戏筹备诸事繁杂,何况还有日常政务盈身,我这边实在走不开。”
十年风水轮流转,这回可真轮到秦川瞠目结舌了!
他下意识拿手,从自己腿上掐了两把。
来验证眼前韩冶,是否为梦中幻象。
确认为真后,试探着念叨句。
“你就不想亲自跟他说?这么好的法子,你皇兄听了肯定高兴!”
岂料适才一直大方得体的少年,瞬间扯开个不怀好意的怜悯笑意。
反手就拍上秦川肩头,半感叹半挑衅道。
“我这不是为着你着想,好让秦大哥有理由入宫面圣!不比赖在我这儿,无人问津得强?”
倏忽一阵风过,凛冽杀意伴着冷笑,轻而易举就叼住了少年腕子。
顷刻间,求饶声、讨好声、道歉声,声声入耳。
不时传来的呜哩哇啦,更是让檐下鸟儿兴致勃勃。
一面扑棱着翅膀跳来跳去,一面扯开嗓子应和。
吵得这傍晚,别有番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只是不论逃命告饶的韩冶,还是穷追猛打的秦川,都不曾想到。
有情人相见近在眼前,根本无须另寻由头。